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太陽底下如流金一般,又說那寺裏的金身佛像栩栩如生,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好不莊嚴。

舍得都是淡淡的,一路上時不時拈一片葉,摸一朵花,待聽說到藏經閣裏有兩人高的木櫃子,擺滿經書時,才顯出點興趣來,睜着圓眼睛看靳寬。

靳寬有意多說些給他聽,無奈自己不懂佛法,更別說什麽佛經了,說來說去都說不出點什麽,最後只能耷拉着腦袋說:“等你去看了就知道。”

慈恩寺在離北山不遠的另一座山上,有時候兩座寺廟的鐘聲都能彼此聽到。上山的道路修得整齊漂亮,方便香客的車駕轎辇上落。

靳寬對慈恩寺熟悉,領着舍得繞開寺門,繞了個大圈到一處低矮的院牆處,猿臂一舒,便翻到牆頭上去,蹲在矮牆上往下看,舍得懵懵然仰着頭看他。

靳寬忙又跳下來,對他說道:“我托着你上牆頭上去。”

舍得不解他何意,只看着他上落,身手矯健,便點點頭。靳寬雙手放在他腰上,稍一用力便把他舉起來。舍得傻傻地扶着牆頭,任由靳寬托着他屁股,一下便把他送到牆頭上去。

不等靳寬上牆來,舍得自己往下看了看,估摸了下高度,自己就往下跳了,在另一頭落地的時候穩穩的。

靳寬翻過牆來,蹑手蹑腳地帶着他避開提着燈籠巡視的武僧。舍得看着好玩,也學着他蹑手蹑腳的樣子,大氣也不敢出。

兩人摸到了慈恩寺的藏經閣裏,直直朝着最高一層去。

藏經閣最高的一層擺滿了兩人高的木櫃子,裏面放着琳琅滿目的經書,汗牛充棟。藏經閣裏昏暗,只因裏頭不許點明火,只隔着數十步擺一顆瑩潤的夜明珠,做夜間照明用。

舍得漫不經心地從書架子的這頭走到那頭,手指掃着經書的書脊,挑揀出一本來湊到明珠旁仔細看了起來。

靳寬也看不懂經書,只好抱着手臂靠着牆,曲起一只腳來撐住,看人。

舍得看書時專注,認真得眉毛都皺起來,鼻頭也微微皺起來,嘴唇抿緊,眉眼沒有半分少年人的意氣,反而清清淡淡,如山間一泓水,清透見底,但又倒映花草星辰,引人注目。

兩人正各自看得入神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靳寬耳尖警醒,立馬站直了,朝腳步聲處看去。舍得被他一驚,忙擡起頭來,輕聲問道:“怎麽了?”

靳寬道:“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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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等舍得反應過來,靳寬便牽起他往暗處去,忙亂間舍得手上的經書落地,“啪”的一聲,在寂靜的藏經閣裏格外響亮。

兩人連忙退到木櫃子的陰影裏,躲在角落。

巡視的武僧高大魁梧,撿起那本經書,警覺地四處看了看。他身後有個木櫃,上面摞着高高一疊經書,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掉下來了。

舍得着急,往前一步就要說話,被靳寬趕忙拉回來,手橫在腰上箍在懷裏,另一只手松松捂住他的嘴,湊到他耳邊,用氣聲說道:“噤聲。”

那摞書噼裏啪啦地落在地上,那巡視的武僧吓了一跳,忙不疊地收拾起來,倒忽略了藏在暗中的兩人。

舍得只覺得自己突然陷入了一個寬厚溫熱的懷抱中,耳邊有氣呼來,癢癢的,忍不住聳起肩膀蹭了蹭耳根。靳寬環抱着他,慢慢地往後退,鼻端都是淡淡的檀香香味。

兩人靜悄悄地挪,下到了三層無人處,方彼此松開。

舍得望着樓上的方向,遺憾道:“原本還想給師傅帶一本回去。”

靳寬見他皺着眉,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只恨自己沒有檀六偷盜寶藏如探囊取物的本事。想了半晌,道:“我帶你到屋頂上看月亮吧。”

舍得高興了起來:“好啊,怎麽上去?”

靳寬從前陪着聖駕夜宿慈恩寺時,也曾自己偷偷摸地攀爬到琉璃瓦屋頂上,只是這次背上背了個人。

舍得兩手環抱住靳寬的脖子,兩腳纏在他腰上,見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夜風吹來,衣袍揚起,只覺得驚險快意,在靳寬耳邊輕輕地笑出聲來。

靳寬背上馱了個人,爬得越發小心了。但他天生膂力極強,三兩下便爬到藏經閣的頂上,将舍得放下。兩人并排坐在屋脊上,身下果然是鋪滿了的琉璃瓦,在月亮下流光溢彩。舍得不怕高,站了起來,迎風遠望,能隐約見到北山上的摩雲寺。

今夜是一彎缺月,偶爾有幾片雲飄過,如薄紗似的覆蓋在月亮之上,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舍得老成地嘆了口氣:“月有陰晴圓缺。”

靳寬生怕他遺憾難過,後悔來了慈恩寺,彎着腰坐着,搜腸刮肚了半天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好也跟着低聲嘆:“可惜是缺月,月圓時更好看。”

高處風大,舍得淺灰色的僧袍被吹得揚起來,如鳥翼一般。他見靳寬似是難過,回頭來安慰道:“師傅說,有舍才有得,如果沒有彎月朦胧,怎麽襯托出月圓時候的美滿。”

靳寬聽了他的安慰,轉瞬又高興了,若有所思地抱着膝,想得入神。

舍得見他一時難過一時高興,就像寺裏的大狗阿黃,被肥貓欺負時夾着尾巴難過,有一根肉骨頭了,又搖頭擺尾地高興起來。于是他伸出手來,拍了拍靳寬的腦袋,笑道:“以後介紹阿黃給你認識。”

舍得回程的路上心情愉悅,邊走邊哼着歌,哼的是山歌野調,嗓音清亮。兩人回到摩雲寺時,已是夜深。靳寬站在寺門,看着舍得輕快地道別,小心翼翼地去推緊閉的寺門,心裏頭有些不舍,但見他分別得這樣爽快,又不知怎樣開口。

舍得閃身入門內,回頭見靳寬還不走,問道:“怎麽啦?還有事?”

靳寬忙搖搖頭:“沒事,沒事。”

舍得見他還是駐足不走,想了想,往門裏看了看,又回過頭來說:“阿黃已經睡了,你下次來再看好不好?”

靳寬輕笑出聲:“好好好。”

舍得見狀就要關門:“那我走啦。”

“等等,”靳寬叫住他,走上前去,“我可能要過好久才能再來找你。”

舍得沉吟了一下,笑道:“不礙事的,你來了就到山上找我。”

靳寬伸手摸了摸舍得的小光頭:“好。”

靳寬最近是真的不得空,聖人自從登基之後變得愈發無常,他随侍在側往往覺得如履薄冰。他偶爾分神時,能看到聖人鷹隼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喜怒莫測,讓人渾身發冷。他在禦前護衛,本是要佩刀的。聖人卻說他不喜刀戈,讓他卸下刀甲才可入殿。

他從前是心無挂念,才想着要随波逐流,聽天由命。但如今,他心中有了牽挂,雖則只是一廂情願,但他也想長長久久地陪伴在側,想要找辦法抽身。

可沒想到,意外比辦法來得更快。

只因聖人知道自己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就越發在意別人認不認他是正統,一點違逆的話也聽不得。那日,不過是言官彈劾了一項政令,還說先帝有一項仁政,可替代之,不知如何就觸了聖人黴頭,立馬就要用廷杖。

祖宗規矩,言官是打不得的。只是聖人盛怒,靳寬也只好取來廷杖,打算拿捏着力度,打個十來下,讓聖人消氣。

那言官是個硬骨頭,被壓在地上還在高喊。聖人冷笑着說:“用心打。”

廷杖栗木削成,包有鐵皮,鐵上還有倒鈎,若是“着實打”,那便是拿捏着力度,皮外傷罷了,若是“用心打”,便是要致人死地。

靳寬硬着頭皮打,不過數十下,那言官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待拖回家後,不出半日就沒了。言官們一下子炸了鍋,日日跪在午門外,嚷嚷着“武官死戰,文臣死谏”,說先帝無論如何仁懦沒主意也不曾打過言官,此舉是亂政之始,亡國之兆,怎麽嚴重怎麽說。如此下來,聖人再氣也不能發作了,只好将火發到靳寬身上。

“那日朕不過是氣話,你如何就用了廷杖,責打功臣!”

這句話如生雙翼,飛快地傳開了。言官不好再對着皇帝罵,只好洋洋灑灑地彈劾起禁衛來,說他蒙蔽聖聽,先朝之亂正由近臣恃寵而起,先帝暴病而亡之際,此人随侍,焉知沒有蹊跷雲雲。

言官抱團,日日彈劾,靳寬冷眼聽着看着,心想,其中焉知沒有皇帝推波助瀾的作用,畢竟先帝怎麽死的,朝中也就只剩下他知我知。

他被褫去官職,逐出禁衛。

時已入秋,北山上一片樹葉凋零的蕭條景象。靳寬鑽到山林裏,還在上次那條小溪那裏找到舍得。

舍得撩起僧袍的前擺,撿地上的幾片楓葉。北山上楓樹只有寥寥幾棵,完好的楓葉也不過幾片,盡數被舍得挑揀出來,在溪水中洗淨,放在僧袍上兜着,準備帶回去。

他見了靳寬來,先是一喜,再見他形容憔悴,下巴隐隐有青色的胡茬,便問:“你怎麽了?”

靳寬不答,盤腿席地而坐,撥開地面的枯葉,幫忙翻找起楓葉來,放到舍得的手裏。舍得蹲到他旁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怎麽了?”

靳寬側頭看去,只見舍得湊近了想要安慰自己,目光清澈,帶着幾絲擔心,嘴唇微張,露出編貝般的牙齒來,忍不住把頭湊過去。

舍得不明所以,看到靳寬的臉越湊越近,唇上一熱,兩人相隔咫尺,呼吸相聞。他想要往後躲,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楓葉撒了一地。靳寬順勢跪坐起來,雙手撐在他兩側,吮吸起唇舌來,如食甘霖,呼吸漸粗。

舍得只覺得嘴唇被吮得發麻,心砰砰跳了起來,睜大眼睛,看着靳寬緊閉雙眼,眼睫顫動,滿是不解。

靳寬松了嘴,離開些許,見舍得白玉般的臉龐有些許紅了,嘴唇微張,濕潤殷紅,只是他眼中并無欲色,還是目光如水,滿是疑惑:“這、這是作甚?”

靳寬伸手抱住他,将頭埋入舍得懷中,淡淡檀香令人安心。他悶悶說道:“這是喜歡你。”

舍得摸着他的頭,就像在寺裏摸撒嬌的阿黃一般:“什麽是喜歡?”

“就是見到你會開心,一想到再也不能見你就難過。”

“就像我喜歡住持,喜歡山林,阿黃喜歡肉骨頭一樣嗎?”舍得想了想又道,“為什麽再也不能見我了?”

“不一樣的。”靳寬心中酸澀,“因為我就要死了。”

舍得将他從懷中拉出來,問道:“你生病了?”

靳寬搖頭:“不是的,是皇帝要殺我。”

舍得想了想說道:“那日檀、岳二位施主離去之時,交與住持兩個小瓷瓶,說是留給你的。說若是哪日皇帝要殺你,便把它們給你。”

靳寬心中一動,問:“是什麽?”

舍得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問了住持然後取來。”

靳寬點了點頭,目送舍得離去,坐在原地乖乖不動,将那撒落地上的楓葉重新洗淨,一片片歸攏好。不過片刻舍得便回來了,手中拿着一白一青兩個一指長的小瓷瓶。

舍得先将白的給他說:“這裏面是‘七日醉’,服下後形同死人,七日後複蘇。”

靳寬心中一喜,将那白瓷瓶緊緊握在手中:“另一個呢?”

舍得躊躇片刻,方把那青的也給他:“這是‘黃粱夢’,和在鸩酒中服下,可解鸩毒劇痛,無聲無息無痛死在夢中。”

靳寬手握兩個瓷瓶,看着舍得,問道:“若我服下‘七日醉’,醒來後,你可願與我一同離去。”

“離去?去哪裏?”

“天大地大,有何處不能去。”

舍得垂眸,後退一步:“住持說,我方才那樣是破了色戒。”

靳寬懂了,他眼眶微紅,将那兩個瓷瓶放在地上,站起來:“我如果孑然一身,即便活着也沒什麽意思。都要死了,死得快些慢些痛些舒服些,都是一樣的。”

舍得忙将那瓷瓶撿起來,塞入他手裏,道:“人生在世,萬不可自輕自賤。”

靳寬:“你不想我死嗎?”

舍得說道:“生死有命。”

靳寬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舍得急了,喊他的名字,氣道:“你就是想要死,也一定要服青瓶子裏的‘黃粱夢’,不然、不然的話,即使你死了我也是要讨厭你的。”

靳寬轉頭看他,迎風而立,眼眶濕潤,但卻也笑了:“好的,只要你千萬不要讨厭我,偶爾想起我就行了。”

舍得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定定站在原地,看着靳寬的身影消失在蕭索的山林之外。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就有聖人身邊的內侍,帶着一壺鸩酒和聖人的口谕,“不殺你無以平物議。只是你也算是有功之臣,便賜你自盡,留個全屍吧。”

內侍給他留個死前的體面,在門外等候。

靳寬顫抖着手,将那青色瓶子裏的“黃粱夢”藥粉倒入那一杯鸩酒中。閉着眼睛,一口悶下。

他轟然倒地,腦中昏沉,似就要這樣睡去了。

他在一剎那間想起很多,想起少時混跡街頭和地痞流氓打架,想起第一次穿上禁軍服飾時的狂喜,想起刀口向着先帝揮去時的混亂。

最後留在心裏的,是慈恩寺那一潑柔和的月光。

靳寬醒來時,只覺得手上一片溫熱濡濕,有條粗糙的舌頭正一下一下舔着。他艱難地睜眼看去,一條大黃狗趴在榻邊,一下一下地舔他的手。

他環視四周,自己正在摩雲寺中,舍得撐着腦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着,合着眼睛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

他看着那條大黃狗,試探性地叫了聲:“阿黃。”

大黃興奮得原地轉了幾個圈,不停地哈氣,搖着尾巴,舔得更歡了。

舍得被吵醒了,猛地站起來:“你醒啦!”

靳寬撐着坐起來,阿黃懂規矩,不敢跳到榻上,只是坐在地上,伸着腦袋,尾巴搖得飛快,感覺就要甩掉了。

“我怎麽會醒了。”

舍得低着頭,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小孩子:“我……我那日,将那‘黃粱夢’全倒進水裏了,分了一半‘七日醉’放進去青瓶子裏,才給你的。”

靳寬心裏像突然炸開了煙火,噼裏啪啦,五彩缤紛,掀開被子就要下床:“你不想我死是麽?”

舍得點點頭。

靳寬又問:“那你喜歡我麽?”

舍得卻滿臉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住持知道了也不生氣,只是嘆嘆氣,說我動了塵心,但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與你一起的時候,跟待在山裏一樣高興。”

靳寬卻也不敢奢求太過,此時他已覺得自己開心得跟阿黃別無兩樣,若有一條尾巴,也要飛快地甩起來了。

不過是過去了數月,冬去春來,熙熙攘攘的京都已經再沒有人提起靳寬了。

城外的官道上,一駕馬車在細雨中駛向遠方。車簾被掀起,一個眉清目秀,肌膚瓷白的少年探出頭來,一頭青絲如墨般黑,才及肩長短,被發帶仔細束好。

車裏頭又伸出一只手來,将那少年拉了回去,掩好車簾:“春寒料峭,仔細着涼。”

春雨如絲,萬物複蘇,微風習習,莺雀叽喳,正是一個故事結束時,最美好的樣子。

斜風細雨不須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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