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實,在最後一個法王被他殺死之時,江顧白就已是廢子。江顧白為何會存在?無非是因為江楚生想要讓那幾個有異心的法王以為他武功未成,放心作亂。法王死後,江元白也被他撫養了好一段日子,為何沒想殺了江顧白呢?
因為他平凡,因為他沒有威脅力。
他二十五歲壽辰時,教中上下都為他祝壽,江顧白和江元白坐在他左右手邊,當時,左護法酒醉失态,取笑了一句,道:“教主如此風采,如此英豪,這兩位少主,剛好一人繼承了一半,大公子繼承了文,二公子繼承了武,大公子面如冠玉,娴靜如水,而二公子氣度風流,翩翩少年……”
一陣哄堂大笑,左護法雖然兩個人都誇了,但是江顧白的文采并不是很好——他本就有意藏拙,不願讓人以為他資質卓越,加上中元教內尚武比尚文厲害得多,左護法說江顧白面如冠玉、娴靜如水,分明将他當個女子誇,再好一點的說法便是小白臉,輕視之意,可見而出。
為什麽教中上下,包括他,都覺得江顧白這人不怎麽樣呢?
江楚生垂下眼,仔細回想。
想來想去,最震撼的不過是那件事。
古來成親便早,十三四歲娶妻生子的男兒大有人在,江顧白一向不怎麽近女色,十六歲時,教中送女子上門的就多了起來。
江顧白一向全部推拒,不卷入教內派系之争,然而,有時候下頭的人将送禮緣由說得滴水不漏,江顧白沒法子,最後便說自己是斷袖。
斷袖分桃,這事并不如何出奇,教中上下聽聞,暗以為江顧白更愛男子,要傳宗接代,等他玩夠男子再說便是,于是一溜煙地,又全部改送男子,有些人甚至從中原花大價錢買進花魁、從人販子手裏買來貌美少年。
江顧白不厭其煩,便直接宣稱,他不但是斷袖,而且偏愛後庭之樂,他喜歡被人壓,而現在還沒找到合心意的,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
此事傳到江楚生耳朵裏,江楚生雖覺怪異,但也不過皺了皺眉,形式上生了場氣便由他去,底下人大多熄了心思,偶爾有幾個想要去中原抓幾個年輕力壯的俠客來,但因為此事對江顧白存了輕視,覺得江楚生不會重視他,便也沒真的做。
他敢那麽直白地說,是因為他真的斷袖,還是因為……不過是借口?
江楚生忽然覺得有趣了起來。
“我要走了……”江顧白許久也未聽到他說話,以為他也不想和自己說話。站起身,将那大盒子收拾了,拎着盒子便準備走。
江楚生見他給自己擦身體的酒壇還有水聲作響,不由道:“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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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顧白看了眼他的傷口,皺眉道:“不行,你不能喝酒。”
江楚生皺眉道:“這點傷,不礙事。”
“四肢都斷了,怎麽叫這點傷?”頓了頓,江顧白終是想起江楚生從前放縱大飲的模樣,“等你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給你帶好酒來,你放心,到時候帶的酒,定比現在的好。”
江楚生聞言,略略一笑,“江教主可要言而有信。”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江楚生笑着,笑着看江顧白走出牢房,等他的身影消失後,他的面色卻沉了下來,眯起眼睛,眼中思緒各種,不知道在想什麽。
老狐貍……
走回自己的屋子,江顧白把盒子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素心見他回來,連忙上前替他把東西收了,扶他坐下,擔憂地拿起手帕為他擦汗,道:“怎麽了,教主,你為何出這麽多汗?”
“你說,這世上厲害的人物,是不是都是說些簡單的話,就能左右他人的情緒的?”
“教主是說,那位?”
江顧白自嘲地道:“他三言兩語就能叫我心中的愧疚小而化大,由此可見,他揣摩人心的本事實在厲害……”
素心忍不住道:“既然那位如此……教主你難道真的要任他……”
江顧白搖搖頭,道:“養子殺父,于禮于義不合,他現在已是被拔了爪牙的老虎,我沒有理由殺他。”
“教主終究心軟。”
“他沒有對不起我,而且……”江顧白忽然止住了話頭,其實,不殺江楚生,除了江楚生養育他一場外,還有一個原因。
江楚生琴棋書畫皆通,五行奇術上也有很高的造詣,他能賞花品茶,種草自酌,若不是中元教教主,只怕會是個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其實,他當教主時,也已是個風流人物,正道中人雖不會口裏提他,但是,私下裏說幾句,也會道幾聲可惜。
中元教偏于尚武,江顧白無法精通武藝讓江楚生忌憚,自然而然,便會偏向文采發展,久而久之,他雖不說,但是腹內通曉的詩書道理已有很多,然而,他沒有辦法表達,這中元教內,也難有一個人能懂他。
說來可笑,唯一一個可與他論文論詩的,只怕就是江楚生,然而江楚生也不知道他會,從前,江顧白聽聞江楚生敗了多少狂生時,心中不免羨慕。其實,看江楚生落得如此下場,除卻恩義引起的愧疚外,還有惜才而生的不忍。
江楚生這樣的人物,若死了,這世上豈不是太過單調?
素心聞言,不繼續追問,她端來熱水,替江顧白擦手淨面,江顧白任由她伺候,等她忙活完了,才道:“素心是否覺得我此舉不妥?”
素心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江顧白緩了聲音,道:“雖然我現在是中元教教主,但是,你也知道,這位置我并不想做,素心,你心中,可将我當成以前那個少主。”
素心心頭一熱,道:“少主……”
低了低頭,卻是擡頭道:“教主,左右護法尚在江南,各地壇主也未曾知曉你代教的事情,那……那位積威甚重,教內服他的多,雖說他現在已成了那樣子,教主你繼位順理成章,可是……保不齊便有那心思叵測之人,或因前教主之義,或因自身之欲,前來與你為難,教主你并不占理,雖然害了那位的并不是你,可是,可是你不放了那位,還将他關在暗牢,這本身便是不妥,若是殺了……你還可說他失蹤受害,可是,可是這人在暗牢裏,世上無不透風之牆,總有人會知道的……”
江顧白想起被自己放出去的那兩人,其實周管事之所以不讓那兩人出去,叫他們好好伺候江楚生,未嘗不是替他着想,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而,畢竟……
江顧白沉吟良久,道:“我記得他在教中的房間裏,也有一處暗室。”
素心驚訝道:“教主想将他關在那處嗎?”
“暗牢裏不是能讓人就待的地方,其實,若要折磨他,關他在暗室裏,就已夠折磨,他獨身一人,往日意氣風發皆已不見,就當我為他養老了。”
“教主是要與他……住在一起嗎?”
江顧白聞言,看她面上擔憂,便知道她的心思,“放心吧,他身上的鐵鏈我不會解開,他經脈盡斷,而我也對他有所防備,不會被他誘了放他出去,而至于別人……你就伺候我一人便好,他那麽大個人了,莫非打理不了自己?等他手腳骨痊愈,便讓他自己打理自己吧……”
素心垂下眼,“萬一,那暗室,有什麽蹊跷?”
“這點我已考慮了,到時候,我會親手把他的鎖鏈融入牆裏,莫說他武功不複,就算他武功恢複,那也難掙脫。”
素心嘆息道:“看來,教主先前便已想好了一切。只是,那位戾氣很重,教主若被他影響,得不償失。”
“這個……我讓他幫我抄抄書,寫寫字,再給他些佛經偈語,這樣一來,倒也助他化去些戾氣,省得他有別的心思……”
素心聞言,竟是一愣,“教主是這麽想的嗎?”
江顧白點頭。
素心暗道,江楚生文采斐然,各領域均有涉獵,道家佛家經書看過的不下三千也有八百,若是抄抄佛經便能化解戾氣,他早也就化了,江顧白一番苦心,想得雖好,只怕到時候沒有太大的用處。
“試試也好。”心中雖那麽想,素心嘴上卻贊同了江顧白的觀點,江顧白笑了一笑,拉她的手道,“你總是懂我的。”
素心只笑不語,心中卻是一嘆,懂他又有什麽用?江顧白出身那般,注定能與他并肩的,不會是她。
暗牢陰寒,江顧白怕那陰寒之氣影響江楚生的腿腳痊愈,因而,很快就将他接了出來,安置在天元居的暗室裏。
暗室雖是暗室,但除卻沒有窗戶,其他的東西也一應俱全。
江楚生被他抱進來,表情很是詭異一陣。
江顧白将他放到床上,替他理了理被子。
江楚生眯了眯眼睛,看着江顧白,他的眼神又銳利,又有說不出的複雜——複雜中,盡是古怪。
“怎麽了?”江顧白擡眼,問他。
江楚生沉吟道:“你從前說過自己是斷袖,真的還是假的?”
江顧白沒想到他是問這個,暗地思量他問這個必有所因,嘴上不答反道:“你以為呢?”
“我以為,有幾分可能是真的……”
江顧白道:“真的便是真的,怎麽,你都已這副模樣了,還想為我找個男人來麽?”
江楚生這次看他更久,目中很有些意味深長。
江顧白這才反應過來,他可能以為他對他有意思。
眉心跳了跳,皺眉道:“我雖是斷袖,但目前還沒有喜歡的人。”
江楚生垂下眼,“意思是往後對別人,都可以?”
江顧白背後一陣涼氣,忍不住道:“我幫你,并沒有別的意思。”
江楚生點頭,淡淡道:“我知道,好歹我也當過你爹,你就算想,也不敢有那個心思。”
江顧白看他此話說得認真,以為此事揭過,指了指一邊案上的筆墨紙硯與佛經抄本,道:“你在這房裏,自會無聊,閑來無事,抄抄經書,也可消遣消遣。”
江楚生微微一笑,道:“是讓我消遣經書,還是讓經書消遣我?”
“自然是讓你消遣經書。”
“這牢獄生涯枯燥,再抄佛經,就更加枯燥,江教主這是嫌我不夠枯燥,所以想再叫我枯燥幾分,怕我不枯死?”
江顧白板了臉,道:“你是人,又不是樹,既不是樹,怎麽會枯死?”
“樹天生不動不說話便能活,自然不會枯死,可是人,卻不同……”
江顧白微微皺眉,“你想要如何?”
江楚生目中出現幾分玩味,似乎是在掂量江顧白此話的分量,“我若,想要你每日多陪我一會呢?”
江顧白只覺得心中怪異感覺忽地湧上,目光動了動,道:“為什麽要我陪你?”
“我若找別人,江教主同意麽?”
江顧白自然不會同意,聞言,卻是覺得有理,點點頭,道:“好,可以。”
“那江教主每天什麽時候來陪我?”
江顧白看他一眼,道:“等我處理完教中事務。”
“我記得……自從我把事情分攤下去後,這中元教教中需要教主做主的事情,着實不多。”
江顧白想起江楚生那分權卻又集權的種種手段,心中一驚,面色不變,道:“雖然如此,可是,我已是教主了,對這教中各處事務,不熟也不成。”
江楚生笑道:“我還以為江教主是個看淡名利的人呢,想不到,也會戀棧權位……”
江顧白淡淡道:“若在正确的人手裏,戀棧權位,就算戀棧,又如何?它本身不算貶義詞。”
江楚生目光動了動,若有所思道:“看來,你也不是完全溫文爾雅,還是會字字珠玑,牙尖嘴利……”
江顧白猛然發覺自己和他說得多了,皺了皺眉,道:“你都到了如此地步,何苦還要算計我……”
江楚生自嘲一笑,“我既已到如此地步,你為何認為,我還在算計?”
江顧白聞言卻是一怔,他自然忍不住将江楚生往壞裏想,江楚生此人若不壞,這天下就沒有壞人了,他十來歲便有那等心機,如何叫他相信他現在已經屈服于命運了?
至少,這個情況,只可能發生在他被關好幾年後。
江楚生目光動了動,從他面上掃過,“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本來就是個惡人,就算別人相信我,你也不會相信的……你了解我,不是嗎?”
江顧白抿了抿唇,道:“也許,你也有好的一面。”
江楚生掀了掀眼皮。
江顧白本想說他武功高絕,文采風流,然而想想,這兩樣均是不提,只道:“不過我現下還沒有發現……”
江楚生幾乎被他氣笑了,“所以,我其實便是一無是處了?江教主這誇人,誇得實在叫人憤憤。”
江顧白坐到了他身邊——椅子上擺滿了東西,只有床上可以坐,江楚生的手指動了動,卻沒有做什麽。
“人都有長處,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字還是很好的,抄抄佛經,讓我收集收集,這比外頭買來的,總要有誠意得多。”
“若要誠意,江教主為何不自己抄?”
江顧白搖搖頭,道:“我沒時間。”
他剛接手中元教不久,熟悉教內事務已是勉強,其他的,的确沒有多少時間做,而他每每抄佛經時,卻要沐浴更衣,平心靜氣地一口氣抄完。
江楚生聽聞過幾分他的龜毛,聞言卻道:“拿別人的佛經——尤其是我抄的佛經去獻給佛祖,你不怕佛祖怪罪麽?”
江顧白歪了歪頭,“你也知道佛祖會生你氣麽?”
江楚生聞言不答,笑了一笑,微微眯了眯眼睛。
江楚生長得很好,俊美,偏邪,尤其是眼睛,眼睫毛很長,當他眯起眼睛時,那長長的睫毛下目光流轉,很有幾分罂粟似的誘惑。
江顧白看他眼睛中好像有光流過,略起好奇,盯得就久了那麽幾分。
江楚生眼中流過的光好似更多,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地看着江顧白。
江顧白回過神來,皺了皺眉,道:“你看我幹什麽?”
“到底是我在看你,還是你在看我?”
江顧白淡淡道:“你在看我。”
江楚生笑了笑,道:“你不看我,又怎麽知道我看你?”
江顧白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麽卻又未說。
江楚生整個人的氣息都好似變了,變得有些邪氣,變得有些……招人。
江顧白站起身,道:“你手腳不便,便先上床休息吧,我還有教中事務要處理……”
“那你下次什麽時候來看我呢?”
“很快。”
“這麽說,今天你還是要再看我一次的……”
“……不。”
江楚生忽然皺眉。
“你先把佛經抄了,你若是不抄佛經,我就不來看你。”
江楚生目光動了動,微微眯眼。
江顧白自然知道這是他不悅的表現,然而江楚生方才好像……好像刻意勾引他一樣,這讓他不得不重視——若江楚生以為他真是斷袖,借此勾引他,想對他吹枕頭風,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江顧白覺得有些好笑,而想想江楚生若和自己同睡一張床,雞皮疙瘩又微微冒出,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當然知道,以江楚生的驕傲,若非“知道”他是下面那個,他也不會起心思來勾引他,但是,別說他是下面那個,就算他是上面那個,和江楚生……想想都叫人冒冷汗。
他雖然不把江楚生當爹,但有時候……
還真的拿他當長輩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