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人
場間一時靜極了,落發可聞。烏泱泱一群人從門外闖進來,在場各色人的臉都有,驚疑的,害怕的,不滿的,最多的還是見到那一群穿着藏青軍衣的兵的恐懼。百姓畏兵,這是烙在骨子裏的自卑與害怕,源自幾千年世代被壓迫的平民生活。
十幾個兵列成兩隊,槍背得整齊,清一色的綁腿排得筆直,正對着門是一輛別克牌汽車,人們翹首望着,只見那上面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紳士,頭戴着西洋帽,臉上架好大一副墨鏡,一只腳邁進門檻,徑直坐在了大廳中央。場中開始有些許雜聲,不外乎對這位的身份來議論的,那先生只充耳不聞。
一個師爺模樣的人,穿着舊式的馬褂長袍,留着一绺小胡子,頭發倒是剪了,戴着瓜皮帽子,顯得不倫不類,尤其與他的主子,那個打扮前衛的西裝男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扇着一柄潑墨圖的折扇,天氣不大熱,師爺卻一腦門細密的汗,手裏的折扇搖得呼呼得響。
原來是王公遺少,大家也心了這位的身份。
滿清雖滅亡了,卻在日本的扶持下建立了僞滿洲國,雖說大清的王爺繁多但敢在此情勢下稱貴族的也只那位清朝的肱骨大臣,鐵帽子王南新了。
座中這個人想必便是南新的嫡長子易欽。
師爺朝臺上吼了一嗓子:“怎麽不繼續講了,小王爺可是專程來聽你的評書。”鑲金牙外露,一股子暴發戶的氣息,一幫人不由得低低笑出了聲音膽子大的聲音傳了過來,有人道:“這不是秦舉人嗎?”又是一陣壓抑着的低沉的笑聲。舉人這個身份打滿清亡了,倒成了一個尴尬。
不是易欽從王府裏帶出來的,秦舉人自己妄想得他賞識毛遂自薦為他做了青州的向導,這些天下來他大致知道了他的為人,心裏不屑,臉上仍是笑眯眯的,父親教他的頭一個便是不喜形于色,勿叫旁人摸得自己的喜好。
程遇春多看了兩眼,傅骁寒注意到了,抓了把碟子裏的花生豆,塞了一個給程遇春:“怎麽,你認識?”
程遇春張嘴接過那顆花生豆,不經意舔到傅骁寒的手,端起杯子佯做喝水,渾亂說道:“在我那聽過兩次戲,出手很闊綽,倒也眼熟了。”
傅骁寒自然不信,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易欽定沒安好心,他不信的則是程遇春不懂這其中的門道,只裝作随意地說:“他倒是個知己。”
程遇春知道他嗆自己,不自在地咳了兩聲,倒引得傅骁寒為他順氣,邊拍着他的背,邊數落:“這麽大人了連水也不會喝。”語氣裏多半是揶揄,程遇春拿眼瞟了他兩眼,傅骁寒漫不經心地嗑瓜子,同多年前宋府上一樣,他在臺上唱遍春秋,他追随他的身姿,一目不錯地磕着瓜子,活像個小戲迷。
可他知道傅骁寒不愛戲,而是愛屋及烏。他就是把握住這種絕世的癡情,拿捏他,作踐自己,待價而沽。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滿屋子的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
傅骁寒在程遇春耳邊說了什麽,大概是有事要離開一會,程遇春專注地聽書,胡亂應了一聲,傅骁寒知道他沒聽進去,掀了簾子手一招,走樓下上來兩個長随打扮的人,氣勢十足,眼裏厲氣凜然傅骁,寒指了指裏面,兩個小厮點點頭,便樁子一樣地矗在門口。
走到外面,撚了根香煙出來抽,剛點着了火,肩上搭出一只手。然而傅骁寒好像早就料到,兀自扔了火柴,踩熄了,就着煙猛吸一口。
易欽從他懷裏搶過煙,只剩一根,扔了煙殼子,自己點了煙。
一口煙霧吐出來,神仙般快活,傅骁寒低頭:“怎麽,雪茄不好抽,和我搶這個?”
易欽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神情嚴肅:“你和程遇春什麽關系,別忘了,你是有婚約的人。”
“我沒忘,”傅骁寒反駁道,“我知道輕重。”不想和他辯解,當然辯解也無用,他知道易欽這個人,不大聽得慣別人的話,大約是從小在王府生長,嫡長子,他又如此早慧,總歸是萬般寵愛的。
他知道?易欽冷笑了一聲,知道能和一個戲子如此親密無間?如此置毅南于何地?他來青州數日,料想回國之後傅骁寒應當會先回青州,就一早來此等他,卻未料他先回了北平,這些時日他居于此倒是聽了一些風言風語。他和毅南自幼相識,他曾立誓必取她為妻卻讓傅骁寒橫刀奪愛。
坊間的人說傅骁寒和戲子有染,只是因為是陳年的舊事他未放心上,倒是對程遇春的功夫大加贊賞,他從小于王府長大,看的是名家的戲,卻也很驚嘆程遇春的技藝,還想尋回去給父親聽聽,老王爺是最愛聽戲的。誰知道就讓他看到這幅場景。
想他易欽,自然是龍章鳳姿,比起傅骁寒,身份不知高到哪裏去,且相貌堂堂,誰知張毅南偏偏就喜歡傅骁寒那樣的冷情冷性之人,初到德國,他便知道張毅南對傅骁寒有好感,因此存了比較之心。誰知傅骁寒是只顧自己,絲毫不理會他。
傅骁寒說:“趕緊回北平吧,你這樣的身份,太危險。”他說的話沒錯,明裏暗裏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可他偏偏不讓他們如願。
易欽一貫的驕縱,當然不會聽他的話,傅骁寒也自知勸不動他,扔了煙頭,頭也不回地走了。易欽在後面叫他,喊着:“我不會讓你辜負毅南的!”到了門口卻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便再去叫他,只一雙眼睛,狠狠瞪着傅骁寒的背影。
傅骁寒上了樓梯,門口一片狼藉,仿佛什麽人在此打過架,屋裏潑出來的瓜子花生撒了一地,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掀了簾子,果然程遇春不見了,連同他兩個警衛都不見了。
臺下仍是熱鬧,不知道說了什麽,底下一衆叫好的。
此刻他是心如刀絞,只不過才一會的功夫,就把程遇春給丢了呢!心裏無限的自責,他是到了這樣的光景,也無法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突然想到易欽的那句話,他猙獰的表情和不忿的語氣,傅骁寒的眉頭一擰,易欽,他做的好事!
傅骁寒捏緊了拳頭,重重砸了一下牆,迅速回了傅府,小五子已候在那裏,見他臉色不善,小心翼翼地問:“少爺,出什麽事了?”探了探腦袋,卻未發現程遇春,只道是程遇春與他鬧別扭,于是明知故問道:“程老板上哪去了?”
傅骁寒沉着臉,一身的煞氣,小五子才知道出了大事。
傅骁寒說:“回北平,今天就走。”
他了解易欽,不能以常理推之,易欽擺明了讓他知道程遇春在他手裏,為的就是炫耀,他樣樣不及他,卻知道程遇春的重要,一則為了張毅南,一則為了自己。
他們不是朋友,亦不是敵人,不過棋逢對手罷了。
馬車告別了青州,一路絕塵而去,馬踢起的塵土迷了他的眼睛,程遇春被颠得想吐,易欽騎馬跟在馬車旁邊,挑起簾子,桃花眼不無輕蔑:“好一個像姑。”
程遇春知道他在罵他,但确實颠得難受,直錘着胸口,盼望能好受一些,易欽喊“停”,一路人便停了下來,他掀起馬車的簾子,不顧程遇春的難受,糾住他的衣領子,力道之大,盤扣給扯掉了一顆。程遇春去捂領子,易欽偏不讓他如意,慢慢戲弄他,老鼠戲貓似的。
程遇春閉着眼,滿身的狼狽與虛弱,問:“你是今日臺下的那個人?抓我做什麽?”
“家父愛戲,想請程老板賣個面子,又怕程老板不願離故土,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自然不相信他的一套說辭,騙鬼罷了!感覺這方向,似是一直往北,便問道:“這是要去北平?”
易欽說:“對了,正是北平。”
程遇春趴在車裏,好容易順出一口氣:“你為何要抓我?”
暮色四合,道路上确實只他一行人了,他從小走南闖北,對地理很熟悉。
易欽揉揉眉心,又沖他攤手道:“你怎麽不信我?”自然是不能信他的,他還沒有傻成那樣。
程遇春快速掃了掃四周,好幾十號人,包括傅骁寒的兩個警衛,想來他應該與傅骁寒相識,否則何必留他二人的命。
恐怕是逃不出去,程遇春失望地坐了回去,這個人笑裏藏刀,不可捉摸,他算不準他為的到底是什麽,不過決不會是他所說的一片孝心只為老父。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與他說,生意人怎麽會同銀子過不去。
夜深了,此處簡陋,易欽便讓他們就地休息,行伍的人不問環境,倒頭就是睡,排了幾個人值夜,四圍寂靜無比,易欽下了馬,拿了水走到馬車旁邊舉起水壺問:“你喝不喝?”桃花眼滟滟閃光,倒像只狐貍。
程遇春确實是渴了,一個下午都未喝過水,這起子大老粗沒心眼,心思粗,他囚犯般的身份哪敢做什麽要求,只自己渴着憋着,嘴唇都幹得皲裂了。
誰知易欽卻坐了上來,簾子一落,狹窄的馬車上只剩他兩個人,易欽促狹地看着他:“兩個大男人,你怕什麽?”
逼仄的空間,易欽貼着他,絲毫不顧忌,仿佛存了刻意戲弄的心思,腿蹭到程遇春。
程遇春冷汗都快流下來了,喉嚨裏一聲細微的“咕嚕”的咽口水聲,喉結上下混動,瓷白的肌膚因羞澀略微有點粉紅。易欽倒一手勾着他的下巴,桃花眼迷離:“姿色倒不錯。”好像在把玩一個美貌的少女,一瞬間有種羞恥竄過全身。
易欽把他的臉扯過去,語氣顯然的失望:“可惜是個男人。”
滿心的憤怒,然而人還在別人的掣肘下,一切還需得隐瞞過去,臉龐下面一絲情緒也沒有,易欽看得無聊,撐着頭扯扯程遇春的頭:“你怎麽這樣無聊。”
遂又打了個哈欠,金貴的身子蜷縮在馬車上一點沒給他留餘地,他想下車去,可是想到那麽多雙眼睛仿佛釘子一樣盯在自己身上還是作罷。
傅骁寒駕了快馬,想抛開衛兵自己一個人馳來卻被鄭副官攔住了,鄭副官知道他心裏着急,苦口婆心地與他分析利弊:“少爺就算趕上了他的隊伍,可您單槍匹馬鬥得過他們嗎,不過白跑一趟罷了,倒讓他知道程老板的重要,豈不是拿捏了您的短處?”
傅骁寒只得按捺下性子随着部隊那一隊警衛,可偏偏易欽鬼猾得很,兩人又打了多年的交道,易欽總能避過他前行,他又在怒火上難免占了下風,難怪傅紹嵘從前總說:“為将者萬不可被人知道軟肋。一步錯則步步錯。”但凡被人拿捏住了的将領,從古至今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天蒙蒙亮,程遇春被一陣響動驚醒,裝作睡着的樣子,只聽見衣料摩挲,易欽從他身旁起來,撩開簾子,“騰”地一下就跳下了車。
隐約聽到易欽伸了個懶腰,一绺光照進來,程遇春連忙閉了剛剛睜開的眼睛,簾子被放下,易欽同衛兵說開拔,車輪子就轱辘轱辘轉起來,昨日颠了一天的感覺又來了,感覺連骨頭都要給搖散了。
沒一會,程遇春敲着馬車壁,從車上一滾下來,一口“哇”地吐了出來。在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處理,易欽眉毛一揚,未見過這陣仗,稀奇!
叫了個人去扶程遇春,臉擦幹淨了一片蒼白,白得像鬼一樣,沒想到他身子這麽弱。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要日更四千嗎?
一瓶敵敵畏,日更過萬不是夢,早死早托生!
goodbye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