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晏榕當即便一怔:“從未……在孤出生之前,也未去過麽?”
沈慕之将手中的書放回櫃中,重新斟滿杯中的茶:“朝中史官向來負責,歷任帝王言行舉止皆數在冊。殿下身在宮中或許并無十分關注,但微臣科舉時曾特意翻閱了先帝史載,的确未有過江北之行。”
沈慕之是晏榕親自殿試而來的新科狀元,為人處世自不用多辨。
他不會說謊,那說謊的便只能是……攝政王。
諸鶴騙了他。
所謂在江北凄苦成長,颠沛流離是假,吃不飽穿不暖是假,受人欺負是假,被先帝發現帶回燕都想必也是假。
一瞬間,晏榕想起了前夜那人明亮的眼睛,那般真切的看着自己,嘴裏卻全是謊言。
他在噩夢中的掙紮是真的嗎?皺緊眉的痛苦是真的嗎?
還有泛着紅的眼角,脆弱的輕哼,微微發抖的身子,或許這些也都是假的,同樣也只是為了騙他,或者是——為了引誘他。
而他竟然真的心軟了,相信了,被……誘惑了。
馬車緩緩出了燕都郊外,道路不比之前的平坦寬闊,輕微的颠簸之下,杯中的清茶漫出來些許。
沈慕之道:“殿下在想什麽?”
晏榕回過神:“你怎麽看攝政王這個人?”
坐在對面的人的神色極少見的亂了一剎,只是晏榕自己也有些心緒不寧,并未注意。
沈慕之頓了頓,才開口道:“恕臣直言,攝政王此人自負驕矜,奢靡無度,專權獨行,難堪大任,不知殿下為何突然問起他?”
晏榕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旁觀者皆清,是他被諸鶴僞裝出的脆弱迷惑了心神。
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并沒有變化,變的是他,是他開始神思不寧,總是猶豫,甚至明明已經在去往江北的路上,卻還在為燕都的那個人感到無法克制的憤怒。
他不應如此。
不應忘記從小熟讀的君子仁禮,心懷天下,近賢遠佞,更不該如此輕易就被攝政王的虛情假意引得頭暈腦脹。
攝政王暴虐無常,殘害忠臣,為害蒼生,留下他必将永遠是個禍根。
晏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恢複了平日裏端方的模樣。
他開口道:“無礙,只是想起了些事,現下終于有了決斷。”
不同于攝政王前往南疆時的吃喝玩樂,太子殿下的馬車避過所有城池鄉縣,一路急行,不過只二十來天便已到了江北一帶。
來此之前,晏榕與沈慕之已經做足了準備,先從何處着手,如何改善百姓所居,解決水患,控制疫病。
然而當他們走下馬車,放眼望去。
入目既無餓殍,更無饑荒,田埂中的麥粒雖不比燕都茂盛,卻也勉強算得上沉沉壓枝。
長長一隊馬車早已候在城門口,侍衛們守于車架之前,個個身形矯健,一眼便知是練家子出身。
一名身着從七品官袍的男子似是已然恭候多時,遙遙便挂滿笑容迎上前來,行了大禮:“太子殿下路途奔波,江北總督周成接駕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晏榕與沈慕之對視一眼:“災情嚴重,不必如此大張旗鼓。”
“太子殿下想必是聽了外界的謠傳。”
周成身形肥壯,官袍在身上都走了形。
他渾身的肉随着笑意一抖一抖,“江北雖有水患,但近來已經好轉。殿下您瞧,這不是一片生機勃勃之景?”
晏榕斂起神色:“不止水患,恐怕還有水患引起的饑荒與瘟疫吧?”
周成的眼睛被橫肉擠得只剩一縫,矢口道:“殿下心系江北,實乃百姓之樂!只是據微臣所查,江北并無饑荒瘟疫,殿下定是聽了小人的不實之言。”
此話一出,晏榕的面色徹底冷了下來。
一旁的沈慕之笑了笑:“殿下難得前來江北,總不好空手而歸。還望總督帶我們四處轉轉,全當是視察民情了。”
“這好辦!”
周成眼睛一轉,立馬應了下來,“只是這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走不了了。不如微臣先帶殿下與沈學士前去鄙府休息,咱們明日再議?”
江北總督府建得坐北朝南,順風順水,門口兩座威武的石獅子昂首挺立。
洗塵宴後,府內的侍衛送晏榕與沈慕之回屋休息。
侍衛剛走,晏榕便一拳重重拍在了桌上:“豈有此理!”
沈慕之輕聲一嘆:“殿下息怒,是微臣失算了。”
“這如何能怪你?”
晏榕緊擰着眉,“江北的災民四散奔逃,連燕都都已知曉此事。誰成想這江北總督竟是……竟是這般魚肉百姓之徒!你注意方才晚宴的食材了麽?”
沈慕之點了下頭:“皆乃珍馐,不乏魚翅熊掌。”
晏榕:“民間餓殍遍地,孤卻在此……”他停了片刻,“真是荒唐!”
沈慕之道:“殿下有何打算?”
晏榕深深吸了口氣:“敵衆我寡,不得不從長計議。先派探子偷偷去查,必要時……”
“需向攝政王求援。”
沈慕之不知想起了什麽,垂了垂眼,才接着道,“殿下,若我們情況危急,為了不落口實,攝政王必将派人前來。”
晏榕緊抿着唇,微頓了頓:“孤明白。”
夜涼如水。
晏榕在床上輾轉幾許,卻依舊無法入眠。
腦中轉而是哭嚎震天的災民,轉而是周成滿是橫肉的臉——到了最後,定格的卻是遠在燕都的那個人。
就像沈慕之所說的那樣……
不,或許,就算不是為了口實,以他對自己的感情,恐怕也會來的。
晏榕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裏陡然間一股恨意湧了上來。
不是對諸鶴的,是對自己的。
是因為他不夠強大,才會被困囹圄,才會無法違抗遺诏之命,才會屈于攝政王,甚至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得不去求他。
各種情緒在晏榕腦海中沖突交融,撞得他了無睡意,推開屋門,想去庭院随意走走。
已經入了後半夜,江北總督府內一片安靜,就連打更的下人都了無蹤跡。
臨江飒飒的晚風将晏榕刮得無比清醒。
他在院中站了許久,正要回屋,卻聽到院外隔着漆石拱門傳來一陣放輕的腳步聲與燈籠的光亮。
是值夜的侍衛。
晏榕下意識向拱門後靠了靠,遮住了身形。
一左一右兩人走的近了,便隐約傳來細碎的話音。
“方才宴席正中座位的便是太子殿下?我沒看清長相,真如市井傳的那般容貌舉世無雙?”
“我也沒機會近跟前去,不過比起太子,我更希望攝政王來。”
“為啥?”
“嘿,別說你沒聽過攝政王和先帝的風流事兒?我真想看看能讓先帝十幾年都不膩的人究竟長什麽樣,是不是連肌膚都跟水做似的。”
“還有這事!?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正常,十多年了。據說攝政王才是真正的絕豔天下,上先帝床的時候才十二三歲,從此寵冠這麽多年,不然你以為他憑什麽直步青雲?我跟你說,坊間都傳他是無雙的名器,讓人一進去就不想出……”
腳步聲漸漸遠了。
燈籠昏黃的餘光也散了開去。
晏榕愣愣的站在原地,一時間仿佛神思都出了竅,連眼神都居無定所。
他努力攥緊每一根手指,想讓自己将思緒重新拉扯回來。
可是沒有用。
他無法不去想腦海中諸鶴的那副好樣貌,無法不去想他那顆淚痣,無法不去想他的父皇——
一瞬間,他甚至不能控制的想起了自己曾經被諸鶴騙着看到的那本春宮圖集。
那上面的一對男子姿态放蕩,盡情交合,尤其被壓在下面的身形顯然更為纖細,輕仰着頭,唇畔微開,表情說不出是歡愉還是痛苦。
諸鶴……也是這樣伺候他父皇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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