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程蒙伸手摸鼻尖,擦了一手背的血。她的鼻腔發木,每一次呼吸帶動着酸痛,後頸被俞明川捏住了,迫不得已地仰着頭,更多的血湧了出來,從鼻腔流進口腔裏,嘴巴裏嘗到了鐵鏽味。
吳秀娜頓時慌得六神無主,她手忙腳亂地不知從哪兒搜出一包紙巾,卻被俞明川搶了過去。
俞明川的手從程蒙的後頸上移開,改為抓上程蒙的胳膊,另一手則撕開了餐巾紙。他張開手掌,将紙巾捂在程蒙的鼻子上,“把頭仰起來,”他說:“低着頭會嗆到。”
“唔……”程蒙再次被強迫着擡起頭。
俞明川寬厚的手按在了她的後頸處,溫熱的指尖在她腦後蓬松的自然卷上摩擦着,他的動作很輕,像一根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這讓她覺得癢,她忍不住縮起脖子,卻每每被俞明川制止了,他輕輕按壓着她的後脖頸,來自個手指上的力量不斷加大,執拗地強迫着她保持擡頭的姿勢。
他冷靜地抓上她的手腕,然後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小臂上,“去醫務室。”
“我也……”吳秀娜舉手要一起,卻被俞明川橫了一眼。
俞明川領着程蒙往老行政樓走去。
老行政樓不是最受學生歡迎的地方,這裏很老舊,南面牆上爬滿爬山虎,已經看不出牆壁本來的顏色,空氣裏最漂浮着灰塵的氣味,但此時程蒙已經聞不到了,她只感覺腳下的階梯又高又窄。她仰着臉,像盲人一樣手緊緊抓着俞明川的小臂上,俞明川從她的手臂裏穿了過來,反向牽住了她的手腕。
俞明川敲了敲醫務室的門,醫務室裏沒有人,他推門進去,房間裏黑色鐵框窗敞開着,淺藍色的窗戶被吹成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
俞明川牽來了一面椅子,讓程蒙坐下,然後去叫來了校醫。
校醫是個中年婦女,小個子,戴眼鏡,穿着白大褂,一進來就看見程蒙糊着一臉血,“這是怎麽搞的?摔着啦?”她将白大衣口袋上別着的圓珠筆取下來,往耳後套上了上了一只淺藍色口罩,“我就知道,今天運動會上你們不給我出點事兒過不去。”
她用紙巾擦幹淨程蒙鼻梁上沾着的血跡,檢查了程蒙的鼻腔內壁是否有外傷,确認沒有傷口後,用流水清洗鼻腔,最後棉簽沾上碘伏塗抹在鼻孔裏,塞上了兩團棉球止血。
校醫又問了程蒙幾個問題,問她還有沒有哪裏痛,是不是摔着了。
程蒙說沒有。
校醫說:“沒什麽大事,你跑得太久,鼻腔裏的細血管承受不住氣流的壓力,最近天氣太幹燥了,有的人鼻腔血管太細,就容易出血,休息一下吧,血止了就可以回去了。”
她對俞明川招了招手,說:“這位同學,幫忙照顧一下,我還有事。”說完抓起椅背上挂着的背包離開了。
俞明川搬了把椅子靠着窗戶陪程蒙坐着。
程蒙張開嘴呼吸,兩只鼻孔被堵得像匹諾曹的木頭鼻子,口腔裏混着刺鼻藥水的血腥味更濃了,她難受得想低下頭,俞明川卻立刻向她投來了嚴格的目光,他再次對她伸出了手掌,緊緊地按在了程蒙的後脖上。
程蒙不敢動了,她僵在原地,連呼吸也變得謹小慎微。
俞明川身上滾燙的熱氣從他的指尖一直燒去了她的身上。
從流鼻血開始,他的手指就這麽不安分地停留在她的後脖頸上,輕柔地,上下摩擦。
她大概猜測,輕壓後頸大概是俞明川從哪本科普讀物上看來的止血小妙招,但這個動作卻讓她覺得難受極了,太近,太暧昧,而俞明川又太無所謂,他将她視作了什麽,才會如此清心寡欲地做着情人間才有的親昵的舉動?
俞明川突然停住了,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按壓後脖的姿勢,斜過眼看她。這個舉動讓程蒙突然想到了狩獵,那片狂野而荒蕪的非洲草原上,兇狠無情的雄獅就是這麽用尖銳的獠牙叼住獵物的脖頸,以顯示自己絕對的控制,唯一的不同只是,俞明川沒有用一點力氣,他并不兇狠,他是那麽的溫和。
“想什麽呢?”他警告道:“別低頭。”
程蒙張開嘴,她的鼻腔嚴重地無法呼吸,而劇烈的心跳讓她愈發缺氧,這讓她喘不上氣。
她受不了了,幹脆破罐破摔地将那兩團堵住鼻子的棉花取了下來,擲進一旁的垃圾桶裏,“我,我沒流血了。”她甕聲甕氣地說。
“是麽,”俞明川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狂妄的話音剛落,程蒙便感覺到嘴唇上邊緣一陣暖熱。
自然而然地從面前桌子上的紙筒裏抽出一張紙巾,蓋在程蒙鼻子上。
程蒙認命了,她低着頭,老老實實地将紙巾搓成細條,然後塞進鼻孔裏。
俞明川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高中生物書,攤開擱在了膝蓋上。
程蒙側過頭看俞明川,看着窗外的晚風吹着他的鬓角,鼓起的窗簾時不時隐去他半邊眼睛。俞明川看起來是那麽的英俊,筆直挺拔的鼻梁眉心延伸出來,線條筆直流暢。俞她的嘴唇是棱形的,程蒙曾在書上看到過這麽一種說法,嘴唇越薄的人越薄情,這讓她慶幸,俞明川不是那樣的人。
那雙被濃密睫毛簇擁的深棕色琥珀眼眸突然轉向了她。
程蒙一怔,“取景框”裏,俞明川正看着她。
“嗯?”俞明川揚了揚眉尾。
程蒙一時想不出用什麽開解,脫口而出道:“我沒看你。”
“嗯。”俞明川應了一聲,眼睛轉了回去,并沒有按頭程蒙承認剛剛偷窺的“罪刑”。
他繼續看生物書,書頁正停留在今天上午的剛學的光合作用上,淡淡地說:“我沒說你在看我。”
程蒙語塞,她抿了抿唇,兩條腿無聊地在桌子下踢了踢,“俞明川。”她輕輕叫了一聲。
“嗯?”俞明川沒擡頭,他的手指指在示意圖上,牽了牽嘴角,算做回應。
“沒什麽。“程蒙搖搖頭,但又覺得自己現在的行徑就像個耍賴的讨厭鬼,于是她頓了頓,沒話找話道:“我好多天都沒有碰見孟佳希。上次她跟我說,以後放學不要被她碰到,她會好好教訓我。所以我放學的時候都很小心,盡量不要跟他們撞上,但我好像一次也沒有碰到。你知道為什麽嗎?”
潛伏在心裏的某個小小角落,程蒙不由自主地将俞明川和孟佳希的退縮聯系起來。是俞明川給出了警告嗎?她不安地想,所以孟佳希以及她的朋友們才會對她敬而遠之。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解釋?單純的巧合?後者顯然比前者出現的幾率更加渺茫。
俞明川翻書頁的手頓了頓,繼而翻過一眼,他垂着眼,不看程蒙,嘴唇抿在一起,又迅速地分開,他深棕色的眼眸毫不在意,淡淡地反問道:“你說誰?”
“就是……”
就是拿煙頭扔她的隔壁班女生。
這句話程蒙沒說話,生生将後半句吞回了肚子裏。
她的心裏像被針管炸裂了一只氣球,到處洩氣。
她突然低頭笑了一聲,也是。
果然是她想岔了,她到底想哪兒去了?俞明川人是很好,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但這并不代表他為了她,莽撞地主動摻和進一件會給他帶來負面影響不可控的麻煩裏。
“沒誰,”程蒙用她最平靜,最不露聲色地聲音說:“就是隔壁班的。”
“哦。”俞明川淡淡道,“不認識。”
程蒙站起身,說:“我休息好了,我想回家了。”
“好,我送你。”俞明川回答道。
他們照例在春華街的路口分道揚镳。到家的時候,程蒙站在火鍋店後巷的垃圾桶前将鼻腔裏塞着的兩團紙巾取了出來。她用手背檢查了一下,血已經不在留了,于是她将紙團扔在垃圾桶裏,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進入後廚。
“我天,”剛上完菜回來的杜鳳跟程蒙打了個照面,她一驚,立刻拽上她的書包背帶,把程蒙拖到自己跟前來,“我的小祖宗,你到底上哪兒野去了?”
程蒙忙用手背捂自己的鼻子,心裏納悶杜鳳是怎麽看到的。
杜鳳拉着程蒙往水槽走,嘴裏喋喋不休地數落着:“給你面鏡子照照,一臉的灰。”杜鳳手裏集了一捧水,往程蒙臉上撲。“哎呀,”程蒙被水花一擊,鼻梁痛得叫了一聲。這時程然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撐在二樓扶手上往下看,對杜鳳喊道:“媽,怎麽了?”
杜鳳也打着嗓門回話道:“沒你事,你姐姐回來了,去,接着寫作業去。”
“哦。”程然吐了吐舌頭,繼續探着頭往下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屋背英語單詞。
“你叫什麽?”杜鳳又捧了一捧水,要給程蒙洗臉,程蒙連忙往後縮脖子躲開,說:“我不要,我流鼻血了。”
“流鼻血了?”杜鳳更不高興道:“你這又是怎麽搞的!”
“學校開運動會參加比賽了。”
程蒙不想跟杜鳳吵架。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程蒙就知道,摔跤了,被欺負了,千萬不能讓杜鳳知道,因為她絕不會抱着安慰,而是兩手叉腰,憤怒地指着鼻子大聲訓斥:“你怎麽搞的,為什麽要讓自己摔跤?是嫌衣服鞋子不經穿嗎?不要什麽都怪別人,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為什麽別人不欺負其他同學,偏偏就欺負你?”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不斷地碰壁最後碰到牢記于心——摔跤是自己的錯,受傷是自己的錯,被欺負是自己的錯,什麽都是你自己的錯。
程蒙掙開杜鳳的手,“已經不流了。”
杜鳳兩眼瞪圓,薄薄的鼻翼微微扇動,“程蒙,你又給誰擺臉色看呢!”她一把抓上程蒙衣領,生生拽掉了一粒紐扣,“你自己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麽樣子,衣服上都沾了血,你讓媽媽怎麽洗?啊?”
程蒙一聲不吭地掙開上樓往房間走,杜鳳正在氣頭上,她追了一步,扶着樓梯仰臉對程蒙的背影繼續指責道:“也不想想,再過幾個月就高三了,還搞什麽,什麽運動會?是嫌自己的分夠高了是吧?程蒙,你是不是以為一次月考成績好了,自己一只腳就進清華啦?我告訴你,你再給我天天三天兩頭離家出走,搞活動不學習,下次考試看能考幾分!”
訓到最後,杜鳳也說累了,她對程蒙所有的不滿變成了一聲嘆息,隔着一道房門,用程蒙能聽見的聲音幽幽地說:“你怎麽就是不能跟你妹妹學學呢……”
在杜鳳刀子雨似的呵斥裏,程蒙關上房門。她将自己摔進書桌前的椅背裏。她從口袋掏出那面小小的獎牌。說是銅牌,但她敢肯定獎牌的材質一定是鋁制的,又輕又薄,刷了一層深褐色的漆。她将獎牌挂在了起來,就在書桌前,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趴在床上背英語單詞的程然擡頭看程蒙,她小心翼翼地說:“剛剛媽媽罵你啦?”
自從上次她莽撞地離家出走後,程然再跟她說話的時候,開始有距離感,她似乎仍在憂心程蒙會因為新的争吵而再次離家出走,但在這個家裏,争吵總是不可避免的。
“嗯。”程蒙點點頭。
“媽媽今天心情不怎麽好,”程然解釋道:“有個客人來,給錢給了□□,虧了小兩百。”
“嗯。”程蒙将紅白相間的運動服脫了下來,在書桌上攤開,找到領口的幾點紅色血跡。她拿着衣服走進洗手間,塞進水槽,然後擰開水龍頭,接着流水對衣服髒着的地方倒洗衣液。
程然趿拉着拖鞋跟了過來,兩手抱在胸.前,靠在門框邊看程蒙,“你幹嘛參加比賽,你們班不是有幾個體育生嗎?”
程蒙說:“我想參加。”
“哦。”鏡子裏,眼角的餘光看見程然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對着鏡子整理自己耳邊的劉海,小拇指撥弄着耳邊的發卡子,“你跑的四千米吧?我看到你了,挺厲害的。但何必呢?這就是一個比賽,又不是跑贏了高考能加分。”她沒有停頓,繼續說:“你們班的俞明川。”
她的眼裏迸發着少女夢幻的粉紅色泡泡,她對着鏡子兩手托腮,做出一一朵盛開的花的姿勢。
有時候看着程然,程蒙會很迷茫,她很困惑,為什麽有着和她一模一樣一張臉的程然,穿着白色睡衣,頭戴粉紅色小白兔發卡,做出幼兒的表情卻不顯做作。
她今天看到俞明川了,怪不得孟佳希那麽心心念念。
“他真的長得好帥,那鼻梁,下颚角,還有腿,他有一米八五了吧?”程然說。
程蒙沒附和,她一言不發地将污水放走,然後将衣服擰幹用衣架撐起來,在陽臺上将衣服挂了起來。
她回到房間,在儲物櫃裏翻找針線,想辦法将杜鳳拽掉的紐扣縫起來。她看見了程然擱在枕頭上的英語書,那本書合着,書角微微發卷,深紫色的封面上印刷着加粗的IEL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