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向東一聽就知道他情緒不對了。

連忙又爬起來。

文怡已經哭得連嘴唇都咬不住,倒抽氣抽得幾乎換不過氣,臉頰被浸得濕漉漉地反着微光。他隔着淚光看到向東的身影,又惱又羞,恨不得當場鑽到地下五十米,動了動腰妄圖把自己擡起來,發現全身又軟又酥根本蜷不起來,只得擡起手擋住眼睛,做一只把頭紮在土裏的鴕鳥,哭兩聲顫一下。

向東的心就随着這他這顫動的頻率疼。

仿佛一把鈍锉刀,锉着向東的心髒和神經,一出一入都帶出血液和肉渣,痛過勁了甚至有些麻木。

他想要親吻文怡被咬破的嘴唇,想擦掉那淋漓不盡的眼淚。

看到那張哭花的臉想到剛剛文怡的反應,一時又不敢輕舉妄動,手擡在半空滞了半天,不知該碰還是不該碰,猶豫半晌,嘆了口氣,放低音量柔聲說:“是我不好,我的錯,你別怕好不好?”

文怡的腦袋動了兩下。

既不像點頭也不像搖頭,像哭抽了。

向東沒有辦法。

只敢把手放在文怡的耳邊,撐着身體籠在文怡頂上——雖然車子在停車場最角落,兩邊的玻璃上也有反光貼,但正面的車窗還是普通的玻璃,向東這個角度,恰巧能從正面把文怡小他一號的身體完全擋住。

他就是不想這樣的文怡被任何人看到。

怕什麽來什麽。

向東剛冷靜一點探身去抽紙巾,就有閃光燈閃了兩下。

“操。”

向東難得爆了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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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文怡身上把他整個包起來:“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你乖乖的,別亂跑。別怕。我不會再欺負你的。”終于還是忍不住在文怡露出的紅而透明的耳朵尖上輕吻了一下。看到文怡胡亂地點頭才開門跑出去。

文怡聽車門關上才敢放下擋着眼睛的手。

把副駕駛座椅調高,順勢慢慢坐起來。

眼淚還是止不住。他無意識非常習慣地把手從向東外套的袖子裏穿過去,抓着袖口擦臉。其實他并沒有生向東的氣。忽然哭起來更多的是羞赧和難過,然後就是惱怒自己不争氣,一碰就哭還老也停不住。

在他的過往經驗中,比這更過分更疼得多的經歷都有而且并不算特別少——向東畢竟身體留有接觸的記憶,再怎麽粗暴也不會真的讓他受傷——可是類似的事情由向東來做,哪怕程度輕得多得多,在他的感知裏都會被無限放大,身體上、心理上,刺激翻十倍不止。情緒和淚腺根本承受不了。

一點點不溫柔都不行。

玉麟哥和二哥都無數次給他忠告:心理上要獨立,不能太依賴對方。

文怡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好。

剛回國的時候,哪怕聽向東的聲音隔着電話對他說你什麽都有這就讓一讓嘉音。甚至面對面說嘉音和你不一樣他單純得多。他都沒有退縮過。

他以為自己能坦然地面對向東生氣、移情別戀、恩斷義絕。以為咬着牙忍一忍就過去了。

其實根本不行的。

那些語句、表情和肢體動作,那些細致和具體的片段,我并不是被“扛過去”了,而是像病毒在潛伏期一樣,在自己的身體裏隐藏下來,一旦有機會就要發作,病個天翻地覆。

他是真的害怕。

害怕向東用和“那些人”一樣的眼光看自己。害怕向東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他忍耐不了。

一點點都不行。

他想起當年向東和家裏——主要是他媽媽——鬧翻,父親聽說了,就叫上大哥和二哥請他吃了一頓飯。席間忽然對向東說,你這樣不行,會把小怡寵壞的。

那時向東才十八歲,卻少年老成,面對”家長“一點不怵,想了想才很認真地回答:文怡是很有分寸的。

父親笑了笑:他要是離不開你,以後可怎麽辦呢?

向東又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說: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父親看了他一會才說:你和你爸還真挺像。

文怡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心想什麽鬼!我哪裏會被寵壞。明明向東是個大少爺,要人照顧比較多。

如今想來才知道,姜果然是老的辣。

父親看的沒錯。

他早就被向東寵壞了。

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向東的聲音——只是隐隐約約一點點,但文怡還是立刻擡頭:這車的個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聲音理論上應該很難聽到……所以向東是有多大聲,到底……

……在訓人?

向東捋了個背頭,只穿一件白襯衫,站在夜風裏。夜風撩動他略有些散亂的額發,把衣服的後襟吹鼓讓前襟全都緊密地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從額頭鼻梁到下巴完美的側臉線條,和襯衣下隐隐搏動着力量的曲線優美的肌肉……他的表情很嚴肅,嘴唇開合着,緩慢而慎重,即便聽不到,文怡也覺得每個字都很有力。

停車場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

立體的面孔呈現出油畫一般的光影效果。

俊美得不可思議。

光是這樣遠遠地看着就讓人心跳加速。

文怡把他的外套籠得更緊一點,嗅着衣服上向東的味道——安全感又回來了。

眼淚漸漸停下來。

他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傻,反省剛剛的失态,立刻趕到臉熱,不好意思地埋進向東的衣服裏。

這個時候手機響,特殊鈴聲,是楚玉麟,文怡接起來就聽到那邊急切的聲音:“小怡你沒事吧?——我這裏……卧槽柳子墨你給我滾下去!”

“我不!今天你要是敢去找他我就……”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他是我弟弟!”

“誰都是你弟弟!就我不是!”

“你講點道理……”

“我從來就沒講過道理,以前你也不要我講道理的……”

文怡不知該不該笑:“哥,我和向東在一起,我沒事,你不用過來。”

“真沒事?”玉麟還是不放心。

“嗯,”文怡哭久了,頭有點悶悶的,把頭靠在車窗上,“你自己呢?”

“我……”

“你電話再不給我我要鬧了!”柳子墨的聲音闖進來。

“你現在不就在鬧嗎?”

——然後電話就在嘈雜的争奪中被挂了。

文怡看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輕輕地嘆了口氣。

向東拎着收繳的相機,還有特地叫餐廳送出來的熱朱古力和提拉米蘇,回到車旁邊的時候,迎面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文怡靠着副駕駛半傾的座椅縮在他的衣服裏,腦袋歪在玻璃上,正和誰打電話。明明眼角還帶着淚光,可打着打着就笑出來。車的密閉性很強,向東根本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能看到文怡很久才飛快地說一兩句很短的話,臉上的表情又甜又寧靜。

厲向東并不知道文怡是提起他自己才露出這樣的表情,并且無端地覺得電話的那頭就是楚玉麟。

提着東西的手驟然捏緊,連手臂上青筋都一起爆出來。

飛快地邁了兩步到副駕駛那邊的車門旁伸手拉門——

觸到冰涼的金屬,猛地停住,一點一點,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來。一只收到腿邊,重新握緊,漸漸浮上青筋,微微地發抖。向後小半步小半步地退回倒車鏡旁那個可以從正面沒有被反光貼擋住、可以從正面擋風玻璃看到文怡的位置上。

他是真的不敢再讓文怡哭。

連試一試什麽程度文怡會哭都不敢。

于是他只能這樣站在原地。

任由夜晚寒涼的風吹過只穿襯衫的冰涼的身體。

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握着拳,克制着胸口海嘯般洶湧起伏的情緒,透過玻璃,默默地看着文怡因為別人的電話露出淺淺的、帶着笑靥窩的笑容。

他聽到自己手的骨骼肌肉互相擠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血液在血管中倒流,撞擊着心髒和耳膜,發出不懷好意的轟鳴。他不得不解開襯衫的領口和袖口,以免自己的身體不堪束縛和壓迫而爆裂。

動作黏膩又艱澀。

宛如被文怡的笑容遲滞的秒針。

每一瞬間都像是一萬年。

終于文怡挂掉電話。向東正想走上去,就看到他對着熄滅的屏幕,輕輕嘆了口氣。

向東眉間一抖。

片刻,也嘆了口氣,上前敲了敲文怡那邊的車窗,估摸着文怡把手機收好了才拉開門。

文怡聽到車窗響,擡起頭,看到厲向東站在拉開的車門邊,領口開到第二個扣子,袖子解開卷到手腕,露出清晰鋒利的鎖骨和線條明快的小臂。他帶着一身濕寒的夜氣,低垂着腦袋——文怡總覺得他在看自己,可背着光,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幾縷額發散落在他漂亮的前額上。

“熱朱古力。”向東說。

“诶?”

文怡沒反應過來,一個熱騰騰的紙杯塞到手裏。

向東這才看清自己的外套被他倒着穿在身上,袖子長出一大截,一直蓋到手掌下,只探出幾個指節,白生生又小又嫩;半個臉埋在衣服裏,露出一個翹鼻尖和一對大大的眼睛;雙手抱着紙杯像一只茫然的小動物,可愛得不得了,頓時什麽火氣都沒有了。

而文怡還開口問他冷不冷。

擡起頭,撲閃着水汪汪的桃花眼,乖乖地被整個包在他的外套裏,就像完全屬于他一樣。

向東的心尖都酸軟下去,擡手用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淚痕,軟言誘哄說:“嘗嘗看,又甜又暖,據說喝了心情會好。”又晃了晃手裏的紙袋,“還有提拉米蘇——你吃飯的時候都沒好好吃,給你包了兩份新的。現在吃嗎?”

文怡搖搖頭。

輕輕地啜一口熱朱古力,心想你這常年管着人不許多喝飲料夏天不喝冰冬天別甜天天推銷白開水的家夥,現在也學會來這套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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