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抓住一棵草

崔景行早上出門去拿起居注, 中午時才兩手空空回來, 白修撰和沈修撰好奇地打量着他,兩個人雖然都沒說話,但是眼睛裏卻有無盡的說法。

崔景行倒是有心忽略他們的目光, 可那兩道視線着實炙熱,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二位同僚可是有事?”

一向好事兒的白修撰忍不住問道:“崔修撰, 你怎麽去了大半天才回來?”關鍵是起居注也沒取過來。

崔景行聞言, 嘴一撇,冷哼一聲道:“那中書省幾番推脫,我等了許久也沒人給我拿來。”

“這怎麽可能?”白修撰拍案道,“誰不知你是慕大人跟前兒的紅人?他們居然敢為難你?”

崔景行皺了下眉道:“我與慕大人并沒有深交, 不過是慕大人惜才。”

“.......”若是別人說惜才白修撰還能信一信,但崔書呆子?他哪裏來的才?但這話白修撰不能說,說了必然得罪人。

沈修撰溫和地笑道:“既然如此, 過一會兒我再去問問。”

崔景行搖頭道:“不必了, 我偶然遇到慕大人, 慕大人說會派人去催。”

“呃......這......恩......”白修撰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小聲問出來,“崔修撰, 你和慕大人真的只是泛泛之交嗎?”

崔景行轉頭看他, 一雙桃花眼沒有半分魅惑,反而清澈正直至極,襯得白修撰也猥瑣至極。

白修撰再厚臉皮, 也不好意思對着這個書呆子開什麽玩笑了。

沒過多久,中書省就派人把起居注送過來了,态度恭敬的不得了,和上午面對崔景行時判若兩人。末了,來人還恭維崔景行兩句,“方才有勞崔大人走一趟了,我們整理完就趕緊送過來了。”

崔景行心知這是慕疏風在背後給他撐腰,這些人表面對他恭敬的不得了,背地裏指不定怎麽貶低他,他頓時覺得可笑,“貴司做事還真快。”

這話明着誇他們,但中書省來人又不傻,自然也聽出來崔景行的話外之意,現在這麽快整理出來,早幹嘛去了?

即便畏懼慕疏風,但中書省的人也一向嚣張慣了,他好不容易給一個區區修撰低頭彎腰,結果卻換來對方的諷刺,此時他也難免有些臉冷,生硬地回道:“崔大人過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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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修撰和沈修撰驚訝不已,朝堂上的人誰不知道慕大人說話總是陰陽怪氣地帶着諷刺,這書呆子和慕大人走得近,居然也學會諷刺人了?

崔景行嚴肅地看着他,義正言辭道:“我是真心稱贊。若是換做是我,恐怕十天也整理不完。”

中書省的人被他耿直的目光一看,突然也摸不準崔景行是不是在諷刺他們了,想要駁回去,但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他憋着一口氣,露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崔大人真會說笑。”

沈修撰上前打圓場笑道:“時辰不早了,崔修撰,我們去把起居注整理整理吧。”

“好。”崔景行沒有繼續搭理那個人,低頭去翻起居注了。

然而一份起居注引起的後果并沒有結束,沒過半日,中書省的幾個官員就被貶職了,雖然只是玩忽職守屍餐素位,但大家都知道這是中書省得罪了慕大人的紅人,一時之間崔景行的名稱在朝堂內外更響亮了,就連街頭巷尾都流傳着一些流言蜚語。

二十年裏,崔景行和崔恩為了活命,低調地東奔西走,如今因為慕疏風的緣故,反而高調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但崔景行卻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反倒是崔恩先反應過來。

“少爺,”崔恩笑道,“您真是比以前多了幾分人情味兒。”以前的崔景行在外面低調的已經沒有了人味兒了,仿佛只是一個木頭人,只知道讀書背書,每日心裏裝的都是前朝史。有時他看到這樣的崔景行,心裏一陣難受。

崔景行微微一怔,回頭想想似乎他真的有些變了,若是換做以前,中書省的人刁難就刁難了,他絕對不會諷刺回去。如今并不是他的性格變的尖銳了,而是隐藏在骨子裏的穆府少爺的脾氣顯露出來,從前他只敢在家中流露一二,在外面依舊僞裝的很好,但現在他的僞裝卻不知不覺間撤去了幾分。

崔恩見崔景行在沉思,笑道:“少爺這樣很好。那件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如今物是人非,少爺回到京城也沒有什麽人能認出來,便是高調一些,張揚一些也無妨。您過去沒有經歷過少年人的朝氣,如今倒是補回來了。”

而崔景行這一系列的轉變,都是和慕疏風相識開始的。崔恩過去很反對崔景行和這樣的人走的太近,如今看來也未必是什麽壞事,少爺的處境并沒有因為慕疏風的存在變得更差,反而因為慕疏風的出現變得更好一些了。

崔景行目光微動,“把自己的命系于他人之手,無異于賭桌求財,搞不好一念成空。”自從知道慕疏風就是含羞草妖,他又被對方幾次相救,便相信慕疏風絕對不會害他。可他依然不敢将自己的全部都系在慕疏風的身上,他總覺得那樣自己會失衡。

人性如此,總有貪得無厭的時候,別人給了糖就會感激,吃慣了別人給的糖就會依賴,若是有一天這糖沒有了,那就是因恩生怨的時候了。他不想慕疏風幫了自己,自己最後卻因為一點意難平的事情而埋怨慕疏風。

剛剛溜到門口的含羞草頓住,隔着門,它看不到裏面的人,卻仿佛已經在腦子裏想出了崔景行冷漠無情的表情,突然在想自己急匆匆地翹班過來幹什麽呢?為了安慰這書呆子被中書省慢待的事嗎?恐怕對方從來都不需要它的安慰。

“少爺.......”

崔景行閉上眼睛,慕疏風不該對他這麽好,好到他現在有些害怕了。

屋子裏的兩個人沒有繼續說話,屋內屋外安靜了許久。含羞草回過神,它的葉片不知不覺蜷縮起來,轉身便要離開了,卻突然聽到屋裏又傳來崔恩的說話聲。

崔恩見狀沉默良久,最終長嘆一聲“若是二十年前恩公沒有出事就好了,您還能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少爺,如今小小少爺只怕都和春風一樣大了。”

含羞草愣了下,崔景行不是普通百姓出生嗎?怎麽聽着好像另有隐情。

過了一會兒,崔景行開口道:“往者不可谏。”他沒有多說什麽感慨,但語氣裏卻帶着幾分惆悵和不甘。

含羞草有些走神,這書呆子不僅表裏不一,臉上的面具是假的,恐怕背後的身世都是假的。慕疏風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過黯然傷神并不是他的作風,便在心裏決定回頭派人再查查崔景行的背景。

正在思考間,含羞草突然感覺自己被人抓住了腰,它驚得葉子都炸開了,

“崔爺爺!崔叔叔!”顧春風舉着手裏的含羞草,推門跑進去,“我抓到了一棵草!”

慕疏風:“.......”顧春風,你死了。

崔恩無奈地看着他,這孩子性格倒是開朗了不少,但腦子好像有點壞了,“那叫拔了一顆草,不叫抓。”

顧春風茫然了一瞬,搖頭道:“這棵草一直在門口!我過來的時候,它好像要跑掉。”

崔景行原本沒注意這孩子在說什麽,聽到這句話,擡眼撇了一眼他手裏的草,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憋過去。

慕疏風:“.......”媽的。

崔景行手指顫抖着指着顧春風,臉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你,你,你......”這小子是不想當皇帝了吧?

“崔叔叔,你怎麽了?”

崔景行勉強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忍住笑意道:“萬物皆有靈,這草不管長在哪裏,那都是它的命,你怎麽能随随便便把它拔起來,斷了它的生機呢?”

顧春風到底是年紀小,即便心眼多,此刻也被崔景行忽悠的有些慌了,他愧疚地看着手裏的含羞草,“對不起。”

崔景行把含羞草要過來,“這草我拿回去看看有沒有救。”

“多謝崔叔叔。”顧春風急忙雙手把含羞草遞給崔景行。

崔景行看着他,別有深意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言何解?”

顧春風已經随崔恩讀過書了,想了一會兒答道:“這句話出自《詩經·小雅》,是說天底下都是君王的土地,在這些土地上的人都是君王的臣民。”

崔景行點頭道:“孺子可教。但率土之濱,卻并不僅僅是人,它還應該包括着王土之上的所有生靈。做這首詩的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所思考的僅僅是普通人、個人的利益,所以後面還有一句話‘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意味抱怨上位者分配勞役不公。但站在高位上的君王,看到的并不僅僅是眼前的一隅之地,而是要把目光放的更加長遠,需要公正對待的不僅僅是眼前的臣子、百姓,還應該包括每一棵樹,每一棵草,讓它們都能夠得到應有的待遇。”

顧春風聽得更加迷惑了,“崔叔叔,怎麽對花草樹木公正呢?”

崔景行道:“造化自有其規律,我們不要過多幹涉,讓應該呆在山上的樹就呆在山上,讓應該呆在河裏的魚就呆在河裏,這對花草樹木來說就是最大的公正。”

顧春風有些聽明白了,臉上飄了兩坨紅暈,“我以後不會再拔草了。”

“不僅僅不該随便拔草。”崔景行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裏,便索性都說明白,“淮南為橘,淮北為枳,本該長在淮南的橘樹不該大費人力物力挪到淮北。荔枝本就該長在适合生長的地方,但當年楊貴妃為吃荔枝,耗費了本不該耗費的財力和物力,将荔枝運到了長安。”

“我知道,這是對荔枝不公平了!”顧春風搶答,他見崔景行露出滿意的神色,想了想便舉一反三道,“前朝皇帝大興土木,将原本生長在山上的樹木砍伐殆盡,這也是對樹木的不公平了。為王者當愛護天下臣民,包括山裏的樹、河裏的稀珍野味,不應該因一己之私打擾它們。大興土木、饕餮珍馐本就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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