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暗的電影院裏漂浮着又甜又膩的爆米花味。
閃亮的銀幕上,英俊的男主角從紅色賽車裏探出了頭,他取下頭盔,風弄亂了他的頭發,讓他看起來意氣風發。一位美麗的女演員穿了一條紅色白波點長裙,細而直的小腿向後翹起,腳上是尖尖小小的紅色高跟鞋。男主角潇灑地大笑,他結實的手臂攬過女主角深情的擁吻。鏡頭不斷搖晃,鏡頭拉近了,那兩片鮮活的唇.瓣緊緊貼在一起。
程蒙心一跳,她不是沒有看過人接吻,電視上總放着纏綿悱恻的橋段,但俞明川此時正坐在她身側,這令她如坐針氈。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住了,掌心全是濕淋淋的汗水。
她側過眼,擡起眼皮,看向俞明川。
俞明川筆直地坐在椅上,目光平和地注視着屏幕,幽暗的電影院裏銀幕上的燈光陡然轉亮,巨大一片白色射線跳躍在俞明川單薄的眼皮上,那光線跳動着,從鼻梁,一直到嘴角,全都浸沒在熒熒的光色裏。
“你知道嗎?我很愛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愛你的嗎?你一定不知道。那天你跟你朋友跑到我的修車店裏來,你跳到了我的車蓋上。”
“哈哈,”女主角發出銀鈴的輕笑,她的嘴唇蜻蜓點水地落在了男主角的嘴唇上,“我知道。”
男女主角深情的對白裏,俞明川安靜地看銀幕,眼睛緩慢地眨了一眨,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電影放映了兩個小時,從歡樂的喜劇開幕,以騙人眼淚的悲劇收尾。當男演員開着那輛紅色賽車,一直開進着火般的雲朵裏,電影院響起了此起彼伏地哭聲。坐在程蒙身邊的一對小情侶啜泣着說:“男主一定也死掉了,你看,最後天空那麽紅,那是男主的車着火啦。”
電影院的燈亮了起來,觀衆們陸續離場。
“你覺得這部電影好看嗎?”程蒙問俞明川。
這場電影并沒有程蒙預想中的那麽精彩,這位漂亮的男演員對自己外表的在意遠遠超過了對角色演繹的投入,導致小說中絕望而深情的愛戀僅僅被诠釋了最膚淺的一層,唯獨最後一個鏡頭裏,他帶着頭盔,僅僅露出一雙眼睛,在荒漠中絕望而瘋狂地疾馳,讓程蒙的心震撼不已。
他們一同在百貨商場擁擠的人流間穿梭着。“從物理的角度來說,這部電影完全說不通。”俞明川回答道:“很多人以為超光速就能穿越,這是對相對論非常錯誤的一種理解。愛因斯坦1905年9月發表在德國《物理學年鑒》上的那篇著名的相對論論文《論動體的電動力學》,提到光速問題的話有四段,一、‘光在空虛空間裏總是以一确定的速度V傳播着,這速度同發射體的運動狀态無關’……”
程蒙:“……”
即便程蒙對俞明川濾鏡厚達十米,全然迷戀到毫無原則的地步,她也實在無法忍受這無聊透頂的長篇大論,她嘴角抽搐,說:“是嗎……我只是覺得那個男演員很帥。”
這句話一出,立刻像是一團棉花正打在俞明川的臉上,俞明川猛地止住,他停下腳步,頓了頓。
他背對着程蒙的背部僵直,又突然邁步走開。
“等等我。”程蒙大步跟上。
化妝品商店前,購穿着卡通人偶服,站在道路中間跳舞,将宣傳冊和小樣塞進程蒙懷裏。程蒙趕上俞明川的腳步:“俞明川,你為什麽不高興?”
俞明川腳步一緩,不說話,繼續往前走。
程蒙亦步亦趨地跟在俞明川身後,猜測道:“是因為不喜歡這部電影嗎?還是不喜歡這個男演員?”
還是不說話。
程蒙癟了癟嘴,自言自語地碎碎念:“其實我也不沒多喜歡他。我很喜歡這部小說。”
末了,她實在忍不住在後面小聲抱怨了一句:“你明知道我物理不好的……”語氣極其哀怨。
“沒有,”俞明川終于轉過身,“今天是我生日。”就是程蒙以為俞明川最終什麽也不會告訴她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俞明川的目光看着遠方,平平淡淡地對她說。
“生日?”程蒙意外地得知俞明川原來出生在一年中這麽冷的時候,難怪他的性格也是如此的內斂而沉默。
“生日,生日快樂!”程蒙愣了愣,木讷地祝福道。
“唔。”俞明川嘴角和眼睛同時彎了彎。
“不行……”程蒙又說:“我,我沒有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一句單薄的生日快樂算不上禮物,要她說,她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生日禮物。
“沒關系,你陪我看電影了。”俞明川揚了揚左邊的眉。
生日對他來說并不是什麽極其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一天很大的幾率是他一個人安靜的度過。俞建州實在太忙,此時,他應該正在三千萬裏的高空之上跨越一個個名字長而拗口的陌生國度,然後在一個歐洲小國落地,風度非凡地與前來接待的高管們親切會晤。
俞明川從不感到埋怨或是遺憾。他覺得,父親對兒子的關系本就疏遠,而且俞建州忙歸忙,但從不會在錢上面苛待過他,或許再過幾天,他的銀行卡裏會多一筆錢,數量大概在一個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費,那不是他的生日禮物,而是下一個月的生活費,這是他和俞建州之間唯一的穩定的交流。
“等等,”程蒙翻着口袋,她從旮旯角落裏搜羅出一枚硬幣,像得了一塊寶貝,興沖沖地跑到了娃娃機前。
“你是要送我空氣嗎?”俞明川兩手插在口袋裏,跟着程蒙來到娃娃機前。
“當然不是!”程蒙責備地瞪了俞明川一眼,“快說些好話。”
她指着娃娃機,迷信地要求俞明川說點吉利話讨彩頭。
俞明川只得敷衍道:“好,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送給我空氣。”
程蒙瞪了俞明川一眼,說:“你,你就看着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游戲機前站定。
很多人都認為抓娃娃靠的是天意,實際上抓娃娃是個技術活。比如,在挑選娃娃機的時候,一定要挑選三爪的,三爪的通常抓力大,其次還要留意娃娃的位置及周邊的擺放情況,确保抓到的娃娃不會被其他娃娃遮擋或者壓住,最好選那些靠近出口的,周圍又沒有阻擋的娃娃。
小時候程蒙特別想要一只斑點狗玩.偶,但是杜鳳不允許。她的理由很多,比如毛絨玩具特別髒,裏面都是螨蟲;比如毛絨玩具不好清洗,一會兒就弄髒了;還比如,妹妹程然不喜歡狗。
不能從商店買,程蒙只能便将希望寄托在娃娃機上,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裏面的門道,被坑了錢,便哭鼻子。後來她摸索出了技巧,終于抓到了,但抱在懷裏的時候,快樂卻遠遠不及預想中的高,甚至有點寂寞。
不過好在這點小本事最終仍派上了用場,至少能在俞明川面前露兩手了。
程蒙向投幣口塞進一枚硬幣。
硬幣在管道裏滾了兩圈。她突然停住了,沒有立刻按下開關鍵,而是在心裏無比虔誠地默默許願。
就像所有傻氣的戀愛中的少女掐玫瑰花的花瓣,希望上天能夠告訴她自己喜歡的人是否喜歡她,她也在心中許願着:“我許願抓到一只娃娃。如果我真的可以抓到,就說明我們以後可能會在一起;如果我沒能抓到,說明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所以神呀,保佑我抓到娃娃吧。
程蒙深呼吸,手掌按在搖臂上,兩眼全神貫注地盯着獎品池。
她這邊剛剛擺好了招式,耳邊卻再次傳來輕輕的低笑。
俞明川笑得越發張狂,他甚至發出了聲音,手掌握拳抵在唇邊也遮攔不住。
“你,你你笑什麽?”程蒙覺得自己被俞明川嘲諷了,她可以接受俞明川嘲諷她許多事,唯獨這一件,不僅是因為她是抓娃娃高手,更何況她剛剛還許了願,她理直氣壯地質問。
“沒有,”俞明川帶着笑的搖了搖頭,他微微俯下身,臉向發光得玻璃盒湊近了,隆起直挺的鼻梁像一條用美工刀雕刻出的平滑的直線,那片菱形的嘴唇動了動,手指點在玻璃窗上,似笑非笑地歪着頭說:“我還沒說,我想要哪一個。”
“嗯?”
俞明川突然的發問無疑大大增加了這場游戲的難度。
程蒙瞪着眼睛看着娃娃機裏各色的娃娃,它們有的個頭大,抓住的概率也大,有的個子小,即便抓住了,也可能很快從娃娃機的機械手臂裏掉下去。
可這是俞明川的生日,她想滿足俞明川所有的願望,于是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問:“你想要哪一個?”
俞明川的手指彎曲,骨節在玻璃窗上扣了扣,然後指向最邊上,“我要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