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嘉音是厲向東大學專業課教授的兒子。
厲向東專業過硬,大一下學期開始就時常為教授打下手,一來二去有些交情,時常被教授招待到家裏,便和許嘉音有幾面之緣。彼時嘉音正在準備高考,兩人時常分享一張書桌,一個複習,一個抄數據,久而久之就熟絡起來。
嘉音也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安放在樸素的五官中間,有點微妙的不協調,遠不像蘇文怡滿面春色妖氣逼人,可搭配上他低眉順眼的姿态,溫潤潤倒也自有一番風景。
這雙眼睛藏在銀絲眼鏡後面,雙眼皮又深又薄。在那稀而長的睫毛下望見斂着幽幽的光,又天真,又柔軟。
那時候,向東正經歷人生難得的低潮期。
這樣的眼睛這樣的光,一下就融進了他的心底。
向東于是主動為他輔導功課。
手把手掙紮在重點線上二十分的嘉音帶進這全國名列前茅的大學——雖然并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專業。
——那真是一段不識天光的好時節。
像是占滿整個記憶那麽長,又仿佛只是眨眼而過的剎那。
至今回想起來,向東的嘴角都會不由自主地盛滿笑意:
他記得嘉音坐在書桌對面皺着眉轉筆看題目的樣子。記得他柔軟的發尾掃在白襯衫上發出沙沙聲。記得站在嘉音身後俯身給他講解題目時偶爾碰觸到的皮膚。記得小心翼翼地試探嘉音的底線,為了多一點肢體接觸而使的那些回憶起來會讓他面紅耳赤的小心機。記得正午困倦時嘉音趴在桌上午睡,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嘉音的肩上,那種仿佛保護了整個世界的安心。
在這個內斂秀氣的小學弟身上,向東收獲了自己遲到的青春期。
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一天,嘉音回眸望向他,眸中甜甜的微光滿溢而出。
那一刻向東是真的想到要大聲告白,放下.身份、放下家産、豁出去和老爺子拼一把,用力握住這個少年的手,一起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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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包下城市最高處的旋轉餐廳,預定了室內樂團,用鮮花把寬闊大廳填滿——玫瑰太俗氣,選的是純白洋桔梗;一道菜一道菜地和主廚确定餐單,甚至買了對戒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想來,俨然是一個被突如其來熱情沖昏腦袋的笨蛋。
厲向東人生中難得的失智時刻。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嘉音有一個長久暗戀的心上人。
那個人不是他。
嘉音在向東預定告白的夜晚,放了向東的鴿子,奔赴機場守在出關口枯等一夜。
向東卻難得地連脾氣都發不出來。
真相總是來得太晚。
被自己的美好藍圖迷惑的厲向東一頭紮在情網裏,早已脫不了身。
那天起,他正式轉職為許嘉音的備胎,從此一心一意地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守護自己從不回頭看的愛人。
這件事聽上挺落拓。
但厲大少是什麽人?
整個H城這麽多世家子弟,論起壓得住場撐得起逼格,他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
這樣的事,大概也只有他做起來能如此安然沉穩、氣定神閑、不動聲色,以至于除了唐毅等幾個關系特別親密的發小,竟然從來沒有人發現厲大少已經心有所屬,更別提知道他陷于苦戀了。
不過,姿态再潇灑,求不得的苦也不會因此減少一分。
嘉音主動約向東,有一半時間是在傾倒自己癡戀的苦水。向東慶幸在這種時候嘉音能想到自己,總是欣然赴約,享受被凄婉的敘述和哀愁的目光洞穿心髒的沖擊感,保護對方免受騷擾,穿過夜晚安靜的小道安然回家,把車停在嘉音樓下,在凱迪拉克過分寬闊的駕駛室裏獨自舔舐從心髒中奔湧而出的鮮血。
于他這幾乎是快樂的事情。
以至于唐毅他們在友人聚會酒過三巡的微醺中,會忍不住詢問他是不是有自虐傾向。
向東只是微笑。
事實上,對于這樣的問題,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不過畢竟是厲家從小當繼承人培養起來的大少爺,就算心酸疼痛,也多半可以用理性控制自己的行為,不會失态——只有很偶爾的例外。
昨天的情況算得上是例外中的例外。
在這之前,許嘉音從來把心底的名字藏得很好,向東便只是把那當做一個模糊的符號,痛得不刻骨。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厲向東不但知道了許嘉音的心上人是誰,還直面了那人手裏臂彎裏摟着清秀佳人款步而過的場面。
——那人從面前經過時其實嘉音并沒有說什麽,只是默默地看,目光幽深,陰影落在眉間,一副欲蹙未蹙的模樣,上門齒把嘴唇咬得蒼白幾乎迸出血來。手在身側,緊握着拳,微微顫抖,想要抓緊什麽卻有怎麽都抓不住的樣子。
嘉音是很內斂的人。
言行舉止總是過分謹慎。
可這一刻,情緒仿佛在體內過分膨脹的氣體,無法控制順着每一個動作沒一個神情嘶嘶地向外冒……
厲向東立刻明白了:“是他?”——這是一個肯定語氣的問句。
“……嗯。”嘉音的視線一直黏在那人身上,對方美人在懷,神采飛揚,壓根沒有注意到角落裏這朵為他開着的哀愁的小白花。
向東在心底嘆了口氣:“這人,和你的不太一樣呀。”
嘉音長睫毛眨巴一下,又眨巴一下,猛地醒悟過來:“啊,那個,你……認識?”
怎麽可能不認識。
不但認識心上人本尊,連他懷裏的美人兒都認識。
向東看着嘉音秋蟬一樣染滿清愁的小臉,又在心底嘆了口氣:這樣一個學者世家出身的單純孩子,喜歡上床伴一天一換的纨绔子弟,情路坎坷的極限大抵莫過于此……
向東揉了揉太陽穴:“認識的,”抵不過嘉音探尋的眼神,他開口回答,“他也算是……大家公子,一個圈子裏,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多少互有耳聞。只是,他的名聲,大概沒有你說的那麽好……”
何止是不好。
嘉音的意中人名叫楚玉麟,人丁蕭索的楚家目前的唯一繼承人。打小得一家老小驕縱溺愛,會吃飯開始就會作死,恨不得每天日三次天,私生活亂得像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政局,以美貌為核心以“時時勤更換莫使染塵埃”為半徑,大小不拒男女通吃。
“不是那樣的。”嘉音聽不得人說心上人的壞話,立刻說,“外人對玉麟有很多誤解。他雖然……行為比較不羁,但內裏不壞的……靈魂和肉體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而且……”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與其說是争辯,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而且……有錢人家的孩子,許多不都是這樣嗎……”
向東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
不是這樣的啊!
你們不要對有錢人有偏見啊!
你看看我啊!
我就不這樣啊!
“你怎麽也有這種刻板印象。”向東忍了又忍,還是說出來,“富裕與否,與私生活檢點或混亂之間,并沒有什麽必然的聯系吧。”
“啊,對不起。”嘉音這才醒悟自己地圖炮,連忙道歉,“我不是說……”
向東揉了揉他柔軟的額發:“沒關系。但如果是他的話,”向東斟酌着用詞,“還真應該慎重地考慮。”
嘉音只是低着頭,半晌才說:“他不是傳言說的那樣。他只是看上去輕浮,其實是內心很純真的,他、他……”嘉音想要找出一些事實來支撐自己的論點,但顯然并不那麽容易,于是陷入磁帶卡帶般的單音節循環。
向東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尋找論據失敗之後自動放棄論點。
誰想嘉音忽然“啊”地想起來:“他其實是有固定伴侶的!”
向東腦中“嗡”地一聲。
不提這茬還好,提起來簡直胸中一口老血要噴薄而出:楚玉麟對外承認的固定伴侶正是蘇文怡。與楚玉麟同樣花名在外,某些方面甚至更有過之。關于這兩個人的各種傳聞,向東是聽到都覺得污染耳膜,恨不得全都忘記才好。
“知道他有固定伴侶?”向東皺眉,“那你還?”
“我知道,”嘉音剛剛擡起的頭又無力地垂下去,“可我控制不了……”
向東無言以對。
“……而且我總覺得,他對我,還是有點不一樣……”
“哦,何以見得。”
“我和他說要……嗯……他拒絕我了。”
“哈?”
“他沒有把我當成普通創辦拐上床,而是很認真地拒絕了我,所以我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向東心頭一片荒蕪。
目擊真人的沖擊力遠比只在言辭之間提到要大得多。
嘉音難得放縱地喝醉了。
向東喝的比他還多。
無法開車,只得臨時叫來司機,讓司機開車先送嘉音回去再折返接自己。就在等候的間隙,在洗手間撞上同樣醉眼朦胧的蘇文怡。文怡看到他,染着水汽的眼睛立刻亮了:“哎呀呀,潔身自好的厲大少爺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明天該不會是世界末日吧?”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玩笑,但配上他酒後帶點沙啞的嗓音,上飄的句尾和挑釁的上目線,沒來由地令人生氣。
酒精一秒上頭。
他沉下臉,用身體擋住文怡路:“問你個事。”
“啊?”文怡喝得迷糊,反應有些滿,也沒有擡杠,“說。”
“你和楚玉麟,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