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11.
往年每到這個時候,淩羽多少會準備一番,至少也會推掉所有的應酬空出時間來……可今年,卻再也沒了那種心情。
何況趙恒川身邊根本不缺人,更不需要在乎他一廂情願的祝福,如今他倦了退了,或許對方還能輕松許些。
在行程上報公司之後,淩羽更加确定了這個想法——離開的前天晚上,他特地早些回家想收拾行李。結果剛一進門,便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淩羽摸着黑将燈打開,發現已經幾天沒見的趙恒川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
淩羽心中納悶,卻也富有職業精神的挂起笑來,結果這拟好的臺詞還沒吐出半個字,就被一眼瞪了回來。
趙恒川松了松領口,“過來。”
他嗓子有些啞,像是剛抽過煙……可空氣裏并沒有嗅到煙味。淩羽心下一跳,舔了舔幹燥的唇,邁出一步。
等他走到沙發前,趙恒川卻已然失了耐心,直接道:“你明天要出差?”
“行程小張三天前就已經遞交上去,已經被批準了。”
“……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煩躁的抓了抓頭發,他一把抓住淩羽的手。“為什麽?”
對方手上的勁很大,淩羽皺了皺眉,“什麽為什麽。”
趙恒川卻不再問下去了,只是依然陰沉着臉,眼中情愫翻湧。
“……”
一陣窒息的沉默,淩羽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他不是沒有過小小的希望,希望對方能出言挽留——哪怕只是客套也好,好歹有了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
可是趙恒川終究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一語不發,眉心緊鎖,手上的力道卻逐漸松了下來。淩羽輕輕轉動手腕,只一下便掙開,腕上被捏出的紅痕未消,火辣辣的疼。
卻是一路涼到心底。
淩羽抽了口氣,倒退半步,露出一個完美到毫無破綻的笑,将那些看不見的隐痛隐藏起來……他得體的、冷靜的暫退下去,轉過身時,還能感受到趙恒川失落的目光,那人一動不動的站在黑暗裏,仿佛被什麽抛棄了似的。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淩羽不去細想了,他迫不及待的回到房間,将臉埋進柔軟的被褥中。
等到胸口那股難以遏制的悸動平息下來,他吸了口氣,起身從床頭櫃裏翻出助眠的藥物,服下後昏昏睡去……
飛機是第二天淩晨的,天還沒亮,淩羽便被鬧鐘叫醒,迷糊着洗漱完畢,拖着行李箱下樓時,發現趙恒川依然還在客廳的沙發上,保持着他離開時的姿勢半點沒動;就連那身西裝也未脫下,皺巴巴的外套搭在身上,雙眼緊閉,眉心擰成一個死結。
他睡得并不安穩,額間盡是冷汗,胸口不斷起伏着,像是随時會從夢中驚醒。
淩羽定定望了許久,終于還是沒忍住,上樓替他取了件毛毯。
小張早早在樓下候着,他起的比淩羽還早些,眼下還挂着黑眼圈。淩羽看了看時間,讓他去附近便利店買了咖啡早餐什麽的,吃完了才正式動身。
許是他下樓時臉色有異,小張猶豫了許久,才小小聲說,昨晚表哥給他打電話了。
“……嗯。”淩羽靠在座椅上閉着眼,沒有問下去。
這可難為了小張,趁着紅綠燈時偷瞥他好幾眼,咬了咬牙,“其實,我覺得他還是挺、挺在乎你的……”
這話出口,連自己都有幾分心虛,忙不疊強調:“他一直在問是不是您真心想去,說如果是的話,讓我好好照顧你,劇組那邊他會打好招呼……”
淩羽想起昨晚的那一幕,将想說的話全數咽了回去。
“那還真是麻煩趙總了。”
小張被噎了下,最終嘆了口氣。
其實他也看不透自己那個喜怒無常的表哥究竟怎麽想的——羽哥對他的心思在公司可謂人盡皆知,表哥雖不算毫無表示,但在某些時候的作為,終究太傷人心。
何況羽哥心思剔透,為人傲氣,有時候委屈了、傷心了,也從來不說,就連眼神都能僞裝的一絲不漏, 可他周身萦繞着低迷的氛圍,終究還是瞞不住的。
一路胡思亂想的将車開到機場,與劇組的人會和以後,淩羽留在VIP候機室看劇本,小張四處打打下手,臨近登機時疏散粉絲人群,結果這一下不要緊,一擡頭便看見自己那表哥戴着墨鏡,站在人群不遠處。
他第一反應便是回頭看淩羽,可對方已經被保安簇擁着上了機,小粉絲們抱着手機站在安全線外噼裏啪啦的拍着照,看着他的眼睛太多了,以至于感受不到那一簇灼熱的目光,像是要将對方的身影烙在心底。
小張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趙恒川依然站在原地。
握緊成拳的手臂垂落身側,松開時才發現,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就那麽一直站着,直到機艙關閉,機翼劃過碧藍的天空,消失在視線之中。
……
渾渾噩噩的從機場回來,趙恒川帶着一身涼意進了屋。
偌大的公寓空蕩蕩的,沒有半分人的氣息,趙恒川替自己倒了杯水,又坐回沙發裏,将掀開的毛毯重新裹緊。
他其實并不太冷,身體卻止不住的打着抖,像是之前的病尚未痊愈似的……将手背貼上額頭,傳來的卻是正常的體溫,趙恒川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好像有什麽一直被壓抑着潛藏着的東西,随着那人的離開,一點點破土而出。
他以為他放下了,淡然了,可以高高在上、處變不驚,已經不再像個毛頭小子那樣驚慌失措,轉眼就把籌碼輸個徹底。
他利用地位的轉換,去報複刺激淩羽那顆高傲的心,可一次次的冷漠和無視背後,得來的卻是無法遏制的空虛,像個永無止境的巨大黑洞,逃不開,掙不脫。
等兜兜轉轉糾纏了幾年,他才發現自己依然離不開淩羽。
恨是真的,愛也是。
趙恒川垂下頭,将酸脹的雙眼埋入掌心。
如今自己終于醒悟過來的時候,卻已經配不上他了。
……
淩羽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醒來時氣色好了許多,王落舟在一旁看着,多少松了口氣。
情緒是最影響人的東西,他們這千裏迢迢的過來只為幾場戲,王落舟不想有什麽閃失,對于這個劇本,他可以說是竭盡全力。
淩羽是一位他很看好的演員,而這一次,也沒有讓他失望。
反觀李珂,卻是因為換了個環境,一時間找不到狀态。
由于下飛機時已是中午,再收拾好行程酒店,安頓下來時天色已晚,恰是夕陽時分,正好趕上一場黃昏的戲。
劇情大約是重傷蘇醒後的俞銘發現女友與好友的雙重背叛,帶着一身傷痛強行出院找林承安對峙,如血的殘陽下,曾經惺惺相惜的少年之間,巨大的裂痕蔓延開來……
林承安站在風雪裏,遙遙望着不遠處蹒跚而來的老友,神色複雜到了極點。
他是心虛的——因為這背叛如此赤`裸,可他也是不甘心的,是他先注意到那個女孩,是他先開口搭讪、說話……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先來的,除了那句沒能出口的告白。
只一句話,俞銘便輕松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
林承安思及至此,連呼吸都開始顫抖。
從小到大他忍的太多、讓的太多,那根敏感的心弦被一點點繃緊,終于到了斷裂的時候。
他想怒吼,想大叫,可話到了嘴邊,對上俞銘布滿血絲的眼,終究化作一聲喘息。
他是愧疚的。
張淮在場外看着,看着那風雪中的人一點點蹲下`身來,那從來筆挺的脊背弓起,長長的衣擺落在地上,被雪水浸透。
淩羽将手插進雪地,肩膀聳動,一語不發;他演的投入,連表情都帶上了幾許隐忍的猙獰,雪裏的手指蜷起,将柔軟的雪花捏成冷硬的冰。他是蹲在地上的,可從俞銘的角度去看卻與下跪無異——林承安那句說不出口的對不起,卻是被以肢體語言完全表達了出來,隔着風雪,李珂甚至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情緒,有愧疚不甘,有追悔莫及……
彙聚在一起,卻都是歉意。
眼中有迷茫閃過,他聽見自己沙啞低沉的嗓音。
“……為什麽?”
如此蒼白的三個字,卻沒有換來半句回答。
林承安的身體抖了抖,卻是将頭埋得更低了些,像一具冷硬的雕像。
接下來應該是感情的爆發——俞銘拎起林承安的衣領,逼迫兩人視線相對,這一段的臺詞有些留白,按照劇本,他可以罵他,甚至可以打他一拳。
但李珂只是僵着身體,看着風雪中一動不動的淩羽,一股涼意從脊椎緩慢而上……
他被震住了。
淩羽演的太投入,投入到讓他自己顯得多餘,他參與不進對方的情緒裏,他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麽……是竭嘶底裏的質問?是滔天的怒火?
可就算知道了……他要怎麽做呢?
紛亂的思緒直到王落舟喊卡才猛然回神,李珂抹了把臉上的汗,“抱歉,我……”
“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琢磨琢磨這戲要怎麽接。”王落舟直言道:“其實這一點淩羽已經給出了答案,你要想的是如何去迎合他,融入他……在鏡頭裏,你們就是林承安和俞銘,是一對互相分裂的兄弟——可哪怕分裂,你們依然是兄弟,要學會惺惺相惜。”
“多用其他的視角來剖析自己的角色,不要拘于一面。”他意簡言駭的說完,拍了拍手:“好了好了,今天天色也晚了,大家先收工休息一下。”
張淮聞言,連忙上前去扶因為蹲的太久,有些站不穩的淩羽,“羽哥,你沒事吧?”
“……沒事。”微微吐了口氣,像是才從情緒中脫身出來,淩羽搓了搓被凍僵的手指,“走吧,吃飯去。”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點嘶啞,落在風雪裏只一瞬便散了。
等回到酒店,淩羽的雙手已經凍得發紅,張淮拿着熱水袋不停的敷着,還不忘抱怨李珂卡戲卡了快五分鐘,估摸着神游天外了。
“王導也真是的,若是早一點喊停,羽哥你的手也不會成這樣了……”
淩羽哼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那是王導要提拔他,拿我做例子呢。”
整整五分鐘的空白,就算後期删減也定有銜接不當之處,王落舟之所以留着時間,就是想讓李珂多感受一下氛圍,以至于下次對戲時不會再發生這種狀況。
——雖然名義上自己才是男主,但說到底,這部戲的初衷不過是趙恒川想捧小情兒上位,私下裏定也沒少讓王落舟照顧,如此一來今天的這一幕,也就順理成章了。
張淮倒是沒想到這一層,慣例吐槽了兩句導演偏心,一臉憤憤不平的模樣,倒是生出幾分可愛。
淩羽捏了捏手裏的水袋,熱乎乎的。
他怔了幾秒,眯眼望着落地窗外的夜景,過了好半會兒才緩緩收回視線,“你有想過之後的打算沒有?”
自己在趙恒川那兒的合約就快到期,不是沒有聞風抛來的橄榄枝,但淩羽不打算另攀高就,這幾年他一點點攢下的積蓄和人脈,足夠自己開啓一個小小的影視工作室,哪怕最開始艱難一點兒,也好過落在屋檐下受人臉色。
當年他與趙恒川的一紙契約,說白了還是私情更重幾分,這麽多年來的牽牽扯扯,誰虧欠誰已然說不上來,淩羽暗自算計着,毫無保留的接着廣告代言,只為了還的幹淨一點。
等到這部電影拍完,合同到期,他便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
何況那個人從未挽留過。
既然如此,便一同解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