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更)
從郵局回去的時候正好傍晚,天邊紅日落下, 餘晖似火燒, 為墨青色天際勾畫出一條淺顯的線,與地平線下的熱鬧泾渭分明。
火鍋店裏裏外外熱火朝天, 室內座無虛席,一鍋鍋飄着牛油花椒的紅油火鍋沸騰着, 薄如玫瑰花瓣的肉片飛舞其間。程蒙停了車,拉開車門跳下, 正要進火鍋店裏, 這時火鍋店迎面走出一群人。
“百聞不如一見, 俞總可真海量!”
“那當然,您可見過俞總在酒桌上出過醜?”
“那倒是了, 俞總在商場上說一不二,在酒桌上千杯不倒……”
恭維的話語間, 俞明川一群人簇擁着走了出來。他的身材比其他人高出了半個頭, 站在哪裏都是絕對的中心。今天他穿的是一身黑色英倫細條紋外套, 三粒鉚釘剪裁, 內襯是白色襯衣和白色斜條紋領帶,肩寬腰長, 挺拔得像雜志封面上走下來的模特,如果不是其他人争先起哄着俞明川的好酒量,此時他這雙清醒、清亮的眼睛裏,當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醉意。
“宋總,宋總您小心點呀!”突然一個圓滾滾的中年男人, 從臺階上一步三晃地摔了下來。幸好跟着他的小個子秘書是個機靈人,在臺階下接了一把,沒讓這位宋總摔個狗啃屎。
宋總看起來年紀比俞明川大了兩輪,年齡約莫在五十歲左右,五短身材,穿着一身寶藍色肥大的豎條紋西裝,上好的材料卻被滿身肥肉擠得變了形,鼓起來的啤酒肚将腰帶拱到了肚臍眼之上,顯眼的耀武揚威着碩大的LV品牌标志,腳上是一雙笨拙的黑色方頭皮鞋,重重地踩着臺階下來。
他兩眼迷蒙地瞪着俞明川看着,然後猛地向俞明川撲了過去,兩手抓上俞明川的衣領,噴着滿口酒氣歇斯底裏地大喊:“你這個切開黑的小赤佬,小兔崽子,臭小子,你搶老子的生意,你搶老子的地盤,你害得老子好慘!老子是不會放過你的!”
在場人,大氣不敢出。
宋總跟俞總不對盤,這在公司是公開的秘密。
自從俞明川這不知從哪兒殺出來的年輕人空降在區域副總的位置上,他們下面的人誰也不服氣。他們只有一個問題——
憑什麽?他俞明川憑什麽?
但這個疑問不出一年便被事實一巴掌打明白了。
憑什麽?
憑本事。
俞明川是難以置信的優秀。他有屬于這個年齡的果敢和不走尋常路,還有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着和運籌帷幄。他一眼便看中了中部區域這塊未曾開墾的□□,大膽開拓進取,一夜之間觸角遍布中部幾大重要城市,形成中部地區的第一個戰略性支點,迅速了站穩腳跟。
此外,他給公司賺了很多錢……非常非常多的錢……
這對宋總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他年齡大了,上升的渠道在他眼前閉合了,他已經碰到了天花板,再往後只有向下滑這條路,如果沒有俞明川,或許他還能再往上爬幾步路,混到退休也算功臣身退。可俞明川的突然出現,就是他身邊放了一只□□,就是在他頭頂懸了一把寶劍,凸顯着他的無能和愚蠢,他無法忍受俞明川這麽年輕的一個混小子,有朝一日也能爬到了他的頭頂上耀武揚威。
他真的不甘心。
宋總發狠地瞪着俞明川,豁嘴噴着酒氣,滿口胡言亂語,大罵俞明川不是東西,冷血、缺乏仁義道德、沒有良心。
俞明川眼色寒了下去,他冷着臉,一根一根地将宋總粗短的五指掰開,然後整了整衣領,似笑非笑地說:“看來宋總今天是真的喝多了。”
“我沒喝多!”宋總大喊大叫:“俞明川,你這龜孫兒就只認得錢,不認得仁義道德!我告訴你,我宋正業可比你多混好幾十年,我當年給博遠打江山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穿開裆褲玩蛋兒呢!今天我白送你俞明川一句話,你別看你現在風光,你等着吧——你心這麽黑,手這麽狠,到時候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俞明川厭惡地擡了擡下颚,立刻有人将宋總從俞明川身上剝了下來,然後将渾身酒臭,神志不清的中年男人塞進了一輛專車裏。專車司機是俞明川的人,他從後視鏡裏看俞明川的臉色,俞明川一眨眼,便立刻将車開走。
“哈,今天大家可都喝多啦!”俞明川身邊的人出來打圓場。
“這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是是,哈宋總酒量真的不行呀,比不上我們俞總海量……”
這場鬧劇終于捱了過去,其他人不敢再多摻和,跟俞明川匆匆告別各自回去。魏曉偉将俞明川的車開了過來,他将車停在俞明川面前,要下來給俞明川開車門,“俞總……”
俞明川靜靜地站在原地,他背挺直,捏了捏眉心,疲憊地瞥了一眼時間,卻說:“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可您怎麽回去呢?”魏曉偉關心道。
俞明川一笑,說:“不遠,我醒酒。”
“俞總您……”
俞明川說:“你開車回去吧,你家住得遠。”
将魏曉偉打發走後,俞明川安靜地走進了晚風裏。
他站在街燈旁燃了一根煙,指縫間袅袅煙氣升了起來,一直鑽進了暖橘色的燈泡裏。
程蒙遠遠看着,正盤算是否要去同俞明川打聲招呼,突然這像松樹一樣高大堅毅的背影晃了晃,踉踉跄跄地一頭撲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上。
程蒙慌了神,她連忙向俞明川跑了過去。
她将手放在俞明川的背上,俞明川的後背立刻繃直了,他冷冰冰地說:“走開。”
“俞明川……”程蒙被俞明川駭得不輕,她縮回手,不知所措地喃喃低語:“俞明川你,你喝多了。”
俞明川朦胧的眼眸瞬地放大,繼而變得清明——“你……”
在這裏碰見她不該意外,畢竟這本就是程蒙的地盤,她是這兒的“小老板娘”。不可否認,來這裏吃飯他不是沒有期待,只是沒想到今天真的是他的幸運日。
“對不起,”俞明川說:“我不知道是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按壓眉心,胃部洶湧的惡心感依舊壓不住。他的胃不大好,這是在美國過度勞累落下的病根,今晚三杯高濃度白酒下毒,血液裏的酒精含量急劇上升,胃部更是不堪重負,一陣陣絞痛絕不輕饒他。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程蒙嘆着氣,再次将手放在俞明川的背脊上,輕輕地上下安撫為俞明川順氣。。
俞明川僵直地後背漸漸變得柔和,他閉了閉眼睛。老實說,他也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記得一進門,宋正業便擰開一瓶白酒,敦敦地倒進紅酒杯裏,倒了個九分滿,皮笑肉不笑地塞進他手裏去——
“我們俞總,是喝了洋墨水,留了洋回來的,我們中國酒桌上的規矩當然是不曉得,咱們這兒講的是: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夠;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鐵,喝出血。小俞,咱倆感情誰跟誰?這酒你喝多少?”再然後,便是喝了紅的喝啤的,喝了啤的喝黃的,喝了黃的喝白的。
他知道宋正業在整他。他從不怯誰,宋正業要喝,他便陪着他喝。但他也從不做吃虧的買賣,宋正業給他灌了多少,他被給宋正業灌了多少,悉數奉還。
他是将俞明川灌了,但自己也是半點便宜沒賺到,宋正業畢竟是一把年紀,年輕的時候尚且能拼一把,現在,脂肪肝、膽固醇、高血脂,這些字眼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的體檢報告裏,今晚回去了,指不定要胃穿孔連夜進醫院遭罪。
酒精的暈眩和胃部的痙攣突然同時發作,俞明川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得,後背上的手太軟了,像一塊飄在半空中的棉花糖。他兩手費力的撐在垃圾桶旁,擡起頭,低聲說:“幫我買一瓶水。”
“好,好。”程蒙連忙道,“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沖刺似的向火鍋店裏跑,沒進門就沖服務生大喊:“給我一瓶水!給我一瓶水!”
“您,您要什麽水?”火鍋店裏的人都認得程蒙,說:“酸梅湯可以嗎?”
“不要,要礦泉水,或者溫水!”
服務生給了她兩瓶礦泉水,程蒙提着水便往回跑,恨不得馬上将水遞到俞明川手裏。
可跑到了室外,她的雙腳卻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不敢上前。
她看見俞明川趴在垃圾桶上,他的後背彎了下去,挺括刮亮的西裝肩頸的部位也疊出了微小的折痕,他狼狽至極地趴在在垃圾桶上嘔吐,喉嚨間嘔吐後低低的嗚咽聲像是受傷的野獸在夜晚獨自舔舐傷痕。
這是程蒙從未有機會接近,看到過的一面——關閉了聚光燈,洗掉了臉譜,真實的毫無僞裝的倦怠和疲憊。
原來哪兒有什麽鐵打的人?就算是俞明川也不過是肉.體凡胎,只要是人,就會痛,就會累,就會這麽頹然得一蹶不振。
程蒙突然明白為什麽俞明川要她去買水,他要趕她離開,不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她兩手抱着水,站在陰影裏看着俞明川,一直等到俞明川再次站直身,再次筆直得像一棵偉岸地松樹。
程蒙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她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快步向俞明川走了過去,她舉起手裏的水,“我要到水了。”
“謝謝。”俞明川接過去漱了口,又喝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