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青幫老大陳先生死了。
他死的時候是個下雨天,雨很大,很多人都說,青梅市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雨。雨一直下到次日清晨,早起的人甚至還見到了彩虹。
然後陳實死了。
他死在自己的卧室裏,那間宅子裏沒有任何人,只有他,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坡腳老頭。老頭沒問題,不會說話,虛弱得連跟掃帚都拿不起來。
更別提殺人了。
平日裏,這個宅院裏的清潔,甚至是陳實自己完成的。
他死的時候五十三歲,有個恰好二十九歲的兒子。不是沒人眼紅陳實留下的偌大家産和地盤。但是那些陳先生的舊時還活着,他們都受過陳先生的恩惠,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安分守己起來,等待着陳先生兒子的回歸。
陳青森就是在這個情況下回國的。他今年二十九歲,再過一個月就是他的生日,他在國外已經有了女朋友,對方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和自己的父親,已經五年沒有聯系,沒有拿家裏的錢,也不知道國內發生的事情,這次陳先生去世,如果不是青幫在國外的人聯系上了他,他或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
父親死了,財産和地盤都空了下來,陳青森也不是小孩子,自然是明白的。他穿着肅穆的黑色西裝,參加完了別有用心的葬禮。
或許是為了紀念陳先生,或許是為了顯示陳先生生前的權勢,葬禮很濃重,參加葬禮的人也足夠哀傷。
但陳青森卻覺得厭煩,他本來就不愛家裏的一切,他很陳實更沒有什麽感情。他記憶裏的父親總是冷冷的,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很少有人敢反駁。
他與自己的母親也沒有絲毫感情,在陳青森有限的記憶裏,兩個人只能算是相敬如賓。陳家的大宅是陳先生祖上留下的。
據說當年身份就不幹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座大宅居然能留到現在。對于陳青森來說,他并不喜歡這個宅子。
因為太大太空,老舊的設計和采光,平日裏沒由來的陰暗。隐隐的,還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像是這間房子已經老了。
陳青森看着靈堂裏的照片。作為陳先生唯一的兒子,他理應去上一炷香。身邊的叔伯見他沒有反應,以為他是在國外待久了,忘了國內的一些規矩,于是便遞給了他一炷香,“去給你父親上一炷香。”
說話的人,是陳先生當年的左右手,他比陳先生大一些,今年已經六十歲了,他剃了一個光頭,戴着眼鏡,看上去頗為和藹。
他只伸出一只手,陳青森低頭謝過了叔伯,這位看上去很和藹的老先生,只有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當時就在幫派火拼的時候,被人砍斷了。所以這會兒給他遞香的是左手。
“為什麽選這張照片?”陳青森看着那張黑白照片,低聲問着這位叔伯。
照片上的陳先生,頭發不算很短,他皮膚一向蒼白,對于他的身份來說,長相是過于陰柔與漂亮了。
他看着前方,面無表情,活像個沒有生命的陶瓷人偶。
“他不愛照相。”光頭有些為難的說,“最後翻來覆去,也只找到了這張照片。”
陳青森點點頭。
然後走到陳先生的面前,恭敬地給他上了幾炷香。雖然他與這位陳先生,沒有什麽多餘的感情,但是畢竟他是自己的父親,該做的還是要做的。
陳青森上完香,正好面對上了照片裏的陳先生。陳先生的眼睛很大,眼尾也很長,照片裏他的頭發是梳上去的,穿着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裝。看上去年紀不算大,至多跟他現在差不多。
但是陳青森的記憶裏,卻沒有這樣的陳先生。
興許是那會兒他已經出國了,興許是那會兒陳先生在忙他的事業,陳青森想。說來也奇怪,他對這位陳先生一直沒有什麽多餘的感情。
心中對他的稱呼,比起父親,還是陳先生更多一些。
好像兩人根本不是父子關系一樣。
陳先生去世,在青梅市也算是個大消息。葬禮也是要大辦特辦,所以陳青森至少得頭七之後,才能回去。
是的,對陳青森來說,那邊才是回去。
他與陳先生沒有感情,而國外已經有了認識多年的女友,雖然目前兩人感情有了危機。但對他來說,畢竟那邊才是熟悉的環境。
而且青幫的生意,他是确實管不了。
陳先生從來沒有讓他插手過這些事情,也完全不讓他知道青幫的生意,所以陳青森年少的時候也懷疑,陳先生在外面是不是有私生子,才會有這番作态。
但觀察了很久之後,陳青森也發現,陳先生一直過着禁欲的生活。他像是天生對這個缺乏興趣一樣。
平日裏無論是男是女,都沒有入他的法眼。
也是,他長得也确實是很漂亮了。陳青森想。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年少時候的事情。
那會兒陳先生還年輕,或許比照片上還年輕,他似乎天生是被老天爺優待的一樣,從沒有老去。
那天放學回家很早,陳青森便回去了樓上。
然後聽着樓下有些響動,便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站在走廊上,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陳先生和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很漂亮,起碼那會兒還是個高中生的陳青森覺得,那是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她粘在陳先生的身邊,趴在他的身上,似乎想吻他。
陳青森的角度是看不見陳先生的表情,他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親着陳先生,吻着他的喉結,然後被陳先生推開。
她還想靠近,陳先生卻是站了起來,然後回頭看見了站在走廊上的陳青森。
陳青森一時僵硬住了,他其實是有些懼怕冷漠的陳先生的。
“回去。”陳實說。
陳青森不敢多看,連忙回去了房間。
直到梅姨喊他下去吃飯,他才看見了,坐在主桌上的陳先生,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蹤影。陳青森有些食不知味,想着那個女人,想着那會兒的陳先生。
距離他母親離開也有了五年光景,他一直覺得,陳先生遲早會給他找一個新的陳夫人。但是這麽多年,似乎一直沒有人跟他回家。
偌大的宅子裏,除了陳先生外,就是負責照顧陳青森的梅姨。
“……那是陳夫人?”陳青森小心翼翼地試探。
“忘了規矩?”陳先生端着碗,望了他一眼。
雖然陳先生長得一直賞心悅目,但當他看着你的時候,你是沒什麽心情欣賞美色的,畢竟氣勢驚人,稍有不慎,興許就是小命不保。
陳青森當然不會擔心自己的小命,但陳先生對他一直嚴厲,所以看到父親嚴厲的目光時,下意識的瑟縮了下,然後才道,“沒忘記,父親。”
是的,這就是陳先生的規矩,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外面,陳青森必須喊他父親,不能是爸爸,不能是其他稱呼,只能是父親。
聽上去生疏又冷漠。
就像他對陳青森的态度一樣,青春期的陳青森不是沒想過,陳先生是不是恨自己的母親,或者說,自己是在被怨恨的情況下出生的。
但是他聽過陳先生和自己的生母打電話,聲音比起以往輕柔了許多,只有一次,陳青森還看見他笑起來,眼角都彎了。
春暖花開也不過如此。然而在看見一旁的陳青森時,頓時又是三九嚴寒,似乎他就是天生讨厭陳青森一樣。
既然讨厭,那幹嘛要生下他?
十幾歲的時候,陳青森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無論是他哭也好鬧也好,或者是玩叛逆也罷,陳先生一直是那麽副樣子。
于是時間長了,陳青森也懶得争取什麽了,他當這是自己天生與陳實不對盤。
陳實,陳青森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好笑,它和陳先生的長相一點也不配,他也不是沒想過因為讨厭這個名字,陳先生才一直讓他喊父親的。
但是後來又覺得是自己胡思亂想,畢竟喊爸爸也不會喊到他的名字。
陳先生聽他喊了那個稱呼,嗯了一聲,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不會有陳夫人。”
陳青森看着他。
“你今天見過的那個人,不會再出現了。”
陳青森一時之間,腦補了諸多恐怖的發展,或許是察覺了他心裏所想,陳先生又道,“她該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個好人。”
說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又慢條斯理地吃着飯菜。
即使在家裏,陳先生穿着也是一絲不茍,他像是天生讨厭□□過多的肌膚一樣,出門在外,西裝和襯衫,永遠扣到最後一顆扣子。
在家裏的時候,也很少穿短袖和短褲,挺多是穿着寬松的長褲和襯衫。
直到有人拍了陳青森的肩膀,他才從回憶裏驚醒。衆人對他說着寫節哀之類的話語,他點點頭。
後面的事情便不多述,等頭七過了,陳青森準備回國的時候,又被衆位叔伯留了下來。說是青幫裏很多事情需要他來處理。
即使他推脫這些自己全都不懂,讓叔伯全權處理也沒用,算來算去,即使是要交接權利,也需要一個月之久。
這個時候住在酒店自然是不方便。
于是陳青森便搬回了老宅。
老宅已經重新打掃了一遍,陳青森回家的時候,開門的是那個坡腳老頭,“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他低聲說着,“還是過去的房間。”
“有勞你了。”陳青森說。
老頭點點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門口。
陳青森拎着自己的換洗衣物,來到了自己過去的房間,二樓的木質樓梯發出嘎吱的聲響,也許是因為很久沒人經過的原因。
但走廊上還是光潔如初,想來是一直有人打掃的緣故。
他走到自己記憶裏的房間前,推門走了進去。并沒有意料中的灰塵,也沒有長久沒人居住的黴味,屋子裏的裝飾一如當年,這麽多年,好像都沒有變過。
陳青森把行李放下來,有些懷念地走到了,自己的書架上,然後翻到了年少時看的漫畫,抽屜裏的球星貼畫也還在。
好像這麽多年,他一直都在一樣。
陳青森搖搖頭,他當然是不在的,如果是在的,這個房間就不會是他少年時的模樣,他畢竟已經長大了。
坐在床鋪上,陳青森懷念地看着這間房子,然後在翻看自己之前收藏的漫畫時,突然發現了一張合影。
是拍立得拍出來的。
上面是少年時代的陳青森,和一個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的孩子。
對方在陳青森的懷裏,對着鏡頭咧嘴大笑。
陳青森看了很久,好像自己模糊的記憶裏,确實有這麽個孩子,當時他才買了拍立得,就一時興起,拍了這張照片。
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現在長什麽樣了……
陳青森想着,然後就聽着外面走廊上,有腳步聲。
聽上去不是那個坡腳老頭,他有些好奇,便走出去,然後看見了一個穿着有些複古的少年,少年相貌十分姣好,眼睛很大,臉頰上似乎還有個酒窩,看見陳青森的時候,他表情非常詫異,然後不敢置信地說,“你是青森哥哥?”
陳青森看着面前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他不認識這名少年,況且這會的陳家老宅,又哪兒冒出的外人。
“你是誰?”陳青森問,他想了許多種可能,他想到了陳先生的突然死亡,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想,會不會和這個神秘的少年有關。
少年沒有回答,他只是指着陳青森手裏的照片,“那是我。”
陳青森看着手裏的照片,對着少年的模樣看了一會兒,他的個頭比自己矮一些,顯然還是在發育中,照片上的孩子笑起來有個小小的酒窩……他對着少年看了一會兒,“你笑一下。”
少年聞言,露出來一個大大的笑容,臉頰上确實有一個酒窩。
“這是你?”陳青森揚着手中的照片,他的心底還沒有打消對于少年的懷疑,在陳先生死後,突然出現在自己家裏的陌生人。
況且還是陳家的老宅裏。
他突然想到了那個瘸腿老人,“那個人是你什麽人?”
少年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記得這間房子裏有一個老人。”
“你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少年神秘地說。
陳青森想,如果是陳先生在這兒,這個少年這會兒大概已經沒命了,但他不是陳實,所以不愛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
“你怎麽來的?”
“我不能告訴你。”少年說。
“那我怎麽稱呼你?”陳青森問。
“你可以叫我小陳。”少年說。
又一個姓陳的,陳青森想,他看着手裏的照片,其實也不記得這個照片究竟是什麽時候照的。可能是上初中的時候?也可能是上高中?
照片裏的陳青森穿着家居服,讓他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照片的日期。
“我不管你是誰。”陳青森說,“反正我要走了。”他對小陳說,“不管你有什麽陰謀,有什麽想法,都跟我無關。”他靜靜說着,卻突然看見小陳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怎麽了?”
“你又要走了?”小陳說。
“又?”
“當時你就消失得很突然。”小陳對陳青森說,“你說你不會走的,你會一直在這裏。”他看上去有些激動,然後突然跑走了。
陳青森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看着那個少年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懷疑這個人是陳先生的私生子。
他看着手裏的照片,思考了一下,還是走出了自己的房間,尋找之前那位瘸腿老人。畢竟一個陌生人,在陳先生死後,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房子裏。
即使對方是個少年,也足夠讓陳青森心驚。
他雖然對青幫的事情不了解,但也不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年輕人,他也知道,一些生物的危險性,是不能依據外表來判斷的。
瘸腿老人住在一樓的拐角處,陳青森敲響了他的房間。
然後他聽見了老人沉重的腳步聲,他走路的速度不快,這也正常,并且腳步聲一下一下,有輕有重,想來也是因為坡腳的緣故。
待老人開門之後,陳青森先是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才問道,“屋子裏只住了我們嗎?”
“陳先生的房子,從不讓外人來。”老人說,“自從梅姨去世之後,就只剩下我和陳先生了。”
梅姨是一直照顧陳青森長大的,在他出國之後,也一直在陳家照顧,對于梅姨,陳青森是有些感情的。
在她去世的時候,陳青森其實想回來,但是卻被陳先生制止了。
“不安全。”他記得視頻裏,陳先生是這麽對他說的。
“我想回去。”陳青森說,他知道梅姨的死因不是那麽簡單,應該是跟青幫有關系,但他還是想回去。
“梅姨應該不想這麽快和你在地下團聚。”陳先生冷冰冰地說,“別回來給我添麻煩。”
陳青森十分憤怒,在挂斷了和陳先生的通訊之後,他立即訂了一張機票,但是還沒等他到機場,就已經被人客客氣氣地請了回去。
“陳先生不希望你回去。”說完的是個彪形大漢,雖然說話客氣,但那也是看在陳先生的面子上,要說他對于陳青森本人有多少恭敬,那麽是萬萬沒有的。
陳青森試圖逃走。
但是沒一次成功。
“陳先生說,如果您再執意要回去,他不介意打斷你的腿。”最後一次逃跑被發現的時候,這個人這樣對他說,“而且梅姨已經安葬完畢,他讓您不要回去打擾她了。”
然後陳青森再也沒有回國,直到現在,陳先生去世,他才回來,通知他消息的,正是之前那位彪形大漢,只是他看上去也老了。
他對自己說,“陳先生去世了,希望自己回去。”
現在倒是希望自己回去了,陳青森想,之前呢?那麽多年,仿佛已經忘了他這個人。他曾經想賭氣不回去,但又覺得自己已經到而立之年,又何必和陳實置氣呢。
況且他已經去世了。
等連夜回到青梅市,看見躺在棺木中的陳先生時,他才陡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陳先生确實已經不在了。
他躺在棺木裏的臉冰冷依舊,似乎也沒有老上太多,只是比之前自己見過的樣子,滄桑了一些。
陳青森沒法形容心中的感覺,他甚至不覺得悲傷,只覺得茫然,他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死亡意味着什麽。
而且陳先生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這樣的下場,似乎已經算是好的了。
但他心底還是茫然,他心中的陳先生,冷漠但似乎無所不能,此時此刻,他就那麽躺在棺木裏。
即使不喊“父親”也再也不會訓斥自己。
就這麽消失了嗎?世界上再也沒有了一個叫做陳實的人。
一連幾天,空閑下來的陳青森,都會陷入這種茫然失措的情緒之中。
“我剛剛看見了一個小孩。”陳青森對老人說,“這麽高,應該上高中的樣子。”他看着老人耷拉下來的眼皮,“……那是陳先生的孩子嗎?”
“陳先生只有你一個孩子。”老人說,“這裏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陌生人。”他對陳青森說。
沒有陌生人?
那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
陳青森懷疑老人是在騙自己,他收回了照片,離開了老人的門前,坐在了客廳裏的沙發上。
只有兩個人的陳家老宅,在夜晚,顯得異常可怖。
或許是因為老房子的緣故,陳家一直是有些潮濕的,每到陰雨天,陳青森都覺得難過。而且陳先生也很少住在房子裏。
所以上下幾層的房子,平日裏幾乎只有他和梅姨兩個人。
其實小時候陳先生還不是這樣,坐在沙發上,陳青森想,他記憶裏的陳先生雖然冷漠,但不會那樣漠不關心。
他只是性格冷淡罷了。
平時也很少笑,但是對于自己,還是有一些耐心的。
那是什麽時候變的呢?是和自己的母親離婚之後?還是自己慢慢長大之後?
陳青森努力從自己的腦海裏,擠出當時的回憶。他想應該是在自己上初中慢慢長大之後,陳先生的态度變了。
他不愛回家,比起以前的冷淡,或許只能用冷漠來形容。
年少時候的陳青森,還和梅姨敘述過父親對于自己的忽視,當時梅姨對他說,因為他長大了,陳先生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但是陳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向他透露一丁點兒關于青幫的事情,就像他是個徹底的局外人一樣,被他排除在了自己的幫派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