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之前的陳晉孺沒有那種沉重又黑暗壓迫感。游小桉想。
等電梯的時候,她又想起他在咖啡廳扯玫瑰花瓣的模樣,那時候他面無表情,動作十分機械,就像在執行破壞命令的機器人。
得不到我,他會那樣嗎?
想到這,游小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沒過幾天,她就将這件事忘掉腦後。
九月初一個禮拜三,游小桉來到階梯教室,高中部的音樂課安排在大教室上,十六七歲的男生個個很淘氣,加上又是兩個班合上,一共四五十個人,光紀律就常常讓她頭疼。
不過,游小桉的課幾乎沒有人會缺席。
就算不喜歡音樂課,但絕大多人都喜歡小桉老師。
這一天,游小桉紮着半丸子頭,她是鵝蛋臉,很适合這樣的發型。
還沒到上課時間,四十多個男生已經全部到齊了。
“小桉老師,暑假裏你交男朋友了沒?”
這是每個學期開始的時候,男孩子們都會問她的問題,幾乎已經是慣例了。
好像,每個男生都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只有那樣,他們才會有心情趕到遠離教學樓的綜合樓來上音樂課。
那時候游小桉站在靠窗那一頭的講臺上注視着窗外,那一邊正好對着停車場的方向,心裏想着說要來聽她上課的項虔,所以她沒注意到那些亂哄哄的男生中是誰問了這個問題。
馬上就要到上課時間,卻完全沒見到項虔的影子。
游小桉收回視線轉回身,佯裝生氣,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誰這麽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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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們根本不怕她,他們都知道,游小桉對學生的好在學校裏是有口皆碑的,她從來不會懲罰缺課的學生,更不會羞辱不寫作業的人,考試中給學生穿小鞋那種事情就更不用說了,她連想都沒想過。
有一個學期的期末考,游小桉給她每個學生的音樂成績都打了一百分,結果被家長舉報到教育局,她也毫不在乎。
她這樣一問,鬧哄哄的男生們總算安靜下來。
“要是你們不說,我就當做沒聽到喔!”游小桉說完又轉身望向窗外,臨近上課,教室外面空蕩蕩的,幾無人影。
是失望嗎?心中那淡淡的、空落落的感覺。游小桉覺得項虔可能不會來了。
“小桉老師,是高祁睿!”
這一次,游小桉也沒看到是誰打的報告。
她不想告訴大家她的感情生活。
“高祁睿,下課後我們談一談。”游小桉故作嚴肅。
男生們開始起哄,同時有很多面孔露出顯而易見的失望,很明顯,他們更想立即得到預期的答案。
高祁睿站起來,他長得高高的、頭發短短的、眼睛小小的。
他說:“小桉老師,要談大家也一起談啊,這樣很不公平!”
“其他人又沒有像你一樣八卦,幹什麽要大家一起談?”游小桉問。
其他人都豎着耳朵聽着,生怕錯過哪怕一個字的戲份。
“因為、因為我是代表大家問的啊!”高祁睿說完,指着他四周的同學。“你們敢說不是嗎?”
“那行,請被高祁睿代表了的同學們把手舉起來。”游小桉雙手環胸,她輕抿着嘴,掃視着這些滿臉好奇心的男孩子們。
如她所料,沒有一個人舉手。
“你們——好啊你們賣我!”高祁睿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他還蠻期待被小桉老師單獨喊去談話。
這時候,上課鈴響起來。
“好,我們上課!”鈴聲止住後,游小桉沒再和學生們開玩笑。
因為沒有得到期盼的答案,每個男孩子都懶洋洋的。
新學期的第一堂正課基本都是音樂欣賞。
游小桉先播放了《送別》,然後她給大家講了這首歌的曲調淵源——
“《送別》是李叔同1914年創作的,根據日本犬童球溪的《旅愁》所改編,百年之後,兩首歌在兩個國家依舊傳唱不衰。
“而更早,這首歌的原曲是美國人Jone Pond Ordway在1851年所創,曲名為《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美好的藝術作品就是這樣,恒久流傳……”
她的聲音依舊像潔白的浪花一樣,清清亮亮的。
講完這一首,她連續播了幾首歌。
很多人一起聽歌是一件蠻放松的事情。
本來,音樂課就是學習與放松相結合的科目。
游小桉看到有不少學生開始利用她的課補覺。“大家最近有學會新歌嗎?不如我們來唱歌吧。”
結果她反被大家将了一軍:“我們想聽小桉老師唱。”
“小桉老師的歌最好聽啦。”
“小桉老師唱、小桉老師唱、小桉老師唱——”男孩子們的聲音彙在一起,成為一股難以抗拒的宏亮聲潮。
就是這個時候,階梯教室的後門被推開了。
隔着同時起哄的男孩子們,游小桉看到進來的身影正是姍姍來遲的項虔,看來他精心打扮了一番,不論是發型,還是衣服,都十分養眼,今天的他看起來就像太陽一樣閃耀。
大家注意到老師的目光望向後面,于是有一部分學生回過頭,接着幾乎每個人都回過頭,項虔在四五十個人的注視中若無其事地在後排坐下來。
“小桉老師,你男朋友噢?”又是高祁睿。
随着他的發問,大家從項虔身上收回目光,齊刷刷地看向講臺上的游小桉。
一瞬間,教室裏變得針落可聞,仿佛不止男孩子們在等待游小桉的回答,就連項虔也在屏息以待。
游小桉的目光又越過學生們,因為距離有點遠,項虔的表情她看不太真切。
“哪一天方便,我去聽你上課吧。”
開學的那一天早晨,臨出門前,項虔對她說。
“去聽我上課?”游小桉想确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那時候項虔的表情非常認真,沒有一絲絲心血來潮的跡象。
所以,他的用意是什麽呢?明明——
——明明他每一天都有那麽多事情需要處理,除了鷺鷺美食街,這一段時間他還在籌備舉辦兩岸民間茶藝交流會,他怎麽會有時間?
“對,哪一天方便,回頭告訴我。”
說完,他越過她的身邊,急匆匆地趕去參加早會。
後來,游小桉以為項虔已經忘記。
昨天晚上,她獨自吃宵夜的時候,确切說是車厘子搭紅酒。
“好奇怪的吃法。”項虔回來之後的第一句話。
“要是不喜歡,你可以看着我吃。”游小桉懶洋洋地說,那時候已經過了十點,她還以為項虔不會再回來,就獨自開了一瓶紅酒。
結果才将酒倒進酒杯,項虔就回來了。
“我沒說不喜歡。”項虔說完,自己去拿了一個酒杯。
兩個人就着車厘子,喝了幾巡,然後屋裏的空氣好像變成了粉紅色,就是,在單身男女之間慣常會産生的那種想要戀愛時會有的氣息。
好幾次,他們僅僅只是對視一下就會沒來由的地笑出聲。
仿佛彼此的身上都打了柔光,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周遭的一切都被那種叫做荷爾蒙的東西軟化了。
哎,當時的氣氛真的很好,游小桉心頭那種欣然的戀愛感又開始泛濫了,她甚至不安地想着,要是——
——要是喜歡上項虔的話該怎麽辦好呢?這樣,我是不是已經開始走到了背叛友誼的道路上。
當她心頭掠過那種慌張的想法時,項虔明亮而犀利的目光正停在她身上,好像在試圖解鎖她那左右搖擺的腦袋裏正在思索的事情。
“珠珠,聽課什麽時候方便?”
他的語氣有一點點暴躁,讓游小桉忍不住以為他在責怪自己将他說過的話忘到了腦後。
事實上,她沒忘記,她一直時不時地在琢磨他想去聽課有幾分真心。
可是,直到項虔再次問起的那一瞬,游小桉還是沒能夠确定。
“明天下午四點半,你要是有空的話就到學校綜合樓的101階梯教室吧。”她回答。
要聽課的經過就是這樣。游小桉說完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酒精的催化,她心中那個想要被他擁抱的想法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她被煽動着,怎麽都壓不住那樣的念頭。
該死,我為什麽要夜晚喝酒?
看着項虔仿佛什麽都不懂的樣子,他怎麽可以——
——怎麽可以那樣若無其事地喝了好幾杯酒之後仍然無動于衷?甚至連一句活潑的、輕佻的、俏皮的話也不跟她說。
游小桉懊惱到有點想哭。
“好,明天我一定會去。”說完,項虔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往嘴裏塞了兩個車厘子,快速地起身回了房間。
他怕——
——他怕如果繼續看着面色酡紅的她,最終也許會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幾乎是逃一般地,為了掩住自己的心跳和體內下沉的熱氣,她不得不狼狽地逃離現場,逃離游小桉的視線。……
“小桉老師、小桉老師!”
是學生的呼喊将游小桉從思緒中拉回,他們還在殷殷期盼着那個問題的答案。
游小桉有些狼狽地從項虔身上将目光收回。
“你們到底要不要聽我唱歌啦?”
“小桉老師,我們更想聽你回答高祁睿的問題。”一個沒穿校服的男孩說。
他的話很快得到了很多同學的響應。
“我不回答和課堂無關的問題喔。”
“小桉老師,我們就當你默認啦,哥哥很可以,這CP我們嗑定了。”
“你個逼,到底會不會說話?!要嗑你自己嗑。”高祁睿呵了一句。
游小桉沒有再理會鬧哄哄的學生們,而是坐到鋼琴前,她打開琴蓋,右手撫過琴鍵,鋼琴發出的樂聲令教室裏安靜了一些。
本來——
——本來,游小桉打算彈奏的是《少女的祈禱》。
在項虔出現之前,那是她課前選定好的曲目。可是,剛剛,隔着那一群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與項虔對視的時候,看着他目光仿佛在隐隐地、隐隐地透露出期待,她臨時改變了想法。
最終她彈了《他約我去迪士尼》,到副歌的時候,因為忘情,她唱了好幾句。
用這首歌代替剛剛那個問題的答案綽綽有餘了。游小桉想。項虔他一定會明白的吧。但願吧。
下課的時候,又是高祁睿,他轉回身,沖着項虔說:“你!等到放假的時候帶我們小桉老師去香港迪士尼。”
史無前例地,下課時分的教室裏變得鴉雀無聲。
最終,項虔打破了這一場無聲:“小子,這種事情還需要你說麽?”
男孩子們一半歡喜,得到答案的歡喜;一半憂傷,心中最愛的老師被領走的憂傷。
最後一個離開的學生是高祁睿,走到講臺前,幾乎,他高到幾乎能與講臺上的游小桉平視,“小桉老師,等滿十八歲,我一定會和那個哥哥競争!”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直白地透露自己的心跡,或者他明明知道不論是年紀還是外貌他都處于劣勢,所以他顯得有點信心不足。
“那種事情,不需要競争喔。”游小桉望着自己的學生淡然地笑。年輕的時候,最不缺的也許就是勇氣。
“走啦,小桉老師。”說完,高祁睿故作潇灑地、有點羞澀地對游小桉也笑了笑,一溜煙朝門外等着他的同學們跑出去。
這時候,項虔也差不多走到了游小桉身邊。
暧昧期的男女之間所特有的不能完全放開、但又想更近一步。
兩個人的視線撞到一起,相視一笑。
“現在的小孩,怎麽什麽都敢說?”
“也許是我太縱容他們了。”
游小桉習慣性地将散落的發絲挽到耳後。
雖然遲到,他終究還是來了。在淡淡的失落過後,現在,望着項虔那明亮的眼睛,游小桉心中又漾起漣漪。
“回去嗎?”她問完,開始去收拾講桌上的東西。
“不帶我逛一逛校園麽?”
“校園有什麽好逛的?”因為不僅僅是學生喜歡八卦,老師們也很愛八卦,所以游小桉不假思索地想拒絕。
見項虔不語,旋即她才明白,啊,原來他是想和自己在一起,以及,大約吧,想和自己走在傍晚的陽光下。
“借機重溫一下中學時光。”項虔沒有輕易放棄,同時心裏泛起些許苦澀。
這個女人怎麽能将以前的事情忘得那麽幹淨?
大約——
——大約是那時候對她告白的男生太多,今天的課堂上,像最後一個離開教室那樣的男生應該有很多個。
思及此,項虔稍微能釋懷了。
最重要的是,現在,游小桉就在自己身邊,他看着她收拾好教具,合上琴蓋,然後邁着盈盈腳步走向自己,每天都有新的事情發生,就像看得到希望一樣,他內心瞬間又變得明亮。
“對了,喬益佳說以前你和我們同校,而且同一級。那時候,你見過我嗎?”
冷不防地,游小桉問道。
項虔心中咯噔一下,心瞬間跳到嗓子眼。
所幸,他走在前面,背對着她,否則恐怕會隐藏不住。
“當然見過,你總是和我表妹在一起,而且你又是校花,我怎麽會可能沒見過你!”
因為項虔說得過于理所當然,游小桉根本就無法察覺到他隐藏在他話中的不安與傷懷。
“我是校花,有這回事嗎?”
兩個人前後相随,走出階梯教室。
到了教室外,項虔轉回身,看着拉上門的游小桉,再一次确認,她真的徹底地把十八歲的他忘記了。
那個被她傷了自尊心的十八歲的高二男生,在那之後的很多年裏只能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遠遠默默地關注她,再也不輕易走近。
八年如一日。
那時候,他曾經那麽恨她輕易地拒絕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告白,随随便便地說出“我不和戴金項鏈的男生交往”,那時候他太驕傲,根本就沒有耐心跟她解釋那是他母親千叮咛、萬囑咐不能摘下來保平安的觀音鏈墜。
人心多變,曾那麽濃的恨意,竟然在短短的時間裏又發酵成無可救藥的暗戀。
到後來,他甚至産生一種信念:我和游小桉最終一定會走到一起。
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撐着他的苦等、追随。
終于,真的,這個女人在這麽多年後的一個八月夜晚來到了他的家裏。
那一刻,他曾裹足不前的怯懦忽然消失了,莫名地,他得到了一種勇氣,一種将自己的心意對游小桉重新敞露的勇氣。
“想什麽呢?快回答我。”
游小桉空着的左手舉高,在發愣的項虔的眼前晃了晃。
“那本來就是公認的事實,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她看到他面上似乎有淡淡的不悅,難不成他是在吃高祁睿的醋嗎?
“怪我長得美咯!”她的語氣很俏皮。
拐過樓角,一陣熱風吹來。
走讀生正三三兩兩地往學校外面走。
夕陽下,他們忽遠忽近的身影就像他們此時若即若離的關系。
什麽時候,我才能夠将你擁在胸懷?明年實在太遠。
項虔的看着左邊的游小桉,夕陽将她照得熠熠生輝。
沒有我喜歡你;沒有做我的女朋友;沒有盟約和誓言;不知道怎麽界定這樣走在一起的關系;不知道他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來聽我的音樂課;不知道以後的走向……
可是,僅僅是這樣并肩走在夕陽西下的校園裏,游小桉覺得和項虔的親密度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她和以往的那些所謂的男朋友的親密度。
這多麽沒有道理可言?
誰能告訴我,愛是什麽?
游小桉悄悄地側身,現在,她想到項虔的眼裏尋找心中的答案。
恰好,項虔仿佛感應到了她的思緒,他也微微側身,夕陽将他的臉照得輝煌,還有他脖頸下那若隐若現的金項鏈,那光芒刺疼了她的眼睛。
碰撞的視線馬上就分開了。
“如果有一天,項虔真的約我去香港迪士尼,我的答案是YES!”
游小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