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聚光燈下,年輕漂亮的主持人握着手卡, 在演講臺介紹着俞明川身份。他有一串很長、閃閃發光的頭銜, 每一個都令人仰望,他是博遠豐投華中地區總經理, 東南分公司總經理,兼管品牌營銷工作。
程蒙安靜地在臺下觀衆席間聆聽着, 她望向斜前方那張冷峻的側臉,眼裏是俞明川十八歲時的影子。
有些東西是永遠舍不得扔掉的, 年輕時愛過的人, 年輕時做過的夢。成為和父親一樣成功的外交家, 這是跟随俞明川整個童年、整個青春的夢想。英俊的少年手撐着臉頰,帶着白色的耳機, 手指間黑色的水性筆轉着圈,一套又一套鉛字印刷的英語習題, 在書桌上摞成了堅不可摧的堡壘。
程蒙想到俞明川車上那包癟下去的煙, 香煙中的尼古丁在他的手指間燃燒着, 紅色的火星困獸似的跳躍在那雙深褐色的瞳孔裏。
她問他, 過得怎麽樣?
他沒有回答,而是寂寞安靜地看向了窗外。
高中畢業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會讓一個人脫胎換骨似的改變。
“有請B大校長上臺為我們致辭……”掌聲雷動中,主持人一一介紹完各位來賓。接下來,由各個參會項目的代表簡單介紹項目情況。
大多數項目和負責人已經在會下進行了接觸,建立了投資意向,參會只是走個過場。但也有一些新小項目暫時還沒有吸引到合适的投資人, 期望通過這次機會獲得一筆資金讓項目得以延續,他們的“啓明項目”,便是後者。
“啓明項目”主要由國家扶持,但完全依靠每年的科研經費,實驗進展速度将受到很大影響,于是這些年導師和師兄師姐們想辦法獲取了一些民間資源,其中博遠豐投便是最大的投資商之一。
“老鄭有點緊張啊,”會場下師兄岳思對程蒙他們低語道,“沒想到他也有緊張的一天,哈哈。”師兄通過大笑報了當年答辯時被鄭周元難為得結巴的私仇。
“這事兒擱誰誰不緊張?”師姐方玉撇了撇嘴角說道:“沒聽說嗎?博遠今年來的可是根難啃的骨頭。”
“俞明川……”師兄岳思一字一頓,像詩朗誦一樣将俞明川的名字念了一遍,語氣帶着莫名的深情。
“他……他怎麽了?”程蒙插話問道。
師姐方玉撥了撥頭發,說:“小師妹,就這麽跟你說吧,咱們實驗室今年是吃肉還是喝湯,就看這位俞總今兒點不點這頭了。”
師兄師姐不約而同地給了俞明川一個很高的評價,只是這個評價是貶義的。
博遠豐投內部管理人員大換血,俞明川接棒前一位老總身居要職,這一變數使得今年“啓明項目”能否順利獲得投資至今懸而未決。
俞明川是一個極其精明商人,雖然他還非常的年輕,但已經以強硬冷酷的手腕聞名。像多年前将股票當做游戲一樣,他将商場操縱于股掌之中,精明地審閱各分公司財務報表,通過每一個項目預算收益決定是否繼續投資,不留情面地撤回所有利潤為負的投資項目。
只相信數字,只看中金錢,活脫脫莎翁筆下威尼斯商人裏臭名昭著的夏洛克。
講臺上前三個項目完成了彙報。這三個項目兩個是化妝品,還有一個是中老年人保健品,測算結果預計五年內能夠保證投資人獲得百分之三十五利潤。臺下幾位豐投公司老總頻頻點頭,滿意地展開宣傳冊審閱着。這時鄭周元笨拙地走上了臺前。
鄭周元一畢業便進入實驗室,在象牙塔裏待了一輩子。他本是一個寡言少語、內向拘謹的中年男人,但唯獨當談到自己熱愛的事情,他的便開始滔滔不絕,疲憊的眼睛裏迸射着光。
“據相關數據顯示,國內阿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癡呆)患者成倍數增長,1999年僅300萬人,2016年達到900萬人,估計到2050年将高達3600萬人。阿茲海默症不只是失憶那麽簡單,從确診到死亡只要7年,同時也是昂貴的疾病之一。阿茲海默症不僅會使家庭的生活品質下降,更給家庭帶來很大的精神負擔……”
鄭周元一張一張播放着程蒙精心準備的幻燈片,他講得很好,深入淺出,即便是臺下沒有任何生物專業基礎的人員,依然能理解他的表達。
上本科的時候,程蒙就非常愛上鄭周元的課,大三決定保研方向的時候,在幾位教授同時向她伸出橄榄枝時,毫不猶豫地選擇鄭周元,成為鄭周元的得意門生加關門弟子。
鄭周元放完最後一張幻燈片,投影儀上顯現出一個問號,進入答問環節。鄭周元在講臺前拘謹地走了走去,又不無期待地問:“請問有什麽問題?”
“請問,”一個穿寶藍色西裝的小個子男人舉起了手,他坐在俞明川的身側,胸前佩戴着博遠豐投工作牌,應該是俞明川的左膀右臂,“項目收益如何呢?”
一提到收益兩個字,在場的所有投資商全都擡起頭來,打起了比方才強一萬倍精神。
比起人道主義關懷的光芒,他們更關心投資是否會獲利。
而講臺上鄭周元卡殼了,他稀疏的頭頂變得光亮,局促地不斷調整兩條腿的位置,好像它們突然之間變得不一樣長。
“暫時無法帶來收益……”鄭周元回答道。
“啓明項目”是一個無底洞。正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在天将大亮起之前,夜是最黑暗的。阿爾茲莫海症是不治之症,學術上認為它是治不好的,所有治療僅僅只是在延緩疾病症狀的發生。到最後,得病的人會忘記自己是誰,無法料理自己的生活。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才能取得突破,可能是下個月,也可能是十年後,二十年後,五十年後。
或許他們可以等,但是精明的商人們不能等,這是他們的職責,急不可待地将大筆的資源投入熱火朝天的行當裏,然後看着它們錢生錢,利滾利,帶來更多的錢,像滾雪球一樣取得巨大的財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通過這種巧妙的資源重新分配,經濟才迅速地發展着。
“好,”那名小個子男人揮舞着他短小精悍的手臂,大刺啦啦在手中的表單上畫出一個類似于叉的标記。他禮貌地将話筒遞給主持人。主持人臉上挂着尴尬的微笑,她問:“還有問題嗎?”場下再沒有人回應。
到了下半場中場休息的時候,程蒙抓上背包抽了個空提前離開。
在這裏撞上俞明川已經是最壞的事情了,更意外的是俞明川的身份還這麽特殊,她簡直不敢想象如果鄭周元恍然想起她簡歷上的畢業高中與俞明川是同一個會怎麽樣,大概會将她捉去酒局上給俞明川敬酒。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的臉皮一天比一天厚,唯獨面對俞明川時的自尊心,卻一天比一天強。
她出了教學樓,又被困住了。六月的天,孩子的臉,一個小時前室外明明還豔陽高照,此時卻下起傾盆暴雨,黃豆大的雨滴砸在教學樓對面共享單車的黃色車棚上,敲得噼裏啪啦響。
程蒙沒帶傘,在教學樓大廳邊的失物招領處找沒人要的雨傘。她從一堆遺落的圍巾、外套、高等數學上和學生證中翻出一把紅色的雨傘,雨傘傘把歪了,但還能用,至少可以支撐她從這裏走到公交車站。她興沖沖地打開雨傘,然後聽到了上方有人啞笑,她擡頭一看,俞明川踏着樓梯從二樓走了下來。
“你……你,”程蒙狼狽不堪地收回傘,傘骨變形了,在拉扯間将傘面撐成不規則的多邊形。像是被教導主任抓到逃課的壞學生,她尴尬地瞪着俞明川,幹脆率先倒打一耙,說:“你,你怎麽不聽完講座就跑出來了?”
俞明川嘴角向上一牽,似笑非笑,他兩手舉起,手心朝外,對程蒙投降道:“你們的講座太深奧了,我聽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就算本專業的學生,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這一路苦讀硬磕學上來,也僅僅只是在這個基礎學科上學來一點皮毛,更何況是俞明川這樣的門外漢了。任他再如何智商爆表,面對毫無基礎的高尖端生物學科,也只會一頭霧水。
尤其是後面上臺講的還是系主任,系主任雖然理論知識強,但他上課催眠在系裏都是出了名,他說話沒有起伏,漢語四個音調到了他這兒都是平的,一馬平川,聽起來像唐僧念經,讓俞明川從頭坐到尾,真的是難為他了。
俞明川解釋完,人也走到了程蒙的跟前。
他眼神掃了程蒙手中的雨傘一眼,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一外行臨陣脫逃還說得過去,你怎麽提前走了。”
程蒙當然不可能告訴俞明川,她提前落跑是不想再碰到他。
她無措地抓着傘,眼珠子轉來轉去,搜腸刮肚地尋找借口。
俞明川黑亮的眼神不動神色地暗了暗,說:“躲我?”
作者有話說: 感謝:
我都要自閉了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20-05-02 10:55:52
讀者“我都要自閉了”,灌溉營養液+52020-05-02 11:09:25
謝謝支持,破費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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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包應該都發到了吧,不小心漏掉地請告訴我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