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考前最後三個月,程然得到父母的支持,不再去學校上課。

她報了昂貴的語言培訓班和留學中介機構。

她在家自學,時常有意無意地跟瘋狂啃書的程蒙說:“你們高三黨好慘,眼睛都要讀瞎了。”

她說她打算讀外語專業,回來當外交官,俞明川也要當外交官,說不定以後跟俞明川就是同事了。

她跟程蒙說着她想象中的大學生活,洛杉矶萬丈陽光,華盛頓的雪,高大英俊金發碧眼的朋友,還有潛在的、不無可能的和俞明川在異國的久別重逢。

她的語氣不見興奮,反而有一種歇斯底裏的喋喋不休。“俞明川肯定也會去美國。”她篤定地說。

程蒙大多數時候都保持着沉默,那時她還堅信着俞明川的承諾,他曾說自己不會離開這片土地。

程蒙盡量不讓自己不受程然的影響,她埋頭苦讀,有時候趴在桌子上背單詞、刷物理題,然後一擡頭,看見頭頂漫天星光裏,一顆啓明星正冉冉升起。

或許是付出真的會有回報,她的成績越來越好,越到尾聲越是,好像一支低沉的樂曲,途徑漫長的沉寂後終于演奏至波瀾壯闊的高潮。

高三五月最後一次月考,程蒙考了年紀前十,這是程蒙考得最好的一次。她的名字在高中最後沖刺的階段,在一片荊棘中殺出了重圍,響當當地沖上了表彰展覽牆。這真的是一個巧合,她恬靜的單人照正好貼在了俞明川“天道酬勤”的座右銘旁邊。

在Z中這樣的名校,年級前十和市裏的前十就是同一批人,只要能進入這個區間,重點大學可以說是随便挑,進入俞明川的目标高校也不是癡人說夢。

甚至連劉元峰都不得不承認程蒙的進步,他給程蒙的評價是:穩定發揮。他說:“高考的時候穩住,如果再來一點運氣,上T大是肯定沒有問題的。”

能考上T大的大約有三種人,一種是非常聰明而且運氣好的,一種是非常努力而且運氣好的,第三種是非常幸運而且運氣好的。任何時候,都不能低估運氣,那是上帝在擲骰子。

但程蒙從不敢将希望寄托于像運氣這樣虛無缥缈的東西上,她只相信努力,那是唯一能夠讓她感到冷靜的東西。

她圍着操場不斷跑圈,踩着燈光,追着影子,直到自己的肺就要炸裂了也不停下來。她騎自行車去新華書店買了最新的教輔書和模拟試卷,她甚至學俞明川那樣,開始做英語四六級試卷和物理競賽真題,就像俞明川告訴過她,唯有苦學難度比自己水平高很多的題目,才能更快地提升。

但杜鳳和程國強并沒有一點為她慶祝的心情,程然考砸了。

在高三最後一場真刀真槍的戰鬥裏,程然慘敗而歸。除了還算得上漂亮的英語成績,其他幾門學科——數學、歷史、地理、政治,全都一塌糊塗。

杜鳳和程國強着急了。他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出國讀書對像他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是一場豪賭,他們将自己全部的積蓄壓在一個年輕的孩子身上,指望着她踩着一條用血汗錢鋪好的路出人頭地,在那片遍地黃金的土地上站穩腳跟,然後連帶着讓他們跟着揚眉吐氣一回。

但這雞犬升天的幻想實現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們的孩子必須争氣。她必須給他們拿回來那張昂貴的錄取通知書,除此之外,再別無退路,因為在這個漸漸開始炎熱起來的夏天,另一扇門已經完全關閉了。

杜鳳心急如焚地敲着門:“然然,然然聽話,讓媽媽進來。”

門裏一點聲音也沒有。考試回來之後,程然便将自己縮在了房間裏,不吃飯也不說話。

杜鳳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怎麽成績突然差成了這樣?”

程國強嘆了口氣。他是一個沒有主心骨的人,只知道低頭幹活,從不去管窗外之事。他一直被杜鳳推着在往前走,是杜鳳鬧着要用下崗收到的這幾千塊錢開這家火鍋店,是杜鳳要找人借錢買學區房送她兩個孩子去最好的學校,也是杜鳳最開始要程然出國。杜鳳精明能幹,即便程國強總是厭煩往前走,但也不得不承認杜鳳的每個決定都是正确的。

這一次,她或許真的躍進了,程國強立刻抓住杜鳳的小辮子,中氣十足地說:“為了出國,天天在家學英語,精力一分散,當然別的學科學不好了。你看看吧,我之前就說過的,老老實實參加高考,又不是錯?現在好了。她這成績,國內的好大學是鐵定上不了的,國外的好大學又也要參考高考成績,你說怎麽搞?”

杜鳳自認理虧,但她心高氣傲慣了,不服氣地說:“那又怎麽樣?國外好學校那麽多,總會有只看英語成績,不看高考成績的。”

程國強火上澆油道:“不看高考成績的是什麽學校?而且英語成績也沒好到哪兒去,語言考試,不下周還得再考嗎?又是幾千塊錢報名費!”

“你給我閉嘴!”杜鳳吼程國強。她又急又氣,正好看見程蒙下晚自習回來了,一把拖上程蒙的肩膀,将她拽到邊上,嚴肅地問:“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到底怎麽了?”

“怎麽怎麽了?”

“你還不知道?”杜鳳急得滿眼通紅,聲音忍不住提高了幾度。她握着程然成績單和試卷的手發着抖,那一摞薄薄的紙像風幹的脆弱葉片一樣撲簌簌地抖動——“她這次考試成績跌到了600多名去了,他們老師跟我說,這個成績可能到二本線都有點懸。現在國外高校都要參考高考成績的,這分數肯定不行。你們都是一個學校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發生了什麽事?”

聽到這個消息程蒙也有些詫異。她太忙了,每天有寫不完的試卷和答題冊,完全忽略了這個胞妹的存在。“我也不知道,我沒注意……”

“她是不是談戀愛了?”

“媽,我真的不知道。”程蒙說。

“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呢!”杜鳳尖聲大罵道,她找到了一個出氣口,聲音擡高了起來。

程國強又來當和事佬,他安慰地拍了拍杜鳳後背,說:“你跟程蒙發這麽大脾氣做什麽?再說了,然然本來就是走出國這條路,國外學校都是素質教育,會參考平時成績,然然高三以前成績都很優秀,學校會考慮到這一點的。”

“你懂什麽!”杜鳳煩躁地一把将程國強搡開,“她現在這個樣子,這個樣子要怎麽去高考?”

說到這裏,杜鳳竟然哭了起來,她鼻尖通紅,細薄的鼻翼又張又合,兩只眼睛瞪着,淚花噙在眼眶裏要落不落。她實在是太難過了,一個做母親的,兩只簍子裏頭盛着蛋,就指望其中一只能成龍成鳳,沒想到竟然碎了,這簡直是令人絕望。

“是我錯了嗎?”她粗着嗓子,哭叫着指向自己反問程國強和程蒙:“到底我是哪兒錯了?一個個變成這樣。”

“行了行了。”程國強嘆氣道,“讓兩個孩子休息吧,別鬧了,真的。”

程然開門後,免不了又是一陣哭鬧,她跟杜鳳吵,“我沒談戀愛!你們沒證據憑什麽瞎說?”吵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蒙着被子嚎啕大哭。

夜裏,程蒙坐在哭累了的程然床位邊。

她本想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漠然置之,但杜鳳的悲痛卻又讓她于心不忍,她垂下抱在胸.前的手臂,放在側卧着的程蒙臉頰旁,她低聲問:“程然,你怎麽了。”

程然不做聲。

“說話。”程蒙低聲說。

程然睜着眼睛,但卻在黑暗裏沉默着。

程蒙嘆了口氣,她脫下拖鞋,坐回自己的床上。

這時程然卻突然開口了,她說:“現在你是不是很得意?”

“什麽?”程蒙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程然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咬着牙從酸痛的喉嚨眼裏發出,“你一定在想,多不懂事呀,爸爸媽媽要送你出國,大幾千塊的報名費,大幾千塊的培訓班,人還沒出去,就在你身上花了小幾萬,他們在你身上砸的是養老的本兒,你就這麽糟蹋他們的心意嗎?真是不懂事,真是不孝順!”

“你以為這些道理我不知道嗎?”程然聲音越來越大:“我怕死了,我怕得要死,我只要一想到我雅思可能考不過,我高考成績不夠,我就要發瘋了。你以為我不想學嗎?我根本學不進去。我一看書我腦子就是空白的,有時候我甚至認不得二十六個字母,可我敢告訴爸媽嗎?”

“你現在成績多好,再怎麽樣也能去個重點大學了吧?可我呢?我把我自己的路給斷了,如果我考不過,我高中三年就廢了,你以為我不害怕嗎?

“程蒙,你別總個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怎麽可憐我?覺得我慘?高中最後一年摔得這麽慘?終于能把我踩到腳底下了,終于揚眉吐氣了吧,我看着你憋着一口氣在哪兒刷題就惡心。”

程然開始哭了,她詛咒她似的惡毒地說:“我告訴你,我還輪不到你可憐。我知道你現在爽得很,我告訴你,就算我考的不好,我能去的學校世界排名也比你好到不知道哪兒去了。管好你自己吧。”

程蒙聽着程然發洩完。

程然始終背對着她,單薄的背影兩根肩胛骨劇烈地起伏着。

程蒙安靜地在床上躺下,她翻過身,也背對着程然。她在暗夜裏睜着眼睛,沒有焦距地注視着眼前的黑暗。

她淡淡地說:“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很少想到你。”

程然沒說話。

但程蒙知道,她沒信,她恨她。

程蒙沒有聖人的肚量,于是她也恨程然。

她冷眼看着程然一天比一天堕落。

程然開始談戀愛了,她不背單詞,不寫作業,在床上抱着手機發短信,晚上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

有一次,半夜她偷偷跑了出去,到了淩晨四點時候才一瘸一拐地跛着腳回來,她兩條竹竿似的腿打着顫,嘴巴上的口紅糊成一團,瘦削的身體縮進被子裏倒頭就睡。

對于這些程蒙不聞不問,好像什麽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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