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時光在二人輕松暇意的打趣中流逝飛快。
饒是停停歇歇, 終是在立秋之前抵達洛邑。
周祚傾頹,數十年來,除了些許蕞爾小國還每年照制入王畿秋觐, 照例納貢外, 鼎盛強大的諸侯國早已不拿秋觐當回事,莫說興師動衆前往王畿朝觐天子, 便是納貢都缺短, 甚至不納。
于此,周天子是無心亦無力管轄。
今歲秋觐,贏國早早放出風聲,新任國君将攜君夫人入王畿朝觐天子, 接受天子之封,新君要名正言順繼位。
齊國剛娶了王姬霓,亦自是不好太抹天子顏面, 便也提前知會諸國,齊公子鹄亦将代表齊國入王畿秋觐。
得了兩個強國的準信,魏王,韓王紛紛響應, 亦決意金秋入王畿朝觐天子。
一時間, 洛邑竟空前熱鬧起來, 自立秋以來, 王畿城廓外可容十二匹馬并辔而行的寬闊周道,每日辚辚車馬浩浩蕩蕩陸續而來, 塵土彌漫, 不曾斷絕,猶如數百年前的鎬京那般,重現萬邦來朝的繁盛景象。
諸侯來朝, 均由小史安排公伯子侯們的行宿,依照爵位高低,依此落腳館舍。爵位愈高者,離王城愈近。
往年來朝,不過些許蕞爾小國的國君,國力都不強,是以,尊卑并不明顯,小史渠掌管安排起來,并不麻煩。
今歲卻不一樣,來的國君一個比一個豪橫,一個比一個得罪不起。小史渠自上任掌管邦國之志以來,從未緊張得如此焦頭爛額,又鬥志昂揚,全力以赴過。
贏國國君秦玙帶着君夫人嬛抵達那一日,大船一停靠在雒水邊上,早早便侯在岸邊的小史渠便谄笑迎了上來,親自将贏國君及君夫人迎入館舍。
坐在前往王畿的馬車上,嬛頗是想念的透過輕薄的帷幄,不住的往外面瞅去。
自己眼前的洛邑,大街小巷人頭攢動,鮮衣怒馬的貴族,綌布葛袍的黎庶,個個精神翟碩飽滿。
“今歲洛邑倒是分外生機勃勃。”秦玙見嬛萬分激動的将眼神流連與王城巷道,随意開口說道。
嬛聞言收回視線,讪讪回應:“都是沾了爾等大諸侯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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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玙輕笑,并不反駁。
入了館舍,嬛還未及歇息,門外便有使臣帶着王室玉壁至,使臣言,妘太後甚是想念王姬嬛,一得到贏君将帶新夫人入王畿朝觐的消息,便日思夜盼着,總算将贏國國君及君夫人盼來,妘太後是一刻也等不了,欲接贏國君夫人入宮。
嬛一聽,對祖母的思念愈發泛濫起來,當即洗浴更衣,随使臣入宮。
嬛一番裝扮畢,正準備出門之際,發現秦玙亦是頭面齊整,一身常服煥然一新候着自己。
諸侯來朝,并不可擅自入宮,需待天子冠禮召見才可攜玉圭入宮。顧秦玙并未着諸侯九章爵弁服,而是一身常服,以孫婿之身份前去拜谒妘太後。
見嬛收拾整妥,秦玙道:“孤随夫人一道入宮拜谒太後。”
嬛見他姿态放得如此尊重,心間不免一陣甜蜜悸動,溫莞的笑容浮上粉頰,颔首與他二人攜手上了輿車,随使臣一道入宮。
通往王城的跸道,灑掃得一塵不染。
秦玙與嬛坐在輿車上,一路穿過臯門,直抵紫雲宮。
太後的宮室,一如嬛印象中那般恢弘,沉穩,大氣,雖缺乏修葺,邊角有些殘損斑駁,卻仍舊不失王室底蘊。
時隔半載,嬛再度回到自己長大的宮城,看着這熟悉的一磚一瓦,宮門前相迎的熟悉的寺人面孔,嬛不禁有些動容,恍若隔世,有些欲泣。
在廣袖的遮掩下,秦玙适時握住嬛的手,給予嬛些許安慰。
嬛感動的回握住他,二人便這般手牽手入了紫雲宮。
紫雲宮重重幔帳低垂曵地,以絲縧系在砥柱上。堂上,語聲緩緩,妘太後端坐在宮堂正中與身旁之人說着話,左下首坐着姝後及已是齊公子婦的霓。
對于回宮第一日便見到姝後母女二人,嬛心裏萬分膈應,面上不顯,手卻微微捏緊。
經過王姬菏之殁,秦玙多少知曉了嬛與姝後母女之間的不睦,他敏銳的察覺到嬛的情緒變化,本打算在一入宮室便放開她手的秦玙,驀然攥緊了手掌,一直與她牽手至妘太後跟前,向妘太後行禮方才放開她。
妘太後坐在高堂上之上,見王姬嬛與贏君二人,毫不避諱的牽手并入宮室,心下那幾分對嬛的姻親不安的惦念瞬時消去幾分。
贏君比她想象中更為偉岸隽逸,他身型挺拔颀長,黻衣繡裳,佩玉将将,威嚴又內斂,他與嬛攜手沐浴着喧嚣的晛光入宮室,跨過門檻時,贏君細心伫足,回望着嬛,幫嬛提了提裙裾,這麽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做的無比順手,眼裏眉梢透出的溫柔小意,不摻一絲雜質。
她就知道,她的嬛,如此貌美,如此心善,上蒼不會虧待于她的。
贏君與嬛站在一起,二人便猶如女娲廟裏的那一對金童玉女,仿若世間萬物除他二人皆不存在。
秦玙與嬛雙雙上前見禮。
“贏君免禮!”妘太後親和笑道,随看向嬛,“數月不見,吾嬛愈發貌美了,快些起身。”
嬛已出嫁,此番是首次以守臣夫人的身份拜谒妘太後,故不敢怠慢,一身奢華繁複的袆衣,下跪行禮不便,起身更是不便。
秦玙貼心的伸手将嬛扶起,瞬時再度牽起嬛之手,二人再轉向姝後那方行了記禮,随後便走至妘太後右側的茵席上坐好。
相見不過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妘太後對贏君全然改觀。
贏國自天子賜昏起,态度便是不冷不熱,後來迎親,派出的儀仗雖奢靡宏壯,贏太子玙卻并未親來,這點一直猶如一根鋒利的荊棘深深紮在太後心裏。她挂念嬛,擔憂嬛,深怕嬛在贏國深宮不得寵,受人欺壓。
是以,今日贏國車隊一入王畿,妘太後便迫不及待遣使臣去将嬛喚來,妘太後想知道她的嬛是否幸福,安好。
妘太後惱當時的贏太子未親子來迎娶嬛,故并未邀請他一道入宮。
怎知,他倒是自己随着嬛來了。
不但來了,還與嬛一副鹣鲽情深,相知相惜的樣子。
妘太後久居高位,見多了虛情假意,早練就一雙銳利雙眼,她一直留心着贏君,試圖找出他佯裝的破綻。
可他一言一行,無比禮全周道,一舉一動皆是對嬛的呵護愛意。
妘太後看了都不免為之動容,臉上的笑意更加璀璨幾分,道:“長途跋涉,吾想着贏君許覺疲乏,顧才只遣使臣請嬛入宮,卻未料贏君竟也來訪,讓吾好生意外欣喜。”
秦玙恭敬回道:“太後乃嬛祖母,是嬛除天子外,最親之人,迎親之時,守臣征伐在外,不得親迎王姬入贏,守臣萬分愧疚自責,此番,守臣理當與嬛一道來拜谒太後。一向太後請安,二向太後告罪。”
秦玙一席話說得誠懇真摯。
妘太後笑着回道:“既然如此,贏君便随了嬛,喚吾一聲祖母即可,不必再張口太後,閉口守臣,一家人到生分了。”
“諾!”秦玙沉穩應道。
自嬛和贏君攜手共入宮室以來,不只妘太後驚愕,身旁的姝後及霓亦是震驚萬分。
贏君英俊挺拔,舉手投足間不經意透露着上位者的威嚴強勢的姿态,面對嬛時卻氣質大變,柔和得周遭空氣都缱绻旖旎起來。
霓一時差點沒繃住。
若嬛細心些,可發現霓氣色并不好,面上厚重的水粉并未掩去她眉目間若一汪死水的憔悴。
她比嬛早幾日入王畿,一抵達洛邑便入了宮。
她的夫君,齊公子鹄将她送至臯門,便以守臣未經天子召見,不得擅入王城為由,連臯門都不曾入,便轉身回了行館。
齊公子鹄,人是生得俊美,一身細皮嫩肉比女人還嬌貴。
長期沉湎于後宮,酒色淫·欲已将他的身體掏空。
他是雨露均沾,不專寵一女。
接觸了才知曉,只能說他無心,被亂花迷住了眼,早已不知何為真心。
他對霓其實并不差,作為他的夫人,他給予了霓足夠的尊重和權利。
霓可以決定每夜由誰侍寝,他每月望日朔日也必歇在霓的宮室。
可卻也僅此而已。
他不愛其他女人,也不愛霓,他的一顆心被後宮不計其數的莺莺燕燕瓜分得不留一絲餘地給霓。
齊公子鹄只是齊太子的嫡長子,連太子都不是。
可嬛嫁的人卻當上了贏君,以弱冠之年便冠及君位。
明明自己是父王第一個出生的女兒,只因母親當時份位沒有王姒高,她便失去了大王姬的稱呼。
她明明出落的花容月貌,聰慧敏傑,可衆人的目光裏總是只有嬛。
自幼,她便處處被嬛壓得死死的,無法翻身。
姻親一事,因巫筮生變,變得萬分和她的意。她本就不欲嫁去偏僻的西陲之地,且那郎君還心有所屬,繁盛富庶數百年的齊國才是她所想。
本來,她以為她終于在姻親一事上壓過嬛一頭了。可怎知今日一見,卻和她所想大相徑庭。
贏君俊秀威儀,嬛嬌美含怯,他二人在一起毫不在意他人眼光,親密契合。
嬛溫和的眉眼裏漾出的滿滿幸福感,灼傷了霓高傲的目光。
姝後亦是暗暗咬了咬後牙槽,暗自腹诽,王姬菏那賤妾,果真是成不了大事之人。
自二位王姬大昏之後,妘太後宮中沉寂了許久,今日二王姬齊聚宮室,妘太後大喜,留了諸人共進大食。
食畢已近黃昏,阍人即将落匙。
霓悻悻随着姝後回了燕寝。她入宮三日,三日齊公子鹄都未曾派使臣往宮裏遞過帖子,說入宮來看看她。
霓一向心高氣傲,自然亦是不會主動低頭回行館去見齊公子鹄。
若今日未見到嬛與贏君夫婦二人這般鹣鲽情深之姿,她還可以麻痹自己,嬛過的許還不如她。
現下,巨大的失落似潮湧般将她吞沒,沒入黑洞洞的深淵裏,令她無法呼吸,回到燕寝後,大哭了一場。
……
日昃西傾,嬛萬分舍不得離開祖母。
秦玙似看出了嬛的不舍,主動開口說道:“嬛與太後睽違久已,嬛必定有許多話想與太後說。若太後不嫌嬛煩人,秋觐這些時日,就勞煩太後收留嬛,讓她多陪陪您。”
這一席話,可是說到妘太後心坎裏去了,當即留宿嬛住王城。
秦玙作為外男,并不可留宿深宮。
“嬛好好陪陪太後,我這便回行館了。”
“嗯!”嬛将秦玙送至宮門口,輕輕拽住秦玙袖口湊上去在她他耳畔低聲叮咛:“嬛不在身邊,玙不可多看她女一眼。”
秦玙哂笑:“何來她女給我看?”
嬛媚眼如絲睇了他一眼,道:“別以為我不知曉。”
諸侯下榻的館舍,提供歌姬舞伎供來訪諸侯貴胄消遣解趣。
有不少數自恃貌美的,瞅準了這份時機,使出渾身解數,只求能被某諸侯貴胄看中收房,翻身脫離奴圈。
此風頗長,亦不範成功者。
往次秋觐,來的都是弱小國家的君主,今歲可不一樣,齊聚八大強國君主公子,歌姬舞伎們更是要施展出十八班技藝,以求一博。
秦玙哂然,垂首在嬛耳畔,吐氣如雲道:“家有悍婦,孤懼內。”
嬛一聽,睇了他一眼,故作惡狠狠道:“不許再說我悍!”
“諾!王姬有命,守臣不敢不諾!”秦玙含笑道。
嬛笑着唔了一聲。
秦玙拉住她的手,輕聲道:“我走了,明日朝觐天子,完了我再來看你。”
嬛嗯了一聲,“你快走吧,阍人要落匙了,我目送你。”
秦玙俯首在嬛唇角輕輕一吻,轉身離去。
嬛望着夕陽下拉出長長暗影的輶車遠去,方才依依不舍的旋身回宮。
不料一轉身,便見祖母欣慰含笑的站在不遠處望着自己。嬛面上一紅,快步走了過去。
妘太後與嬛攜手走在長長的紫雲宮廊庑上。
妘太後舒心笑道:“今日我觀贏君對嬛溫柔小意,呵護有加。想必嬛在贏的日子過的因是順風順遂,可見嬛嫁對了人。”
嬛羞赧的頷了颔首。
“迎親之日,贏君慢怠吾嬛,祖母着實心痛,如今看來,嬛貌美無匹,贏君果真沉湎在嬛的美色下了。”妘太後打趣道。
“祖母,玙他不是如此膚淺之人,嬛也不是虛有其表。”嬛不樂意了。
妘太後欣笑,“逗你的,吾嬛聰慧仁靜,才不是那以色事人之人。”
“祖母,你還說。”嬛嬌嗔,粉嫩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幸福的緋色。
妘太後是過來人,幾句探尋便知曉嬛亦對贏君情根深種,他二人郎情妾意,再好不過。
妘太後拉着嬛的手道:“嬛在贏國過的可順遂?”
嬛點了點頭,又倏然頓住。
妘太後敏感的察覺到嬛的猶豫,問道:“嬛可是受了何委屈?”
嬛思忖了片刻,方才徐徐開口,将姝後及霓拿捏住王姬菏的生母及杞美人,指使王姬菏背叛自己一事,告知了妘太後。
妘太後聽完,面色深沉,良久方才開口說道:“吾知曉了,吾會提點申姝。”便再未多說甚。
妘太後的反應在嬛意料之內,妘太後與姝後均是申人,一廟同宗,嬛本也就不指望妘太後能替她替王姬菏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