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涼

銀河北岸狼藉一片。

夜攤已全被沖散,支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面。

原本擺在店面上琳琅滿目的小商品都零零落落撒了一地,幾副面具不是被踩扁、就是分了兩片,一攤一攤的液體散發着濃烈刺激的味道。

然而這一片狼藉卻無人去顧及。

百姓們已經全被疏散回家,壓軸的人偶戲自然也是不了了之,燈會便如此不歡而散。

一陣腳步聲接近,随即二三十個侍衛腳踏過這片狼藉,又四散開去,到處搜尋了起來。

其中一個身影健步如飛,一邊跑一邊叫:“小六!”

他撥開密密的草叢,細致地确認着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後,又迅速往下一處找去。

劉真從北岸尋到南岸。南岸的西面是一大片林子,夜裏寂靜無聲、陰森無比,确實最後見到那群人就是往這裏逃去了。

他放慢了腳步,邊走邊聆聽着周遭的聲響,如同一只尋找獵物的猛獸,小心、機警,卻又充滿了攻勢。

忽聽斜前方一陣響動。劉真全身戒備起來,貓起腰,小心翼翼地朝那個方向靠近。

響動有一會,然後就停了,周圍又恢複到一片死寂。

隐約間,劉真仿佛見到前方忽的亮起一點光,瞬即滅了下去。

他沉下心,步步向前。

忽然一陣風從他耳邊刮過,随即眼前開闊了起來。

在他身前的是一片墓地。

原來此處是渠縣南邊的一個公墓。

劉真可是戰場上生裏來死裏去的人,他行的坦蕩,夜裏的墓地自然怕不到他。他只是心下生奇,方才的響動确實是從這兒傳來,那麽晚了何人會來這裏?莫不是小六?

他并沒有提燈,只能借着月光辨別着眼前的東西,就見有一塊地面泛着悠悠的光亮,若不是周遭太暗,并不易被察覺。

劉真蹲下身,指觸地面,松松的,這塊土應該是新翻過的。

他輕輕喃道:“小六?”

自然不會有人回應。

這時,風聲開始作妖,呼啦啦地響了一片,整片林子都在風中搖曳,一陣不安的氣息撲面襲來。

劉真倏地起身,看到一個黑影往右前方的草叢中竄去。

他一個警覺,立馬追了上去。

黑影東竄西竄,劉真看不清它的模樣,覺得這黑影更像是一溜黑煙。

黑影帶着劉真穿過眼前這排墓地,又一個右轉往更深處竄去,經過幾個打彎後,沒了影。

劉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他追着那黑影,不知為何往前一步心就多顫一下,好像那黑影把他帶去的地方藏着他多年夢寐以求的東西。

此時他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氣中放大。

風聲漸息,劉真環顧四周,發現他被黑影帶到了墓地的一角,在他的左手邊已經可以看到一排土牆,而眼前則是一塊高高豎起的墓碑。

他往前又走了兩步,墓碑的後面似乎有動靜。

繞到墓碑後面,他驚訝地發現一個身影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小六?”劉真張了張口,沙啞的聲音把自己也給吓了一跳。

身影聞聲一顫,慢慢擡起頭,與劉真四目相接,正是那一雙清澈的眸子。墨色的瞳仁如夜裏的一汪海水。

少年眨了眨眼,細長的睫毛上還沾着水,在月光下點點閃着光。

劉真的心一軟,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少年。

少年這才在他懷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備,放聲痛哭了起來。

“抱歉,來晚了。”劉真輕輕撫摸着少年的背,在他耳邊道。

少年伸手環住了劉真的腰,在他胸口蹭着,喃喃道:“我餓了。”

劉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松開了懷抱,并拉起少年的手:“走,帶你吃好吃的去!”

另一頭,沈衣早把劉真找到小六的消息帶給了徐墨。

在劉真牽着少年走出林子的時候,徐墨和他的四個侍衛們早已在那兒等着了。盡管慕菁也一再堅持要和大家一起等,但考慮到梁王會擔心,還是讓她先随侍衛回去了。

小六躲在劉真的身後,緊緊拽着他的手,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這排陌生人。

劉真拍了拍他的手,把他帶到徐墨面前。

少年突然“啊”了聲,低下頭,避開了徐墨的視線。

徐墨上下打量着這位落魄難堪的少年,劉真在旁道:“就是這孩子,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殺他。”

“劉大哥有見到那些殺手嗎?”徐墨把視線從少年身上移開,少年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繼續躲在了劉真身後,就好像只有那兒才是最安全的。

劉真無奈笑笑,答:“沒見着,我找到他時,就他一個。”

徐墨又轉頭對少年說:“你可認識那些人?”

少年低着腦袋搖了兩下,始終不願看徐墨。

徐墨嘆了口氣,此事稍後再議也不遲。他最後瞥了少年一眼,對劉真道:“劉大哥,小六容我帶回府再做安排,今天真是多謝了。”

劉真咧嘴笑道:“客氣什麽,舉手之勞而已。”

“趙乾、王說,把小六帶回去。”徐墨吩咐道。

可就在兩人想要上前帶人時,小六卻死死拽着劉真,小聲道:“吃飯……”

劉真先是愣了下,馬上接口道:“徐大人,我應了這孩子,帶他吃頓好吃的,你放心的話,就把他先交給我。回頭我帶他去衙門。”

“不要……”少年似乎特別反感“衙門”二字,很不情願地回了嘴。

劉真只當少年是在別扭自己險些食言,沒太在意。

“如此也好,今晚的事還有些後續要處理,就恕我不奉陪了。”徐墨道。

劉真便帶着小六先行離開了。

待把四大侍衛都遣走辦事後,徐墨對身後的空氣道:“辛苦你了。”

沈衣伸手環上男人的腰,輕輕把頭埋在他的肩窩,唇一路舔上,直到他的耳根,他輕道:“一句辛苦恐怕不夠吧。”

徐墨知道他病又犯了,但這次若不是他宋先生不會那麽順利就範,若不是他小六也不會那麽快被找到,如此想着,他的心便一軟,任由男人的唇覆上來,一同沉入了翻雲覆雨之中。

纏綿過後,沈衣才發現他的大人已經頂着一雙泛着血絲的眼,一晚上的折騰他也累了。

“早點回去睡吧。”

徐墨應了聲,正欲邁步,卻覺得腳下一空,天旋地轉。他一慌,還以為自己是不是體力不支暈了,之後才發現,原來只是被沈衣打橫抱起。

“你閉會眼,我送你回去。”沈衣溫柔地在他耳畔道,富有磁性的聲音直接透進徐墨的心間,他身子一酥,便軟在了男人懷中,閉上了眼。

第二天,劉真把洗幹淨了的小六帶到了徐墨跟前。

那少年長着一張特別俊俏的臉,眉宇之間還透着一股傲氣。

他身上的窮酸味兒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淡淡的體香。

徐墨心裏覺得奇特,這哪像是個街頭乞丐,分明就是貴家公子呵。

“姓甚名甚?”徐墨問。

小六看了劉真一眼,答:“無名無姓,大家都叫我小六。”

徐墨一皺眉:“家在何處?”

“無父無母,以天為蓋、以地為席。”

少年的聲音如琉璃一般透徹,正氣凜然的口吻不由讓徐墨刮目相看。

同時,他更加奇怪了。

“念過書?”

“小時候随着一位老師學過一段時間,後來那老師不見了,也就沒再學了。”小六答。

徐墨:“以何謀生?”

這個問題卻讓少年沉默了。

劉真拍了拍少年的肩,示意他不要害怕,坦誠相告。

小六這才用細如蚊子的聲音道:“行乞……偷盜……”他低着頭似乎是掙紮了半天,然後豁出去似的把頭一昂,放大聲理直氣壯道:“不給活、只壓榨,讓我等底層百姓如何是好?”

徐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把話題又拉回了這次的案子上:“那些人為什麽要殺你?”

“我不知道。”

“你不認識他們?”

小六:“從未見過。昨天燈會我想着能否撈一筆大的,聽說梁王也來了!正到處找着鴨子,那些人突然就沖到我面前,舉刀就要砍。我慌了,就大叫起來,然後你們都看到了。”

“你認識一位姓宋的人偶師嗎?”

“誰?”

正說着,外頭來報宋先生帶到。

正好了,徐墨對着從門口被人帶入的人偶師說:“就是這位。”

小六回頭看了眼:“不認識。”

“宋先生,可認識這位少年?”徐墨又對人偶師說。

宋先生盯着小六看了會兒,答:“不曾見過。”

接着,徐墨便讓小六先行離開。

與宋先生的問話便順利許多。

從宋先生那兒,得知了《霓裳羽衣曲》的始末。

他從小就立志于有朝一日能夠重現祖父的這一宏偉壯闊的人偶戲。因此和鐘小姐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會提起此曲,兩人便一起把它改成了古琴曲。

不過兩小無猜的兩位有情人終究因為門第的差別,被隔在了牆裏牆外。

宋先生為了能見上鐘小姐一面,非常賣力地還托了幾層關系,終于争取到每三個月去一趟薛府表演人偶戲。他一開始也只是想要能夠見上心上人而已。可是每日每日、一月一月,他發現鐘小姐越來越憔悴,即使在看他的戲時臉上也沒了笑容。

某天,他終于沒忍住,在演出結束後,偷偷找到了鐘小姐。藏在心裏的火苗一碰便不可遏制地蔓延成熊熊烈火,從此兩人便常常在那條巷道秘密幽會,宋先生會帶着人偶,逗她笑、給她解悶。同時他也知道了薛小少爺在外面的那些風流事跡。他曾經好幾次提出讓鐘小姐幹脆和他一起一走了之,但鐘小姐都拒絕了。

某次幽會,鐘小姐突然提出不要再見了。宋先生一再追問原因,她只是抹着淚,不說話。

那時的青年還是血氣方剛,一時生氣,便落下了鐘小姐,沒想到此一別成為了永別。

之後不到一年,便傳來了鐘小姐與世長辭的噩耗,那一天正是月圓佳節。

宋先生從那以後便把自己悶在房中。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

第二年的中秋前夕,渠縣的夜晚就開始響起了這一曲《霓裳羽衣曲》,如泣如訴。

宋先生一聽便知,那定是鐘小姐所奏。他盡管對于鬼神之事半信半疑,但對兩人的共同作品卻是深信不疑。

那琴聲最初哀怨至極,似在訴着她生前的所有委屈。那時,宋先生便決定要徹查鐘小姐的死因,若有隐情,一定要會她報仇。

那之後便有了這長達九年的複仇計劃。

“然後你就查到了薛小少爺和鐘小姐共同染了一種疾病,是通過男女交|歡傳染的。你就斷定是薛小少爺從外面帶回來,傳給了鐘小姐,害死了她?”徐墨問。

宋先生冷哼了一聲:“何止?他簡直是個禽獸。芷溪一心一意待他,我讓她和我走,她卻每次都與我說,不能負了夫君。可是她每次還是會來見我,我以為她心裏還是向着我的,哪知那禽獸虐她千百遍,她卻始終待他如一。最後竟然寧死都不願離開他。而那禽獸呢?可有過一天溫柔待過她?芷溪患病後,那禽獸更是變本加厲,日日流連花街勾欄,讓芷溪獨守空閨、以淚洗面,最後……”

“……”

情之一事,徐墨不懂,盡管沈衣在他耳邊甜言蜜語,但他對沈衣的感情卻特別純粹。因為他待我好,我便待他好。為何有人會願意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隐忍吞聲,徐墨不懂。唯一的解釋在他看來也就只有三綱五常了。

說到這兒,他想起了另一位女子。

“那麽,如月呢?如月待你如何你該知道。”徐墨想起了這位女子在提起那個荷包時的溫柔表情,在聽到“宋先生”時下意識護住藥瓶的舉動,以及最後倒在了人偶師的小屋之前。當時她恐怕是以為東窗事發、那幾位“官差”要帶走宋先生,所以拼死阻撓。而“官差”可能以為她是一心要護住他們的目标——小六,所以才痛下殺手。

宋先生重重閉上了眼,長出了一口氣:“如月……是我負的她。”

他緩緩道:“我那時想着要如何複仇。那禽獸既然那麽喜歡女人,那就讓他死在溫柔鄉裏,如他所願。于是我便搭上了翠怡樓的生意,并且認識了如月。當時她還是個小丫頭,剛剛進翠怡樓,經常被罵、身體也不好。我就把我家祖傳的香包贈予她,并且閑時教她一些保養身體的方法,久而久之,她便傾心于我。我讓她去接近薛小少爺時,她二話不說便應了。”

“你們的計劃是什麽?”

宋先生:“那瓶藥,我研制了五年,終于成功了。我讓如月在中秋把薛小少爺叫出來,然後偷偷讓他服下這瓶藥。那禽獸色迷心竅必不會察覺到,待他□□難耐之時,便是他的死期。哪知……”

人偶師的眼一下黯然,他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無奈。

計劃被幾個殺手攪黃、又被徐墨他們插了一腳,功敗垂成。

“不過……”宋先生沉思片刻,又說,“芷溪若釋然了,我便無憾了。”

沈衣走到宋先生身邊,把一片紙花放到了他的手心。

宋先生忽覺手心一涼,攤開手,啞然。

手心的那片紙花殷紅殷紅,如少女粉撲撲的臉頰,嬌俏可人。

“芷溪……”他輕喃。那正是少年人偶師送給少女的小物,他還清晰記得少女收到時滿臉羞紅,卻還是迫不及待地戴到了頭上,那雙望向少年的眼閃着愉快又羞澀的光芒,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有靈氣的眼睛。

把宋先生送走後,徐墨有些疲累地靠在椅子上,捏了捏眉間。

殺手和宋先生沒有關系。

那麽他們到底是什麽來頭?

為什麽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先後兩次有殺手來這小小的渠縣?

沈衣站在徐墨身後,揉捏着他的肩背,還自帶冰鎮的效果。

涼涼的觸感讓徐墨感到很舒服,一手撐在椅子的把手上,思緒有點飄遠。

“欽差大人到!”

忽聽門外一嗓子,徐墨驚得立馬站了起來。

身後沈衣的臉色卻沉了下來。

門外一身穿五品官服的欽差大人走進堂,從袖中掏出一卷黃色的錦卷,展開卷軸,高聲念起:“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念渠縣知縣徐墨治縣有方,功德賢均,甚受百姓稱道,朕甚嘉之。今特封為提刑按察使,特此告知,欽此。”

提刑按察使?正三品的大官,為何會落到徐墨一小小的七品地方官身上?

欽差大人放下了诏書,和顏悅色地扶着徐墨,套着近乎:“徐大人,這可是本官見過的最快的晉升了,有貴人相助就是非同凡響呵。”

貴人?徐墨心下疑惑。他在京中并無熟人啊。

一旁的欽差大人繼續拍着馬屁:“東北戰事,西南災荒,只這一方地脫身其外、悠然自得,可多虧徐大人治理得好。這能人得用在刀刃上不是?”邊說還邊朝徐墨擠了擠眼。

北方連年戰事,雖沒有大仗,小打小鬧卻一直沒有停歇。

加上今年又是多年不見的大旱,西南土地貧瘠,最糟糕的地方百姓只得易子而食。

而所有官員都拿其沒有任何辦法,上層官員只顧自己吃香喝辣,地方官也是畏畏縮縮,只知讨好上頭明哲保身,對于底下連連叫苦置若罔聞。

西南地帶已經有過好幾次小規模的起義了,皇上這回是在玩火呵。

“徐大人,還不領旨?”欽差催促道。

領了這道诏,就等于是要介入西南這攤亂事中。

徐墨感到渾身的血液慢慢沸騰開來,他寒窗多年考取功名,并自請地方小官,為的只是能為百姓幹些實事。現如今西南的百姓陷于水深火熱之中,他原以為自己鞭長莫及,卻不想一個機會擺在自己面前,雖然這個機會來得那麽突然、那麽不可思議,但思念多年之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縱使那物是在火堆中亦或是荊棘叢中,又哪有不取之理?

他伸出手,正欲接過那道诏書。一只冰涼的手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側頭,看見沈衣正一臉嚴肅地看着自己,搖了搖頭。

幾日前的對話竄入了徐墨的腦中。

——

“答應我,別去京都。”

“我應你。”

——

徐墨張了張口:“抱歉。”只是擺了個嘴型,他知道沈衣能看懂。

然後便甩開了沈衣的手,接下了那道诏書。

五日後起程赴任。

那天,天空雲層密布,閃電一道道劃破天際,伴随着“轟隆隆”的響雷。

天地間的距離無限縮小,風雨欲來前的凝重和壓抑似乎要壓垮這座小城。

徐墨面向西南,眺目遠望,層層黑雲在那聚攏。黑暗之下,将會是怎樣的水深火熱、腥風血雨?

他盯着那片黑暗,輕道:“對不起。”

身邊一個聲音響起,帶着說不盡的苦澀:“我知道阻止不了你。”

暴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風雨中,一輛馬車朝西南方向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天也過了,【夏日一涼】這個title就到此完結了。

接下來的故事……接下來再說吧~

對于看到最後的親們說聲謝謝~~麽麽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