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前夕
鄭先生他們前腳才離開, 後腳就又被召了回來,還是在這種大過節的日子,以為發生了什麽驚天大事, 都神情嚴肅又緊張, 看着闵冉遞過來的密函。
“裴家百年世家,裴半城此人絕不會徒有虛名。能撈到江州刺史之職,此人定是不簡單, 待到正月十五過後啓程, 不久之後就會來到江州。先前大都督拒了與裴家的婚事, 這以後的關系就更難相處了。”
顧先生看着一眼閉着眼睛裝高深莫測的鄭先生, 暗自踢了他一腳,“你倒說說話啊。”
“你這厮。”鄭先生睜開眼睛, 不悅的瞪着他,“我能說什麽,大都督先前不願意,難道現在就願意了?”
“我當然不願意, 我已經是有婦之夫了,還定什麽親?”
闵冉瞪了一眼瞠目結舌的兩位先生,“我倒不怕裴半城處處與我作對。今年京畿附近遇到了嚴重的雪災,這流民怕是會越來越多。
江州附近還算太平, 這大夏的賦稅又多半是出于此地。往年是找各種借口扣了大半下來,今年要是再扣,禦座上的那位怕要真急眼了, 又有裴半城從中作梗,這局勢只怕是愈發的難。”
鄭先生坐正了身子,問道:“杜相那邊可有消息?”
“杜相那邊倒沒什麽動靜,颍州刺史又是他自己的人, 颍州軍從來沒有缺過一根糧草。”
闵冉手指敲打着案幾,随即蘸着茶水在上面劃了幾道線,“崇州那邊也受災嚴重,颍州軍定會借此機會出兵崇州,要是占據了此地,等于切斷了江州軍與京城之間的路。可颍州軍想要繼續向京城而去,留下防守的兵力不夠,後背薄弱防不住我們,不但守不住崇州,連颍州都危險。”
“大都督是說,與杜相聯手?”鄭先生眼睛一亮,期盼的問道。
“不。”闵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瀛洲不太平已久,皇帝已經下了好幾道诏書讓去平叛,我們豈敢不尊。”
本來江州的打算就是出兵瀛洲,可為了謹慎起見,一直未有動靜,此時倒是不能再等。打下瀛洲之後養兵蓄銳,江州這邊有了足夠的兵力與實力,就算杜相那邊占據了崇州,只要江州出兵,那邊也守不住。
“只怕皇帝會坐不住了。”鄭先生喃喃的說道:“可他想要用大都督牽制颍州軍,這邊裴半城倒是會收斂一些。倒是一箭雙雕的主意。”
“兩位先生,事不宜遲,糧草之事就拜托你們了。”
鄭先生與顧先生忙應了下來,又與闵冉細細商議了半宿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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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韞備了羊肉暖鍋,青山卻遞了消息過來,說是大都督那邊有急事,不能前來,讓她自己先用飯。
待青山去後,她讓張嬷嬷上了暖鍋,自己揀一些随意吃了幾口,便讓人撤了,拿着本書靠在軟塌上凝神沉思起來。
江州官員還不能讓闵冉費心去招呼,只怕是外面出了大事,讓他脫不開身,難道又要打仗了麽?
連續多日都未見到闵冉,闵三娘子倒是上了門來,她還穿着上次見到時所穿的衣衫,遠遠的在門口就深深曲膝施禮,“見過裴姐姐。”
裴行韞還了一禮,笑着說道:“三娘子無需客氣,快過來坐。”
闵三娘子目不斜視又拘謹的走過來,斜着身子坐了,又從懷裏掏出塊帕子,“這是我親手繡的,還請娘子不要嫌棄。”
裴行韞見她神情緊張,雙手都在不住顫抖,忙接過來打開帕子一看,普通的粉綢上繡着幾朵綠繡球,繡工一般,只能說針腳細密,不過兄妹倆的喜好倒是相似。
她不由得笑起來,贊道:“三娘子的針線活做得真好,我倒是望塵莫及。”接過春鵑遞過來的荷包塞到闵三娘的手裏,“這個三娘子拿去玩。”
闵三娘捏了捏荷包,裏面鼓鼓囊囊的,不是過年時節的銀锞子就是小娘子喜歡的首飾,她便謝過裴行韞收了起來。
“三娘嘗嘗江州的果子點心,這邊的與京城口味不同,不知你還吃不吃得習慣?”裴行韞笑着指了指案幾上的盞盤,見她欲言又止的擡頭,對屋內的春鵑她們說道:“你們且先下去吧,我與三娘說會話。”
闵三娘子像是松了口氣,拿起塊綠豆酥吃了,喝了半杯茶後又連着吃了幾塊才停了下來,她驀地擡頭看向裴行韞,面色通紅又窘迫,吶吶的說道:“太好吃了,我從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一時貪嘴就多吃了幾口。”
“沒事,我也喜歡吃這個,只要一吃就連吃好多塊,停都停不下來。”裴行韞仍舊笑盈盈的,又将紅豆酥推了過去,“你再嘗嘗這個。”
闵三娘子愣了下,又拿了一塊吃了,這下沒再伸手去拿,她頓了頓,又糾結又不安的說道:“裴姐姐,我聽到了一些關于你不好的事,掙紮了好些時候,不知道該不該說,要是說了我估計會沒有命,可不說又內心難安。”
裴行韞微睜大眼瞧着闵三娘子,她咬了咬唇,終是說道:“我知道姐姐厲害,大哥也護着你,定會保住我的性命。”
她轉頭四下瞧了瞧,才湊過來低聲說道:“吃年飯那晚,二哥被大哥打了,回去以後夫人大哭了一場,說是一個狐貍精挑得兄弟阋牆。阿爹最寵二哥了,當場就氣得大罵,說是幹脆将姐姐許配給二哥,倒是夫人把他攔住了。”
闵三娘子眼裏閃過一絲怨毒,“夫人說,像姐姐這樣萬人騎的賤人,怎麽配給二哥做正妻,當個妾都算是擡舉了你。大娘也附和說是,二娘說,做妾的都不是好東西,二哥既然看上了姐姐,倒是姐姐的福氣。”
她撸起袖子,細小的胳膊上青紫斑斑,“二娘平時在人前笑眯眯的不怎麽出頭,可她最壞,這些都是她慫恿大娘動手打的。”
她聲音哽咽起來,“這麽冷的天氣,成日差遣我去園子裏給她剪梅花,還一定要一大早開的。可我連件厚點的衣衫都沒有,過年時府裏發下來的厚夾襖,她們穿不上,卻搶過去使壞心剪得粉碎。又怕其他人瞧着說閑話,只給我留了外面的新衫。”
裴行韞遞了帕子熱茶過去,闵三娘接過去擦了眼淚,又喝了口熱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讓姐姐看笑話了。在京城裏我沒人可說,姨娘生下我就沒了,後來我也知道姨娘是被夫人害死的,可我沒出息,不能替姨娘報仇,甚至連自己都自身難保。”
“唉,三娘受苦了。”裴行韞見她拉拉扯扯就不說正事,也不催她,只是随着她附和一兩聲。
“我受些苦倒沒什麽。”闵三娘神情憤憤,“可她們太不是東西了,阿爹搬走後,夫人去了阿爹院子裏面幾趟,每次回來都會大發雷霆,然後又躺在床上叫心口疼,我每天要在她面前伺疾,今天趁着夫人又去了阿爹那邊,才有機會前來姐姐這裏。
我有天不小心聽到了夫人與身邊伺候她的婆子商議,說阿爹搬去新院子後,被那兩個小妖精勾走了魂,一是那兩個小妖精不是東西,二是姐姐在背後使壞,要将姐姐與二哥湊成一堆,讓大哥厭棄姐姐,然後将姐姐賣到窯子裏去。”
裴行韞想到這幾天那邊鬧出來的事,嘲諷的笑了笑。
李夫人去了闵齊山的院子,不巧遇到闵伯爺興致高昂,正在紅袖添香夜讀書,一邊握着綠煙的手在教她寫字,另一邊摟着朝紅的腰要給她作詩。當場氣得她撲上去與她們撕扯成一團,吓得兩人驚叫連連,直往闵齊山背後躲。
“別打別打。”闵齊山見到李夫人還是有些心虛,又不肯自己的心肝肝受到傷害,只得張着手擋在她們中間。
“我打死你們兩個不要臉的下賤坯子。”李夫人見到闵齊山居然護着兩個狐貍精,簡直是又痛又氣,跟瘋了似的又踢又抓。
闵齊山被推來搡去,身上臉上挨了好幾下,氣得他揚起手,一巴掌拍到李夫人頭上,将她打了個團團轉,頭上釵環叮叮當當掉了一地,好半天才站穩了。
她怔怔的瞧着眼前同床共枕近二十載的夫君,悲從中來淚流滿面。
這麽些年來,闵齊山雖然不上進沒甚出息,可他對她一直千依百順,後宅裏也只有她獨一人。京城那些大家夫人雖然表面上瞧不起她,可背地裏誰不羨慕她能得夫君的寵愛?
她以為這一輩子都會這樣了,沒想到不過短短的時日,先前那個寵了她這麽些年的人,居然出手打她。
“表哥。”李夫人難以置信的看着闵齊山,叫出了兩人在閨房裏對他的稱呼,“你怎麽能打我?”
畢竟是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妻子,又是青梅竹馬的表妹,打完之後闵齊山也有些後悔了,他尴尬的揉着手指,幹笑道:“我不過一時急了不小心,哪能真舍得對你動手。”
李夫人的心一松,委屈得如先前一樣,嘤嘤哭着撲到闵齊山的懷裏,搓揉着他,“表哥,我以為你變心了,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表哥啊。”
闵齊山被晃得頭暈眼花,幞頭都歪了,聽着李夫人的一詠三嘆,忙摟住她肩膀哄勸道:“哎喲別哭了別哭了,我怎麽會不要你,我疼你還來不及呢。”
“那你将她們趕出去。”李夫人擡起頭,淚眼婆娑的看着闵齊山嬌嬌說道:“你搬回我的院子裏去住,我們還如以前那般,白首不相離。”
闵齊山看着李夫人有些浮腫暗黃的臉,眼角隐隐的細紋,又轉頭看了一眼抱在一起抹淚的綠煙與朝紅,她們肌膚光潔,年輕的身子柔軟無比,想到那些極致的歡愉,身體就忍不住發熱。
他推開李夫人,敷衍的說道:“她們不過是伺候我的下人,哪能與你比,我在這裏在養一些時日,待身子好一些再回來看你,你回去吧,啊。”
李夫人的一顆心沉了下去,她覺得像是掉進了冰窟般渾身發冷,被闵齊山摟着肩推搡着出了屋,怎麽回到自己院子的都沒有注意。
有了一又有二,李夫人醒過神來後,心痛如絞,又不甘心的再次去了闵齊山的院子,像先前那般與綠煙她們打成了一團。
闵齊山開始還勸着她,後來不耐煩了直接破口大罵對她大打出手,更下令門房不許再放她進去。
李夫人如同裴行韞先前所想一般,不會去怪闵齊山,倒會把責任推到不相幹的人身上去。
“夫人與婆子商量了,說是到了江州以後,還沒有見過江州本地其他的官員夫人,要遞帖子出去邀請她們來府裏吃酒,順便給大娘和二娘相看親事,趁着機會給姐姐下藥,讓二哥毀了姐姐清白。”
裴行韞眼神冰冷,她拍了拍闵三娘子的手,“多謝三娘告訴我這些。你年紀也大了,我會跟你哥哥提一提,外面有哪些年輕上進的郎君,讓他多留意一些,到時候也幫你相看相看。”
闵三娘神色不見嬌羞,鼻子一酸雙手蒙着臉抽泣,半晌後她拿開手,“不怕姐姐笑話,我真的是高興。先前府裏沒有一人會想到我的親事。
夫人要是想,定也是要拿我去換榮華富貴。就像大哥先前的親事,裴家那麽好的人家,自己遞了話過來要與大哥結親,可夫人想推二哥出去。”
裴行韞緩緩坐直了身子,不動聲色的問道:“是裴家主動遞話過來要結親的?”
“裴家請了定國公夫人過來說親,夫人卻說大哥命硬克母,将二哥吹噓了一翻,說二哥倒與裴家九娘相配。定國公夫人差點沒有當場翻臉,推說了幾句後就走了,當晚二哥便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定國公夫人再上門來,夫人沒敢再提二哥,倒是應下了大哥的親事。”
“聽說那裴家九娘很是有名,你見過長什麽樣子嗎?”裴行韞好奇的問道。
“我遠遠瞧過一眼,夫人定下裴家九娘與大哥的親事之後,仗着裴家的面子,下了帖子出去邀請了小娘子夫人過來吃酒,想要給二哥他們議親。裴九娘也來了。”
闵三娘想了想說道:“身量不高,長得倒很美,可看起來很冷,不大愛說話,尤其是那雙眼睛看着人的時候,讓人瘆得慌。還是姐姐看上去好看可親。”
裴行韞笑了笑,闵三娘子看着她,突然說道:“姐姐與裴九娘看上去倒有兩分相似,要是你笑起來左臉頰也有梨渦,倒與她更像了。”
“是嗎?”裴行韞藏在袖子裏的手輕輕抖了起來,她強笑着對闵三娘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出來這麽些功夫,要是被她們察覺,又會找你麻煩。你先回去,待見到你哥哥,我征得他同意後,給你換個單獨的院子,不會再讓她們成日欺負你。”
闵三娘激動得又想哭,她忙站起來曲膝施禮道謝,“多謝姐姐,我先回去了,以後再來跟姐姐說話。”
裴行韞見到闵三娘離去,才軟軟的靠在了塌上,失神看着前方。
她怎麽忘了,裴家還有個庶出待字閨中的八娘,她長得肖似其生母徐姨娘,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有個小小的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