第33章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嚴清鶴聽到這話,幾番欲言又止。他問陳謹行:“你真的想清楚了?”

朝廷要派專人去嶺南,懲治流匪,開化民風,開通商路,運輸物産。沒人想去那蠻荒之地,然而陳謹行主動請纓。別人也許不明白為什麽——誰還會記得趙衡方的小兒子在那裏呢?哪怕記得,陳謹行怎麽會去上趕着和那罪臣之子扯上關系呢?應當是避之不及。

但嚴清鶴卻明白,所以他更覺得陳謹行是瘋了。

陳謹行道:“為荔枝都可,為人如何不可?”

嚴清鶴覺得他從前白教導陳謹行了。陳謹行知道嚴清鶴為他好,又道:“并不是長留在那裏,不過去做一陣,事情辦了就會回來的……我明白道理的。”

嚴清鶴要給他氣笑了:“要是回不來呢?那地方去了就那麽容易回來嗎,誰去替你?你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誰去撈你?你家裏千辛萬苦地供你出來,要你光宗耀祖……你卻拿這開玩笑。”

“多謝嚴二哥教誨。”陳謹行說,“我仔細想過的。老師說能出任做出成績也是好的,我留在這裏,也未必是好事。”

他說的老師是主考官景銘昭。嚴清鶴聽到景銘昭關照他,多少放心一些,然而還是嘆氣。

陳謹行又道:“嚴二哥,我是真的怕他撐不住……我是拿前途冒險了,但我怕,我怕我再也沒機會見他了。”

“您且笑我年少輕狂吧。”陳謹行低着頭,“但我想好了,不會後悔的。”

嚴清鶴的确是這樣想的。他其實并不比陳謹行大了幾歲,心境卻大不相同了。然而看陳謹行一腔赤誠的樣子,他又說不出阻攔的話了。

這青年不計得失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情意夠真,還是見事太少,無知無畏呢?

他嘆道:“你去吧……要是真的有事,我盡力幫你。”

陳謹行對他深深一揖,拜謝而別。

到年底時,各部都開始趕命似的趕活兒,連同嚴清鶴都沒日沒夜地忙起來。一直趕到臘月底,實錄基本算是做完了,只等過了年再修繕細節。

嚴清鶴得了年假回家長住一陣。他對皇帝說:“陛下,明年見了。”

皇帝說:“明年見。”

他說:“祝您過個好年。”

皇帝說:“你也是。”

大年三十的夜裏,歌舞升平,燈火通明。外頭下着大雪,爆竹噼裏啪啦地,把積雪都炸開,火光沖天,照亮了一隅黑夜。

明亮,熱鬧。不是夜晚,宛如白晝。

皇宮裏宴飲未停,樂音不斷。炭火和酒都讓人燥熱,熏香和酒都讓人迷醉。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歡飲。孝仁太後又老又病,她需要安靜。她的宮殿裏沒有樂音,沒有宴樂,只有一盞盞明晃晃的燈,安安靜靜的。

先太子過世以後,她就一蹶不振,不理俗事。皇帝登基以後待她很好,她也只縮在宮裏念佛。如今她身體很不好,平日此時她早歇息了,然而或許是過年的氣氛感染了她,太後今日竟然各外有精神。

她說她想見見太子,于是皇帝就讓太子去給她拜年。

她不能被太多人打擾,只有一個太子最貼身的宮女随他去見太後。太子走入太後的宮殿,他很少來,并不熟悉這裏。

或許是剛剛從熱鬧的宴席上離開,他覺得這裏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怪異。屋裏很熱,但什麽香都沒有熏。

太後躺在床上,蒼老的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孩子,走近一點,讓我看看你。”

太子依言走近,太後伸出一只又枯又瘦的手來,拉住他的手。屋裏這樣熱,太後的手卻不暖和,但也不是冰冷,像木頭。太後笑得親熱,木頭一樣的手拉着他,他不大習慣,但也不好躲開。

太後說:“本宮許久沒有見過你了……”

太後叫宮女端來一盤點心,雖小卻精,五花八門,瓷盤中間一朵盛開的牡丹上,擺着太子喜歡的奶皮松子酥。

“好孩子,吃點東西吧。”

太子揀了一塊點心,拿在手裏。太後說:“好孩子,吃呀,你吃了,奶奶高興。”

太子剛剛吃得撐了,但太後盛情難卻,他還是咬了一口。太後臉上的枯皮也笑了一朵花,用手不住地摩挲太子的手。

太子手裏攥着那塊松子酥,他拿得太用力,點心的碎屑一直往地上掉。他想走。

一出門,太子就将那塊點心悄悄丢在草叢裏,用帕子拼命擦手。他不喜歡這裏,他再也不想來這裏了。

宴飲初歇,殘局方撤。正是夜最深的時候,玩累了的人們剛歇下沒多久。要是等到破曉,全城就是一片喜慶的鮮紅,是一年最喜慶、最吉利的日子。

然而皇宮之中的人們卻不得好眠。太子回去就說是不大舒服,但只以為是吃多了積食。不多時居然嘔吐起來,上吐下瀉,越發嚴重,像是吃壞了。于是半夜三更,一大群太醫被傳過來,先開了止吐的方子,聚在一起,診了又診。

宮裏是一樣的菜,怎麽旁的人都好好的,偏偏吃壞了太子呢?

許久,太醫們得出個結論:應當是中毒了。本該上吐下瀉,直到脫水脫力而死,但所幸用量不足,不礙性命。

滿室死寂。皇帝沉着臉,眼眸半垂,一言不發。劉善輕聲問道:“您可診清楚了?您再仔細想想?”

為首的太醫答:“**不離十。”

于是宮中即刻封鎖,禦膳房的人全都控制起來,連同所有上菜的、布菜的、接觸過太子的宮女太監,一個不落地搜查。然而此時殘羹也收拾了,碗筷也清洗了,再難一處一處地求證。

趙貴妃聽到太子性命無虞,頓覺劫後餘生。她此刻高度地緊張,神志分外清明,反而顯得極其冷靜。她獨往一間空房,又叫了惠妃來。

惠妃聽說太子忽然生病,但尚不知是中毒。然而她也覺出不大對勁,親自抱着她的孩子哄了好一會。她聽趙貴妃忽然叫她,頓覺不詳,戀戀不舍地放下孩子,又回頭看了幾眼才走。

此刻宮中嚴防,是趙貴妃親自解釋了才放了惠妃進來。屋裏并不大明亮,惠妃小心地問道:“姐姐,怎麽了?太子好些了麽?”

趙貴妃先是叫她坐下,然後慢慢開口道:“太子中毒了。”

惠妃大震,說不出話:“那,那……”

趙貴妃似笑非笑:“萬幸老天保佑,用得少,已無大礙。”

惠妃捂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宮裏現在正在清查呢,”趙貴妃道,“到底是誰下的毒,還沒查出來。”

她說完這話,就靜靜地看着惠妃。惠妃當然明白趙貴妃想說什麽,她臉上露出驚恐:“姐姐什麽意思?”

趙貴妃依然不說話,惠妃忙辯白道:“姐姐,真的不是我!”

趙貴妃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才說:“你知道皇上喜歡個男人……也許從此以後,就再沒有別的子嗣了。要是太子沒了,那不就……快該輪到你的犀兒了嗎?”

惠妃又驚又急,直跪在趙貴妃身前:“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哪裏敢動太子呢,我怎麽會同姐姐争呢!您要是不信我,您,您,我宮裏您随便搜便是了!”

趙貴妃輕輕将膝蓋上惠妃的手放下去,說:“本宮已經在搜了。”

惠妃在趙貴妃腳邊痛哭不已:“姐姐原來從來不信我……我向天起誓,若是我做的,我和犀兒,我全家,全都,全都不得好死!姐姐要我怎樣自證清白呢?妹妹願以死明志,只怕留犀兒一個人在世間,孤零零地無依無靠……姐姐要怎樣才能信我呢?”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呢?”趙貴妃伸手摸了摸惠妃的發頂,“要是真相水落石出了,你當然就清白了。但在此之前,我是不能信你的。”

惠妃哭得渾身顫抖,趙貴妃微笑道:“別怕,沒有實證,我是不會動你的,也不會動你的孩子。”

就在一片兵荒馬亂時,深宮的最深處,那個最安靜的地方傳出了消息:太後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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