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将江楚生背在身上,江顧白下了武當山,往當初的深谷找去,他只知道藺欽瀾在武當附近所住之處,別的地方一概不知。若藺欽瀾為他友人治傷要花十天半個月,只怕……

一路上沒有看見滑落的痕跡,想必江元白也已安全。

江顧白暗松了口氣,将人帶到了竹屋,江顧白依着記憶把當初藺欽瀾提到的藥材回憶出來,江楚生本通醫理,因而一番調整添加,他把江楚生留在竹屋,自己去抓藥熬藥,等清晨後去武當山腳集市找到了采辦的小童,讓他上武當山上向師伯師叔報備。

江楚生的情況很不好,唇色蒼白,躺在床上也不起身。江顧白懂些醫理,然而把脈時聽他脈搏時強時弱,的确是傷到了心脈。更多的,卻是診斷不出,大概他所學知識都是來源于書上,實踐地卻不多,遇到個難的便心慌意亂什麽也診斷不出,藺欽瀾又不知去哪裏找。

“顧白,你沒有跟着元白去,說明你心裏還是有我,對不對?”

熬了藥端到江楚生面前,江楚生盯着他,半晌也不錯眼。

江顧白抿了抿唇,道:“我現在是武當弟子,不可見死不救。”

“顧白心軟,偏又害羞。”江楚生了然一笑,順從地喝了藥。

一連幾天,江顧白都在他身邊看護,江楚生除卻三急與淨身外起也不起,就躺在床邊等他伺候然後喝藥,有的時候覺得無聊,還讓江顧白和他聊天,江顧白開始不願意,後來還是心軟,覺得江楚生都已這般,他還和他勥實在是不應該。因而對待他溫柔了一些,說話也不似從前那麽重。江楚生所識淵博,見多識廣,還與他說起當年藺欽瀾師父追桃花公子時的笑談,其中将女兒香、指尖茶這類旖旎的物事說得引人入勝。往往江顧白聽得入迷,反而忘了不能被他吸引。

他暗想着,這是最後一遭幫他,畢竟他無法眼睜睜地看他死,然而,等他傷勢痊愈後,他就要回到武當山上,不再見他。心念一定,行動間便沒有顧忌,許是因為以後不會再和他見面,江顧白對他反而更好了一些。

然而,哪怕他天天抓藥,日日熬湯,不知為何,江楚生的傷卻一天比一天重。

把到他脈搏弱下那麽多時,江顧白幾乎顫抖,“你……你……”沉默不語,走出房門,半晌也沒走回去,等他走回去時,江楚生卻已昏迷。

如果江楚生死了……

不知道為什麽,江顧白能十分堅決地不同他在一起,卻不希望他死。

他死了,于江湖應有好處,何況他當初言之鑿鑿要對付武當,死了說不定還保存了武當許多人命……

可是,他對我的心意畢竟是真的,難道我便這麽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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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就是他前世負了我,所以今世這般對我,讓我也負了他,這本是公平之事,何必焦慮?

可他受這掌力本也是為我,他既不是我殺父仇人,對我便沒有殺父之仇,反而有養育深恩,此後他雖迫我,然而肯為我重傷,自是情深了,這麽想來,終究是恩大于過。

江顧白長這麽大,描述姻緣的書卻只看了西廂記與牡丹亭,牡丹亭的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向來不敢深想,而西廂記的卻不免多加揣摩。他不知西廂記真實的結局是張生負了莺莺,只道莺莺感念張生情重,尚且可以以身相許,難道我便這樣坐視不理,由他傷逝?縱然我未對他心動,這本也會讓我良心難安,何況我對他是有一點,有一點點……

這麽想着,江顧白卻是扶起江楚生,為他輸了些內力,江楚生似乎好受了一些,醒轉過來,江顧白扶他躺回去,半晌後,遲疑道:“我……帶你去找神醫,如何?”

“只怕路途遙遠,還沒走到,我便已死了……”

江顧白眼角一熱,“不會……”

江楚生盯着他,道:“我若是死了,卻還有一件心願沒有達成。”

“什麽心願?”

“顧白,你明明對我動心,卻不肯與我在一起,想必你是惱我先前不顧你的意願,我一直為此耿耿于懷,然而,我若放手,你又不肯從我,我也只好繼續不顧你的意願下去,這樣……這樣你總還有機會能和我在一起。”

江顧白低嘆一聲:“罷了,你,你都已這樣了,我不怪你了。”

江楚生頓了頓,苦笑道:“顧白,我比你想的貪心,我不是想求你原諒,我是……”他伸出手去,覆在了江顧白左手手背上,江顧白的手動了動,然而還是沒有甩開。

“顧白,你可不可以……在我臨死之前,從我一回?”

江顧白猛然起身,“不行!”

江楚生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這是我,臨死之願,若不得逞,我……我就算死了,那也記得……記得我這一生喜歡上一個人,卻無法得他回應。”

江顧白聽他說得情真又慘烈,雖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然而此時此刻無法深想,忍不住道:“你都已這樣了,何必?”

“顧白,你知道嗎?我是何時對你動心的?”

江顧白抿着唇,本想要讓他別說了,可是聽他這話,卻不知為何沒有阻攔,暗暗想着,我聽一聽也無妨。

“你說你好斷袖時,我的确……只是對你起欲,這樣一來,便可迷惑于你,但你并非真的斷袖,叫我計劃落空,我當時是有些生氣的,好在後來……”他笑道,“後來用武當引你,你果然中計,其實我說的話半分也不實在,武當秘事,哪有這麽容易就能查到?何況我告訴你的是阮清,阮清她雖然喜歡你爹,但自從你爹娘被廢武功,逐出山門,她未曾阻止得了,一怒之下,早便離開了武當,你若要查她,等你查到武當,只怕已過了三四個月。”

“我那時正是疑你別有它意,想要調虎離山。”不過,他說的那些引他的話竟是假的,這也叫他料想不到。

“後來你帶我出門,我也不過貪圖你色,多日寂寞無聊,撩逗而已,然而,後來你被壓成重傷,我是有些歉意的,雖然不多……”

江顧白忍不住哼了一聲,但看他有氣無力地敘說,還是沒有說出什麽諷刺的話來。

“後來了凡大師認定你能改變我脾性,我暗自取笑,只覺得他火眼金睛一世,終究看錯,你本是我禁锢住的,如何改變我?”

“後來,你在床上叫我一聲江哥哥,向我求饒,不知為何,我的心便動了……被元白害了,你來看我幫我,我不過是覺得你多管閑事,我在牢中忍上一兩個月,一來是想看看那小兔崽子到底能心狠手辣到什麽程度,二來則是想要挨到生死關頭再煉易筋經。元白不敢殺我,他只會讓別人來殺,然而中元教上下無人有這個膽子,有膽子的我也可以三言兩語戳中他的心事讓他轉為我所用,只是我沒想到你會來幫我……也許,你幫我時,我也動了點心,但真的動心,卻還是你我初次。”

江顧白臉色微紅,暗道這人果然不要臉,旁人動心都是別處,他動心竟是在床上……

“顧白……顧白,若我今次僥幸不死,你可能答應與我做夫妻?”

江顧白搖頭,“不可……”

江楚生目光黯淡,自嘲道:“像我這樣的人,連死前的願望,也無法讓你這樣心善的人完成。”

若江楚生真的死了,只怕他現下便是在加快他死掉的速度。江顧白咬了咬牙,卻是無法開口應承,他怕江楚生是裝得傷重來誘他承諾,分明先前沒有傷得這麽重的,如何這麽些時日裏,他卻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然而,萬一呢……

“顧白,你是不是怕我騙你?”江楚生好像看出了他的懷疑。

江顧白垂下眼,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我若要騙你,如何……如何僞裝脈象,又如何……”他止口不答,卻是凝視于江顧白。

江顧白自然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何況他面色唇色蒼白,一直有氣無力……

“我,我答應你……”江顧白終于松口,緊張得身子都僵住了。望聞問切,以他現在的情況,他若是拒絕他,便是讓他雪上加霜,如果他真的害死他,只怕會永遠心存愧疚。江楚生都已這樣了,他不如答應了他,若他好了,他再反悔狡辯便是,那不過是善意的謊言,等他回了武當山,他又能耐他何?若是江楚生死了……死了……那他,他也算,完成他臨終前的願望。無論如何,總是哄他罷了。

江楚生目中出現狂喜,然而卻因傷重而不能動彈,“那你親我一下,如何?”

“我……”江顧白為難。

“你難道是在說謊話哄我麽?說願意與我在一起,卻連親也親不下來。”

江顧白捏了捏拳,猶豫了一下,“不過是親,我可以……”說罷,他湊過去在江楚生面頰上親了一下。

江楚生聞到他頸間香氣便幾乎想把人摟過來,暗暗忍耐,道:“親臉頰未免太沒有誠意了,哪裏做夫妻的人只親臉頰的?”

若是平日江顧白早就惱了,但江顧白湊近他時更能看見他眼眶處的黑眼圈,心頭一軟,便橫了橫心,也親下去,只親在唇上,蜻蜓點水的一下。

江楚生再也忍不住,一個翻身便把江顧白壓在身下,深吻進去,江顧白不敢推他,惱他傷成這樣還要動欲,親着親着卻是心頭軟化,自己也不免軟了下來,任由江楚生在口裏肆虐。

“顧白,我是真心對你,在武當山上重傷藏匿時,我便知道,我本以為對你之情深刻,頂多能保證十年八年,再長下去,我自己也不一定,然而,那幾天我明明可下了武當山,哪怕是找間客棧,精心療養,無論如何,總也比窩在那裏等你好,那是最爛的招數,不但于我功力無益,還不一定能帶走你,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找個地方專心養傷,等傷好後再找你,我實在是忍不住……”自嘲道,“若我當初對元白的母親有這樣的情意,只怕寧肯自己替她受罰,也硬要包庇到底。當初弘毅,也正是因為情才自廢右手救她,此後更是叛出中元教,反而跟着她來禍害本教兄弟。”

“你還是躺下去吧……”

忽然看見江楚生中氣足了些,江顧白想起醫書中所道回光返照,心頭一驚,忍不住流淚。

江楚生親他眼睛,甜蜜道:“你願意與我在一起,我一聽,心情愉悅,傷便好了大半。”

“哪有這麽容易好?”江顧白皺眉,擔憂地去摸他脈搏,江楚生的手微微一側,然而卻沒避開,好似中途硬生生制住,怕惹人懷疑。江顧白心中狐疑,立起疑窦,抿了唇,道:“你不願意讓我把脈麽?”

江楚生道:“我……我怕你生氣。”

江顧白盯着他半晌,忽然冷了臉,将他推開。

“顧白!”江楚生拉住欲起身的江顧白的手腕。

江顧白氣得渾身顫抖,“你……你竟用這樣的招數騙我,你……”使勁一甩,便将手甩脫,江楚生本可以死死攥住他的手不放,然而看見他氣成這樣,心頭也是一驚。他原本裝作重傷,無非是因為江元白說的那番話戳中了他的痛腳,江顧白對江元白情重,在他心中自己肯定比不上江元白。江顧白要去追江元白,他老大不樂意。心念一轉,便想着江顧白心軟,他裝作重傷難治,他一定會忍不住留下來陪在他身邊。江顧白主動從他的滋味比他想象中的美好,心旌神搖之下,便忍不住露出了破綻。

江顧白将他推開甩開之後便是起身,大步往屋外走去,江楚生追将上去,跟在他身後,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該抓住他好好道歉,還是抓住他不管不顧親吻揉捏的好,反正他是不會放過江顧白的,江顧白對他又不是無意,若是無意,他說不準還松開些好好勾他的真心,江顧白為人雖善,但是仍嫌迂腐,既然真心喜歡,與他一起便是,他開始雖對他強迫,往後總是不會。偏偏他只記得從前的強迫,卻不想想往後的和樂。

江楚生明知道江顧白因他早些時候的強迫,并不相信他,然而煮熟的鴨子剛剛到嘴就那麽快飛了,他心中也是郁郁。說起來他也不是情窦初開的小夥,然而對上江顧白,卻是各種滋味齊上心頭,他自己都忍不住沖動了起來。什麽懷柔手段欲擒故縱全然想不到,完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想擺脫我,想也別想,反正你注定便是我的人。

想當初他落難之際,本有一千條一萬條計策脫身複仇,江顧白來幫他,他也不過嫌他礙手礙腳,之後,甚至想着,江顧白來幫他,是江顧白的幸運,若非他在他落難之際出手相助,他出了那牢籠,第一件事便是要殺了他重奪中元教教主之位,江元白是他骨肉,他不想殺,江顧白卻是他抱來的孩子,沒多少感情,正好可以洩洩憤,想不到到後來,他心中反而更重江顧白了。

江顧白尋了一條小徑,往山上爬去,江楚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暗暗計數,江顧白現在生氣得緊,他如果立刻就把他抓回去好好疼愛,想必他一定生氣哭鬧,情緒激動,若等他多走兩步氣消得差不多了,他再把他抓回去,那麽便可共享極樂,好好溫存。俗話說的好,床上是最能和解的地方,便連夫妻也是床頭吵架床尾和,江顧白心中有他,既然有他,到了他懷中自然忍不住軟幾分。

心中這麽想,江楚生的郁悶便散去了些,只是看江顧白頭也不回地快速爬山,卻是暗氣,明明對我有意,竟然還這麽一副絕情的模樣,看等會上了床,我要讓你怎麽攀附我抱着我!

爬到半山腰,江顧白的速度分毫也未緩下來,江楚生原本計劃着計一定的時便将他抓了暖床,只是,不知為何,他竟也遲遲沒動,反而跟着他上山。

大約終于有些累了,或是被他跟着跟煩了,江顧白回頭,冷冷道:“你跟着我幹什麽?”

江楚生道:“你要上山,我也要上山,我看你選的這條路不錯。”

江顧白冷笑一聲,“那你便自己上山吧。”

說完,他竟然略過江楚生,往另一邊走去,而後,又往山下走。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分明上山比較累,何以下山更難呢?哪怕懂武功的人,那也不敢在萬丈高山上往下攀爬,此山雖沒有萬丈,但也是高山。

江楚生看他那般,默默無言地跟着他下山,走不過一刻鐘,卻是悶哼一聲,假作心痛,捂着心口栽倒在一棵樹的樹幹上。

江顧白聽見動靜忍不住回頭,看他那般駭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跑過去扶他,“江楚生!”

江楚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便翻了個身将他壓在橫生的樹幹上,唇堵住唇,舌頭飛快地探入他的嘴巴,攪動他的舌頭。

江顧白這才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惱他這般不要臉,不住掙紮。

想必是上天也看不慣江楚生,江楚生原本假作心痛,然而制住他掙紮時,竟似真的心口一疼,沒牢牢壓制住江顧白,江顧白那麽掙紮,江楚生往旁一滑落,帶動了江顧白,兩個人便一起掉下了樹去,往山下落。

他們已走了許久,快要到山下,然而此刻離山下還有十來丈高,若是摔下,那也夠嗆,中途不過有矮小叢葉阻了些去勢,然而在坡上滾了一滾,卻似更快地往下掉去。

“砰”一聲響起,塵埃落定,江楚生卻是躺在江顧白身下,将他抱在懷裏。

江顧白驚異莫名地支起身看他,似是不明白他為何護他。

江楚生唇邊溢血,面色蒼白,卻竟對天大笑,長笑不絕。他中氣并不充足,然而笑聲卻十分響亮,似乎充滿了淩雲豪情。

江顧白的手抖了抖,本似要去碰他嘴角,但卻沒有伸手。

江楚生止笑,目光複雜,道:“這人世間一報還一報,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顧白,你說是不是?”說罷,他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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