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每一張圖集畫冊上的人, 每一個不同的姿勢, 每一種表情,仿佛在一瞬間都描摹上諸鶴那張漂亮的臉,在晏榕腦海裏反反複複的镌刻,烙得他連指尖都熱得發燙。
月色微涼。
拱門外的回廊盡頭終于消弭了最後一絲聲音。
晏榕強迫自己閉了閉眼,正要回屋, 便聽身後一道有些陌生的聲音叫住了他。
“太子殿下,許久不見。”
那聲音像是被月光洗過, 幽靜而平和,卻又透着種毫無人間煙火氣的涼意。
他甚至沒聽到任何腳步聲, 就像是這個人已經在此等候他多時,此時見他要走, 才出聲一般。
晏榕蹙了蹙眉,轉過身去。
在寂靜的夜色之中, 一襲白袍的僧人就站在不遠處的芭蕉葉下。
那僧人眉目生得十分俊秀, 看不出年紀,只覺得異乎尋常的年輕,身上的白袍繡滿暗金的經文,眉間一點朱砂紅得無比奪眼, 像是滲出的血。
他向晏榕行了個佛禮,朗聲道:“小僧相錦, 見過殿下。”
晏榕一愣。
先帝在位時, 曾有一名姓相的高僧預言有亂星降世, 禍亂朝綱, 先帝聽後大怒,将這名高僧扣入禦花園旁的萬樓閣中,一關便是數十年。
彼時晏榕還小,只依稀聽過宮中傳言,後來此事便在宮中成了禁忌,随先帝仙逝一并埋了起來。
只是沒想到數十年過去……這人竟依舊如此年輕。
晏榕眉目微斂:“你是……”
相錦似是一眼便看穿了晏榕的想法:“殿下,先帝駕崩,小僧與他之間約定已破,自不必繼續留在宮中。”
宗帝與相錦間具體發生過何事已無人知曉,晏榕便不再問:“大師緣何在此?”
“佛緣在此,吾自來此。”
相錦叩了個佛禮,“太子殿下将為天下之主,不應神思不定,郁郁不安,容小僧多問一句,殿下可是因方才走過那二人煩憂?”
晏榕一頓:“你聽到了?”
相錦仿若沒看到面前人眼中的殺意,平和道:“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如何堵得過來。”
晏榕聲音冷了幾分:“那孤當如何?”
相錦道:“殿下為何因攝政王而憂?”
晏榕道:“攝政王性情無常,屠戮百姓,擁兵自重,孤如何不憂。”
相錦看了看晏榕:“若是因此,殿下便該惱恨攝政王,而非如今這般。”
晏榕:“孤如何?”
相錦道:“面色惶然,心有不虞。殿下,您為何因攝政王與您父皇之間的關系而困擾,您感到憤怒、憂慮、心思不寧、還是嫉妒?”
還是……嫉妒?
最後的兩個字像是一柄直直剜肉剔骨的刀柄,将他久久無法見天日的陰暗心思剖了個透徹。
晏榕猛地一怔,怒道:“大膽!”
相錦面上并未出現任何懼色,十分平和:“出言無忌,若殿下不喜,小僧這便告辭。”
晏榕怒意洶湧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抿緊唇,唇縫繃成一條泛白直線。
不知是心中的情緒壓了太久,還是除面前這無喜無悲之人再無人可說。
晏榕袖中的五指緊緊攥起,聽了許久,突然道:“好……若孤的确嫉妒,又當如何?”
此話剛一出口,晏榕便後悔了。
他正要将方才那句話掩飾過去,相錦卻已開口:“殿下可願為了攝政王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利?”
晏榕沒能及時将話收回去已經後悔不疊:“孤當然不願!”
相錦道:“甚好,那就将攝政王拉下高臺,砍去雙翼,遮住眼睛,囚于金籠。讓他與外界徹底脫離,只因你的賜予而悲歡喜怒,只因你而愉悅或痛苦——這是先帝都從未享有過的,殿下想要麽?”
晏榕一怔,像是聽到了完全無法理解的字句,猛然後退了一步:“你胡說什麽?!”
相錦眉目間皆是平靜,仿佛說得不過是今日的粗茶淡飯:“殿下若是不想,自當小僧诳語便是。”
先帝在位之時,相錦的名字便是宮中莫大的忌諱,連晏榕也只是偶然聽聞,從未見過真人。
在角落流傳的話語裏,這位相先生但凡蔔算,結果總是分毫不離。
可……
晏榕擰眉:“你與攝政王不睦?”
相錦垂下的眼眸中情緒一閃而過,搖頭道:“并無。”
晏榕:“我未曾見過你,又如何信你真是父皇所關押的那位高僧?”
相錦唇角挑起一個很淡薄的弧:“殿下可拿小僧畫像去宮中比對一二。”
晏榕狠狠咬了咬牙:“那你可知,你話中之詞絕非君子所為。出家人如此狂言,怕是不妥!”
“君子?”
相錦執禮,朝晏榕完了彎身,“殿下,世上君子雖由他人評說。可名利愛憎,心之所向,皆非君子之行可蔽,欲壑難填,不可終日,您又可會後悔?”
晏榕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重新看向對面的白衣僧人:“你為何要告訴孤這些?”
相錦神色清幽,雙手合十:“小僧曾應允先帝,為殿下掃除障礙。如今殿下既為攝政王憂心費神,吾自會助殿下一臂之力。”
晏榕道:“你如何助我?
“殿下手中沒有兵權,小僧願替殿下游說四方,使各地諸侯與附庸小國譴兵前來,逼攝政王退位。”
相錦道,“攝政王一旦退位,自當任由殿下擺布。殿下以為如何?”
晏榕神色沉了沉,開口道:“大師想法的确周全,但是不必了。”
相錦面色不變,眸光卻微微一凝。
正待說話,卻聽晏榕繼續道:“大歷疆土之上不可動用私兵,更忌引入他國兵将。”
晏榕微停了停,禮貌的朝相錦拱了拱手:“至于有關攝政王……孤會仔細衡量大師的意見,謝謝您。”
相錦:“……”
一絲極薄的怒意從相錦眼中一閃而過,卻被他飛快的收了起來。
他向晏榕執了個佛禮:“攝政王位高權重,此事不易,還望您慎重考慮,小僧等殿下的答複。”
晏榕方一點頭,那襲白衣便自芭蕉葉後一躍而起,瞬間便消失在牆籬之後。
輕功竟比樓蒼還要更加高上不少。
晏榕心中對相錦的懷疑愈發多出幾分,卻無處繼續探究,眼看着天色就要放亮,只好先行回屋,才躺在床上沒有多久,便又突然在夢境中清醒過來。
他掀被坐起,五指極生疏的向下一探——果真探到一手粘膩的濡濕。
原本在夢中咬唇低吟的紅唇上剎時便挂上了一抹嘲笑。
晏榕捂住額頭,隔着面前空蕩蕩的空氣,仿佛都看到了方才自己将那個人擺出的姿勢……全身發軟,修長的腿分得大開,纖細的手臂被栓在床頭。
他在哭。
哭得連淚痣都随着睫毛的煽動一顫一顫,平日裏總說不出一句正經話的嘴已經啞得聽不太清,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子央……求求你……”
求他什麽?
原來攝政王也會求饒。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仿佛一場自我的博弈終于完成。
窗外的天色透着股灰白色的陰霾。
晏榕靠在床邊,深深呼出一口氣,像是自我厭棄般的垂下眼,任由自己的手指扶上褲中的物什,在即将到達時緊緊的咬住了牙。
卻還是洩出了難耐的兩個字:“諸鶴……”
坐在燕都花樓裏的諸鶴登時便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聲音之響亮,打得正在房中唱曲兒的花魁都停下了表演,一雙美眸向諸鶴瞧過來:“……客官可是感冒?”
諸鶴生怕被別人認出來。
倒不是因為逛花樓傳出去不好聽,單純是因為怕別人一見攝政王來了,連店都不敢開了。
諸鶴趕忙把已經遮了大半張臉的面罩又向上推了推。
花魁:“……”
漂亮的花魁姐姐可能從沒受過這般侮辱,放了琴:“可是奴家身上的脂粉味搶到了客官?”
諸鶴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姑娘身上香噴噴的,怎麽會嗆呢!?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在野生動物園裏混吃混喝時就會哄女孩子開心,不僅會哄自己的飼養員,還能哄游客,從六七十歲老太太哄到七八歲小姑娘,從無敗績。
下一秒諸鶴便從袖中取出一只翡翠簪,眉目飛揚的雙手朝花魁送了過去:“最近燕都天氣不好,吓到姑娘了。玉簪配美人,這個送給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呀?”
那翡翠簪雕得極好,水頭更是佳品,尋便全燕都也找不到第二支。
同樣,雖然被遮了半張臉,諸鶴露在外的眼睛依舊誘人非常,一看便知并非尋常相貌。
花魁立時便又歡喜起來,走進諸鶴身邊,細聲細氣的道:“公子為何覆面而來,可是瞧不上我們坊裏的姑娘們?”
諸鶴趕緊道:“那自然不是,姑娘們個個才貌雙全,我怎會不喜?”
花魁坐近了些,半挽上諸鶴的手臂:“可是公子您這一覆面,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諸鶴來花樓一般就是聽聽曲兒逗逗樂兒,還沒想過其他:“哦,什麽樂趣?”
花魁含羞帶怯的一笑:“您遮着面,奴家想喂您吃些東西都不行……還有呢,難不成夜裏奴家伺候您的時候,您也要覆着面容嗎?”
諸鶴:“……”
諸鶴沉思一秒,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人鶴殊途。
雖然他現在裝模作樣是個人吧……但那裏也不知好不好用。
萬一是按照本體能力來确定這副身體的能力……
那他的能力豈不是還停留在幼年期?!
想起自己嫩黃嫩黃的毛毛和小喙,諸鶴一顆壯闊激昂的心已然涼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準備回去試試再看要不要涼。
對,得試試,是得找個人試試。
找個口風嚴的,不多話的,就算鶴鶴小也不嫌棄的,試完之後能和他一起分析分析共同進步是最好的。
找誰好呢……
鶴鶴思考。
還沒思考出結果,房門就被從外敲響。
稍後,德莊從門外走進來,有些無奈的俯身湊近諸鶴,壓低聲音道:“王爺,樓将軍方才來了加急令。”
軍情要緊,諸鶴只得跟德莊出了房門,展開信紙。
樓蒼的書信一如既往的簡潔,不羁的字體像是時刻要從紙上走出來似的。
【見信安。近日臣率兵讨伐西坪、女真,皆有所獲,已全數裝車送往燕都,想必不日可達。】
【近來南疆多雪,想及你畏寒懼冷,不知燕都天氣如何,注意加衣。】
【新年元日将近,臣已命人打點行李,再過兩月,便可與你共慶新年。】
【甚思。】
随是八百裏加急,但用紙不像是平時軍情紙張。
諸鶴茫然的看完整封信,折起來塞回信封裏。
德莊在旁候了半晌,也沒見諸鶴發號施令,不由問道:“攝政王,樓将軍的軍令可是需要下旨?”
“不用……吧。”
諸鶴又把紙挖出來看了一遍,糾結的道,“這上面就寫他打了兩個倒黴國家,贏了,有挺多戰利品又歸攝政王府了。然後問本王冷不冷,說要回來過年,就沒了。”
德莊:“……”
諸鶴琢磨着信上還有沒有機關,各種角度都看了一遍,憤怒道:“就這麽點破事兒也要寫封信,大男人可真羅裏吧嗦!”
德莊:“……”
諸鶴将紙團吧團吧,轉而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眸一亮:“啧,有了!”
德莊:“?”
諸鶴像是發掘了一個大秘密,一把扯過德莊:“你覺得樓将軍為人如何,口風是否嚴密?話是多是少?能否保守秘密,本王想他應該也會不嘲笑于人吧?”
既然能被尊為“武神”,樓蒼在大歷百姓心中的地位自然崇高。
德莊不明白王爺為什麽這麽問,但還是如實道:“王爺明鑒。樓将軍為人端正,從不結黨營私,雖小的沒見将軍太多次,但将軍着實不多說話。”
“太好了!”
諸鶴一拍腿,興高采烈的下了決定,“就他了!先試試!”
德莊總覺得,自己每次看到王爺這個表情都沒什麽好事,因此越發謹慎的問道:“攝政王……樓将軍,怎麽了?”
“沒有,是好事。本王怎麽可能害他呢?”
諸鶴一張臉不羞不臊,理直氣壯道,“你去給他回一封信,就說本王也特別特別想他,讓他快點回來,要不本王就要想他想死了。知道了嗎?”
德莊:“……”
德莊僵着臉應了是,麻木的走了。
與此同時,江北一處半山的佛廟之中。
往日的鼎盛香火随着水患饑荒與瘟疫的蔓延逐漸顯得清冷,僧人們忙忙碌碌,既要照顧來廟中求醫的病人,又要一遍遍念誦地藏經,超度亡靈;另一些則紛紛上街施粥,救濟災民。
廟中的長明燈依舊亮着,轉經輪一圈圈的繞過經柱,越發顯得寺中無比安靜。
而在佛廟最深處,廟中的住持正躬身合上一道門,對院中灑掃的小沙彌叮囑:“除了每日按時焚香,千萬不要打擾仙師休息,切記。”
小沙彌十分聽話,巧聲道:“知曉了,只是每日齋飯……”
門內的人仿佛聽到了這句話,幽冷的聲音隔着門扉穿了出來:“不必。”
小沙彌與住持齊齊一怔,轉身向房間內行了一禮,小心翼翼的離開了院中。
偌大的空室只剩一人。
相錦早已換掉了身上純白的藏經袍,露出藏經袍下墨色底衣。
墨上隐有金絲游動,勾勒出上古神獸的圖貌。
相錦在屋內正中央的竹塌上坐下,停頓許久,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副裝裱極好的畫卷。
他的動作極緩極柔,像是生怕弄壞了哪怕一絲紋路。
那畫卷慢慢桌上展開。
畫中之人一襲白衣,身形颀長單薄,半側過身,露出左眼下的淚痣,一個輕慢無比的笑意——
和一雙微微展開的,舉世無雙的玄色羽翼。
相錦的呼吸都滞了幾秒。
“區區望帝天尊,怎可襯得上你你……”
他伸出手,指尖從畫中那人面頰上一點點撫摸而過:“阿鶴……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