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程蒙局促地說了聲謝謝,飛快地鑽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挂着幾條幹淨的白毛巾, 一只白瓷水杯, 一只透明把柄牙刷,一大罐漱口水, 還有程蒙認不得牌子的男士剃須膏。

程蒙照進鏡子裏,這才發現自己現在的狀态糟糕透了。最近實驗是緊要關頭, 非常忙碌,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理發店做下離子燙, 打理打理這頭不安分的自然卷。雨水淋濕了她的的發尾, 小小的自然卷蠢蠢欲動, 彎彎曲曲地顯現出卷曲的趨勢,伺機揭竿而起。

程蒙着急地将已經卷起來的頭發往下壓, 那裏的頭發變得蓬松,按下這一頭, 另一頭便翹了起來, 她用紙巾将頭發一縷一縷地用紙巾卷起來, 然後用吹風氣對着吹。

頭發裏的水汽被紙巾吸附走, 吹幹後再解開,剛剛解開時還是平整的, 不到一秒鐘,所有頭發原形畢露,全都炸了起來,不講章法地蓬在了頭頂。

程蒙喪氣地擦幹洗手間鏡子上的水珠,看着鏡子裏的人。

她覺得, 其實回到過去的不只有她的頭發,還有她自己。再如何僞裝,再如何刺痛的成長,只要站在俞明川面前,她便立刻打回原形,又退化成那個頂着自然卷的,微小的“辛巴”。

洗手間外,俞明川半身依在門框上,他輕輕叩門,低聲問:“需要幹淨的衣服嗎?”

程蒙如夢初醒,她連忙收拾起心底雜亂地情緒,回答俞明川道:“不,不用了。”

俞明川将那把不大的、破破爛爛地雨傘分給了她一大半,所以她身上除了肩膀有一塊水漬,其他地方都是幹燥的。

程蒙取下吹風機,将出風口對準了濕的地方,呼呼地烘幹。她不知道俞明川的公寓有幾個洗手間,而她又是否在洗手間裏占用了太多時間,她胡亂地梳了幾下頭發,将太長的碎發別在耳後,然後立即打開洗手間門出來。

出來的時候,俞明川已經整理好了。他換掉了那身拘謹的挺括的西裝,換上一身居家的白色毛衣和黑色長褲,深棕色帶毛邊拖鞋。毛衣的材質是羊絨的,看起來非常軟,不貼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将他的肩膀顯得又厚又寬。

俞明川打開了廚房的燈,拉開冰箱冷藏櫃,手撐在門上,俯下身看冰箱裏的食材,“本來打算請你一起到外面吃飯,但是雨下得太大了,所以就在家裏吃吧,可以嗎?”

“好。”程蒙點頭,她驚訝地看着俞明川舉起鍋鏟和菜刀,道:“你會做飯?”

俞明川從冰箱櫃裏擡起了頭,舉起兩盒速食快餐盒,勾了勾嘴角說:“唔,我會用微波爐。”

程蒙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求俞明川會做飯太強人所難。事實上俞明川的冰箱裏還有能吃的食物,已經在程蒙的意料之外了。她作為研究員,有時候做實驗忙過頭,大半個月吃不上一次準點的晚飯是常有的,而俞明川比她要忙得多。在客廳的臺歷上,她瞥見了俞明川近期的行程。俞明川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這天去總部彙報工作,第二天就要去相隔幾十萬裏的城市做市場調研,腳沒功夫沾地,是合格的空中飛人。

程蒙好笑地看着俞明川嘩地撕開食品包裝袋,然後将米飯和調料包分別放進碗碟裏。她湊了過去,犯職業病地翻過來調料包看食品添加劑的化學成分。

俞明川忍不住笑。

程蒙便說:“笑什麽,你知道什麽是氫氧化鈉、檸檬酸三鈉麽?”她發問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論點壓根站不住腳——那張化學元素周期表,還是俞明川教她背下來的。程蒙尴尬地拉開冰箱門,“你冰箱裏是什麽都沒有嗎?”

一列三五個小土雞蛋,一把上海青,一根小黃瓜,一塊冰凍牛排,還有大量的罐裝、桶裝咖啡粉、咖啡豆,黑啤酒和能量飲料,便是這面三開門大冰箱的全部貨存。

程蒙将食材從冰箱裏搬了出來,一一摞在砧板上。

俞明川接過去沖水,他側頭問:“你會做飯?”

“當然啦,”程蒙熟練地将菜葉掰下浸沒在流水裏,“我家可是開火鍋店的,我在竈臺前頭長大的。”

小黃瓜被碼成了蟬翼的一排薄片,兩個土雞蛋用長筷打散。點着竈臺火,大口鐵鍋裏升起一團團煙火氣,程蒙臉頰映得火紅,快炒出幾碟小菜。

“你們中餐店,也做西餐嗎?”俞明川問。

“現在中餐西餐不會分那麽清了,有客人了我們店裏吃火鍋,又突然想吃牛排和土豆泥了,這種菜我們也會做一點,但是做得肯定沒有西餐廳地道了。”程蒙說。

俞明川點點頭,順勢挽起了袖口,說:“在國外的時候,超市裏總賣這玩意兒,差一點的也不貴,十刀不到,好大一塊。”

邊說,俞明川手中尖頭小刀已經将大蒜切成了兩半,油鍋裏傳來肥牛肉榨出的油香,牛排下鍋兩面煎至金黃,然後化一塊黃油,将黃油和牛油混合在一起的汁水淋在牛排上。

一盤雞蛋炒黃瓜、一盤清炒上海青,再加上一大份煎牛肉,飯桌頓時被堆得滿滿當當。微波爐裏速食飯還要再轉一會兒。

程蒙說:“這麽多菜,可真吃不完了。”

俞明川拎出兩瓶啤酒,用定在冰箱門上的開瓶器撬掉蓋,向程蒙遞過去,“吃牛排應該配紅酒,可惜家裏沒存上些。”

程蒙接過去笑眯眯地說:“冰鎮啤酒,夏天最好喝了.”

等微波爐熱菜的工夫,程蒙閑來無事,便在客廳裏亂轉。俞明川公寓的客廳很大,放了許多他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小玩意:有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小木鞋,意大利的威尼斯面具,還有成都的小熊貓吊墜,這些小禮品全放在客廳牆壁上的玻璃立櫃裏。

程蒙圍着立櫃一樣一樣的看,俞明川時不時會說幾句這些小玩意兒的來歷,讓程蒙更加入迷。

但她最喜歡的,還是俞明川的照片。

俞明川很少拍他自己,他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美少年水仙花一樣的自戀感。他拍的大多是風景,深藍色蒼穹下靜谧蜿蜒的街道;穿紅色背心和深藍色短褲的在布拉格古老的小徑上奔跑的男孩;在華盛頓克裏斯多福公園長椅上看報紙的老紳士。

“華盛頓好玩嗎?”程蒙扭過頭期待地問,“我聽說那裏冬天的雪很厚。”

“是的,”俞明川說:“華盛頓每年冬天都會下很大的雪,所以又叫雪城,那裏雪最深的時候大概有六七十厘米。”

“天,”程蒙驚訝道:“半人高啦!那得把我埋進去!”她腦海裏浮現出卡通畫面,她一腳踩進雪地,像掉進巨大的棉花糖。

“不會的,”俞明川忍俊不禁,他解釋道:“陷到一定深度就不會往下陷了。”

“啊……也是。”程蒙尴尬地吐吐舌頭。

他們接着一起看照片。在最後一張照片前,程蒙停住了。她手中握着冰涼刺骨的啤酒杯,再也挪不開眼。

那是俞明川的畢業照。在夏日的金色陽光裏,他穿着一身文科學士的粉紅色學士服,手中抱着一大捧巨大的百合花,站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身後是古老的城堡式教學樓。這天的天空太明媚,反而将他的眼神襯托得安靜。他看着鏡頭,嘴角微笑。

程蒙一遍一遍地看這張照片。

她好像被這張照片帶回了那個時刻,就站在那張照片角落被虛化掉的人群裏,遙遠地注視着俞明川。

她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一點點勾勒他的輪廓,他的痕跡。

她也想到了自己拍畢業照的那一天,也是這麽一個大晴天,整個年級一起照畢業照。攝影師弓着腰,在照相機後按快門,然後豎起大拇指對他們說——你們把帽子扔起來吧,于是大家一陣驚呼,紛紛扔掉了學士帽。他們一陣歡呼,黑色的帽子像數不清的鳥的翅膀,在湛藍的天空上烏壓壓劃過。

那個時候他們都太開心了,終于畢業了,終于長大了,誰也知道在脫下那身學士服紮進茫茫人海後,他們便再也認不出自己曾經的模樣。

“這張照片有什麽問題嗎?”俞明川開口問道。

程蒙微怔,一時說不上來。

她覺得照片少了什麽,好像伊甸園的亞當被上帝取走了一根肋骨,殘缺不全。

她一遍一遍看着這張照片,與俞明川眼中笑意背後的灰色對視。

最後她恍然大悟——

少了程然。

程然并不在照片上。

照片上那人的身側空蕩蕩的,映襯着如水洗般湛藍的天。

程蒙走馬燈似的回想,她想到進門時在鞋櫃裏看到的沒撕開過包裝的新拖鞋,想到洗手間漱口水杯裏插着的孤零零的牙刷,還有這冷冰冰的公寓。

“我也沒有。”那天夜裏的駕駛座裏,俞明川手臂撐在方向盤上,俯身對她認真地說。

而她一直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程蒙突然站直身,毫無防備地問出了口,“你也沒有?”

程蒙的手臂撞到了俞明川。不知什麽時候,俞明川已經靠得這麽近來,他的眼眸漆黑,深不見底。他個子太高,看她的時候居高臨下,他審視着她,問:“沒有什麽?”

程蒙怔怔,她知道俞明川聽到了她的自言自語,她知道有些話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說,但此時,她像是受到蠱惑,迷迷蒙蒙地順着俞明川的發問,重複剛剛的喃喃自語:“你……你也沒有女朋友?”

“是。”俞明川點了點頭,他向程蒙邁進了一步,他站得更近了,給程蒙造成了無盡的壓迫。

他的身材太過高大,巨大的陰影籠罩着程蒙,他面無表情,逼問——“所以呢?”所以呢?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程蒙像是被定住了,木讷地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為什麽呢?這個問題不能回答,一回答便戳破了這麽多年的心事。她垂下眼,迅速在心裏搜腸刮肚地尋找答案,“我,我随便問問,”她手向後撐在桌上,聳了聳肩。

她低垂的眼角的餘光裏,感覺到俞明川的臉色一點點冷了下去,他身上的逼人的光也暗淡了,這讓她想到了那張意氣風發的畢業照片,抱着巨大捧花,高舉畢業證書的少年,眼底卻有化不開的孤寂。

“嗡嗡嗡……”程蒙的手機猛地震動起來。手機震動一下打破了寂靜,程蒙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接通電話。

俞明川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由他身上投擲下來的陰影随着他的腳步隐匿進頭頂明晃晃的光裏。

話筒裏傳來鄭周元憤怒的咆哮:“程蒙!你給我去哪兒了!”

“啊!”程蒙這才想起來,她是提前離場的,按理說,像她這樣的小喽啰,就算少了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問題就在于,俞明川也跟着她一起不在了,鄭周元終于找到了發作對象,話筒裏一聲聲的咆哮是洩憤,赤裸裸的洩憤。

程蒙連忙說:“我馬上回實驗室。”

“你快點給我回來!”導師咆哮着挂斷電話。

程蒙握着手機,尴尬地看向俞明川。導師那唢吶似的的好嗓子,俞明川沒理由沒聽見。這時廚房裏的微波爐叮了一聲,俞明川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說:“飯菜準備太多了,你帶些回寝室吃吧。”

“謝……謝謝。”

程蒙慌不擇路,急匆匆地離開了。

許多事都是看上去很美,比如這面氣勢宏大的落地窗,如果站在這裏,可以看見整座城市最高大昂貴的标志性建築,卻沒有給居住的人留一扇可以推開呼吸的空隙。

俞明川燃了一根煙,走向還在運轉的抽油煙機,呼呼響的抽油煙機将手指間冉冉升起的煙氣抽了出去。

他安靜地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掏出手機給魏曉偉打了一通電話:“明天去蘇州的行程安排好了嗎。”

“安排安排好了……”秘書魏曉偉正稀奇俞明川今天沒開完調研會便離開,但不在背後非議老板是秘書的頭號準則,魏曉偉杜絕了猜測,認真記錄下俞明川的要求。

“跟周總的會不能再推了。”魏曉偉說,“您已經推了三次。”

“好。”

“蘇州後面是長沙的行程。”

“可以。”

“好的,”魏曉偉說:“您明天去往蘇州的機票和住宿我會馬上給您安排好。您還有什麽工作要安排的嗎?”

俞明川頓了頓,淡淡地說:“沒有了。”

通完電話,俞明川将燃盡了的煙頭擲進了垃圾簍裏,然後啪的一聲将那張畢業照扣倒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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