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然不是。”程蒙虛張聲勢地太高了音量,“我躲你, 幹嘛呀!”

俞明川又笑笑, 他笑得很好看,深刻的雙眼皮褶皺鋪展開來, 顫抖了長而濃密的眼睫。這笑有幾分邪性,像是偷吃到魚幹的大貓, 又像狡計得逞的壞狐貍。

“咳咳。”他止住了笑聲,手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咳, 目光落在程蒙手中的傘上, “既然不是躲我, 那麽現在我們都提前走了,那就一起吃個飯?”

程蒙張張嘴, 恍然發現自己被俞明川套路得死死的。

她不由有些懊惱,自己究竟是哪裏想不開, 竟然想在俞明川這個曾經的國際法預備生面前班門弄斧耍嘴皮子。她洩氣地将那把破傘撐開, 鼓着眼睛看俞明川——“勞駕了。”

雨聲嘩嘩, 好似天降瀑布, 在水泥地上濺出大小不一的水花。他們擁擠在一把殘缺的雨傘下,手臂貼着手臂, 短短一段路,将他們的身上全都淋濕。

程蒙鑽進副駕駛座,緊緊關嚴車門,将水汽和大風關在外。

她的發尾濕了,噠噠地滴水, 從左側手臂一直淋到了手背。她扭頭看俞明川,俞明川更糟糕,他身上濕得厲害,整個人幾乎成了落湯雞,一靠近潮濕的水汽便往她毛孔裏鑽,只是那套名貴的高檔西裝本就是深色,看不大出來,依然挺括地貼着身材。

那傘本不大,他把傘全罩在了程蒙身上。

俞明川給程蒙抽紙,程蒙将紙覆在濕淋淋的發尾上,用幹燥的紙巾吸收走水汽。

程蒙擦着頭發,說:“外面的雨太大了。”

“是,天氣太差。”俞明川喃喃,調高了車內空調溫度。

程蒙瞟了一眼俞明川車檔旁的車載煙灰缸,那裏空了,上次的半盒香煙不見去向,在俞明川的車廂裏,她又捕捉到一絲還未散盡的煙味兒。短短一天,他又抽完了一整包煙。

俞明川敏銳地察覺她的目光,他将車窗搖下一條縫,窗外大雨傾盆,水汽将車內的煙味逼了出去。“不喜歡煙味?”俞明川反問。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程蒙歪着頭,認真地組織語言。

一個人的氣息是一個人的标記。淺淡的煙草讓俞明川的身上多了歲月的沉穩,這讓俞明川更穩重,也更疏離。她還是喜歡的,無論是曾經少年陽光般的單純薄荷海鹽,還是如今醇厚綿長的沉煙,只要是俞明川,她總也讨厭不起來……

“你……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程蒙問。

“怎麽問起了這個?”俞明川兩手撐在方向盤上,扭過頭,淡淡地說。

他始終記得他第一次抽煙的場景。

狹小的地下公寓只有一扇小窗,光線透不進來,房間沉浸在濃厚的暮色裏。薄薄的木質隔板牆壁隔音效果奇差,能夠清晰地聽見鄰居房間木床板嘎嘎地搖晃聲。空氣中飄着各種刺鼻的氣息,陰暗潮濕的黴味、淺淺的腐敗的臭氣,這些古怪、令人作嘔的味道從房角、從磚縫、從水管道裏滲透出來,無孔不入地鑽進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他平躺在折疊沙發鋪成的床鋪上,頭頂是一圈圈轉動的米黃色的百葉扇。沙發前的茶幾上摞了一疊賬單,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的寫着他這個月需要繳納的款項——水費、電費、稅費、垃圾費,筆記本電腦屏幕閃着藍光,上是頻頻受阻的項目和數不清的Deadline。

這是他唯一佩服大鼻子外國人的才華——Deadline——死線。

他毫無知覺,手指無意識摸索着,然後摸到香煙。泛着陽光和大自然清香的粗糙的煙草被搗成碎末,然後用白紙卷成細長的一管。他叼住煙尾,卷煙點着,濃烈苦澀的煙吸入氣管,鑽進肺葉,他終于猛地睜開了那雙不滿血絲的眼睛。

麻木中浮起一絲清明,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他在自救。

“很久以前的事了。”俞明川淡聲回答道。

發動機點着了火,機械聲蓋過了他的尾音。

“抽煙,抽煙雖然很舒服,但真的對身體很不好……”程蒙犯了職業病,跟俞明川詳細地科普:“我是學生物制藥的嘛,所以對煙草的副作用比較了解。煙草雖然在中國是合法的,但其實它在很多地方還不允許買賣,比如亞洲的不丹。它随處能買到,但實際上它的成瘾系數非常高,甚至超過了一些軟毒品。其實你可以考慮用電子煙,或者是尼古丁貼片,慢慢把煙戒了,這樣對身體更好。”

俞明川笑了一下,他打了一個方向盤,幹脆地說:“好,我戒煙。”

“啊?”程蒙對俞明川的了斷感到驚訝,她又說:“戒煙是很難的,尤其是你抽得很兇。”

“是。”俞明川點點頭,“曾想過戒煙,但有時候一忙,便習慣性的找煙。”

程蒙皺了皺眉,說:“你的工作很辛苦吧,職位那麽高,壓力也會非常大。”

“工作嘛,”俞明川毫無怨言,“天下哪有不辛苦的工作呢?”

他擡頭看向後視鏡裏的程蒙,問:“你們實驗室不也很忙?你的‘巴頓’呢?它今天有沒有好一些?”

俞明川真的聽進去了她的話,甚至記牢了那只小鼠的名字。

程蒙忍不住嘆氣,“‘巴頓’越來越差了,它今天完全不肯吃東西,肚子也脹氣得厲害,我覺得它可能要死了。”

‘巴頓’一旦死亡,便正是宣告現階段實驗失敗,他們之前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只能一切重新開始,尋找新的方向。做實驗就是這樣,像是一個大型抽獎池,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獎,而中獎幾率往往低至萬分之一。

“抱歉。”俞明川惋惜道。

提及“巴頓”,程蒙不由想到了他們岌岌可危的“啓明項目”。

按道理說,以俞明川和她的利益關系,為了避嫌,這種話是提都不應該提。

但她太容易對俞明川抱有了過多的幻想,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個人便是她的救星,他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站在高高在上的雪頂之尖,踏着滿地星光,向深陷淤泥不得動彈的她伸出那雙冰涼的手。

她将吸滿水分的紙巾揉成一團團,垂着眼皮,眼神閃爍,試探地問:“你們還會繼續投資我們項目嗎?”

俞明川頓了頓,他喉結微動,白而長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這要等到分析結果出來後才能做決定。”

俞明川的這個回答官方得滴水不漏。

“可,可你是怎麽考慮的呢?”程蒙輕輕地問,她忍不住細細觀察俞明川臉上的表情,企圖從中窺得俞明川的想法。

“我怎麽考慮不重要。”俞明川打轉方向盤,轎車平穩順滑地向右拐彎。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程蒙察覺一絲涼意。

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形成瀑布一樣的水跡,讓黃昏初亮的燈火如同失了焦距的光圈,俞明川一手撐在方向盤上,孤傲的鼻梁和下颚線堅毅如刀削。

程蒙恍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真的如同其他人所說有一張冷酷決絕的臉,他有很多個身份,一個是她暗戀的人,一個是她的老同學,還有一個是商人。

“到了,”俞明川停下了車,側身去解安全帶。

程蒙看向窗外,發現他們并不在小吃餐館遍地的市區,而是在一個環境優美的高檔公寓小區。“這裏是?”

俞明川說:“我家。”

“你家?!”程蒙幾乎跳起來了。

我家——光這兩個字,便足以讓程蒙心中鈴聲大作,俞明川家?他把她帶到家裏來幹嘛?

俞明川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繼而又嘆了口氣。他挂檔,熄火,兩手抱在胸前好好欣賞欣賞了程蒙的迷迷糊糊的模樣。待他覺得回本了,這才不緩不慢地解釋道:“別想太多,本來是帶你去吃飯的,但是我的衣服濕成了這樣,你總得讓我換一下,不然像一只落湯雞,哪家飯店願意放我進去?”

“哦哦,”程蒙忙用手背冰了冰發紅的臉頰,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說:“那你去吧,我,我就在車上等你。”

俞明川打開車門下車,他一手撐着車門,手指敲了敲玻璃窗,俯身對打算在副駕駛座坐着等的程蒙意味深長道,“車剛買的。”

程蒙:“……”

她第一次有沖着俞明川翻白眼的沖動。

這話意思明擺着——車剛買的,讓你坐在上面等怕會被偷偷開走。

程蒙忍不住翻白眼,誰還圖你一輛百八十萬的卡宴了?她啪地解開安全帶,跟着俞明川下了車。

俞明川的公寓在二十九樓,是一間位于W市寸土寸金市中心的大平層。進了大門,繞過挂着鼠尾草的玄關,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剛剛下過雨,灰色的烏雲懸浮在玻璃窗外,銀色的閃電包裹在雲團內,尖狀的屋頂刺破雲霄。

程蒙看到牆壁上挂着黑色線條的裝飾畫,客廳擺放着黑色沙發,木質的電視櫃立着寬大的黑色液晶顯示屏。白色茶幾上放了沒合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條斜條紋羊毛毯。一眼望盡,俞明川公寓的裝飾,和他這個人一樣,硬邦邦的氣質,有棱有角。

俞明川微微欠身,脫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房間有點亂,”他邁步合上茶幾上的電腦道,指了指個程蒙身後,“洗手間在這邊。”

作者有話說: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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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的支持!

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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