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天的中午很熱,煙行籠巷即便沒有大樹,但也能聽到蟬鳴。
柳詞上午做了一套高一的英語卷子,完形填空十個只對了六個,難過到中午飯都吃不下,草草扒了幾口飯之後等弟弟妹妹吃完洗了個碗就趴在了桌上。
家裏有一臺很破的空調,但是很費電,一般都不開,老式的直立電風扇開最小的一檔都像龍卷風,叮叮當當的。
她和妹妹柳語住一間,柳語的床更小一點,小姑娘已經趴在草席上睡着了。
水藍色的窗簾被柳詞草草地拉了一下,中間還有一道陽光掃了進來,落在她自認為大錯特錯的考卷上。
她其實也有點困,但不太甘心,想着等會再做一套。
大中午的巷弄裏沒有什麽人,偶爾有人騎自行車經過,車鈴發出清脆的聲音,還有賣麻花的吆喝着穿巷而過。
最大的還是風聲。
風聲吹走了她絕大部分的意志,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即将徹底睡着的時候,窗框被咚咚敲了兩下。
柳詞睜開眼,把窗簾掀了一小半,一根竹竿敲在窗框上,對面樓有人彈出個腦袋,嗨了一聲。
“柳詞,出去嗎?”
柳詞看了一眼身後床上睡覺的柳語,壓低聲音說:“大熱天的去哪啊?”
但說完她又重複了一遍,怕賀毓聽不見。
賀毓的頭發胡亂在身後紮了個馬尾,大概是被柳詞的低聲傳染,也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說:“去看看我們在哪個班啊?有誰和我們同班。”
她們今年十六歲,剛初三畢業,一起考到了離家二十分鐘城高。柳詞的成績平常比賀毓高出一截兒,但這次中考不知道怎麽了,考得和賀毓不相上下,城高的重點班是進不去了,就普通班,再随機,也不知道能不能和賀毓一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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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毓不知道哪來的小道消息說今天就貼公告了,想去看看。
早晨柳詞在教弟弟妹妹寫作業,沒去,沒想到她不去,賀毓也不去,就這麽等到了下午。
“可現在好熱。”
柳詞起身,趴在窗戶上沖賀毓說。
賀毓的那根竹竿又往前,輕輕敲了敲柳詞的肩,“你過來,我買了好喝的。”
煙行籠巷聽名字是一條巷子,其實是好幾條并在一起的,賀毓家在八號,柳詞家是十四號。正好對着,巷子很窄,房子又跟握手似得的,二層開始就纏纏綿綿,賀毓身輕如燕,經常一躍而起,從柳詞房間的窗戶跳進來,抄柳詞的作業。
柳詞看了眼下面的路,搖搖頭。
賀毓撇撇嘴,“你不敢啊,這多省事兒。”
是挺省事的,她們的家都是二樓,一樓是別人的家,每次上上下下都覺得不方便,沒有公共樓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況且樓下這家有兩張麻将桌,平時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過來。
這個時候都能聽見麻将機的聲音,柳詞想到二手煙的味道,突然就有點煩,也可能是那幾道完形填空惹的,給她壯了膽,頭一次踩上桌子,往賀毓那邊跳。
其實就一小臂多點的距離,賀毓看着柳詞這視死如歸的樣子直樂,她的前面幾縷頭發沒紮好,蟑螂須須一樣垂着,笑起來像猴,被柳詞瞪了一眼,急忙說:“肯定沒事的。”
賀毓那邊的窗戶挺大,此刻窗門大開,柳詞閉上眼,一躍,還真跳過去了,被賀毓抱住了腰放到了房間裏,這人關窗拉窗簾的動作做得行雲流水,賀毓睜開眼還沒從刺眼的陽光裏回過神來,又來到了涼快的房間。
賀毓家開空調了。
房間有些昏暗,賀毓的窗簾是米白色的,上面繡着幾朵花,光透不進來,變成朦胧的影子。
“喏,”賀毓的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也就沒了。
不像柳詞家人口衆多要租三個房間,她家就倆房間,她一個,爸媽一個,這邊的廚房和廁所反正都是公共的,人口流動很大,有賊光顧都不知道。
易拉罐被打開,噗嗤的一聲,柳詞聞到了一股啤酒味,她看了一眼賀毓遞過來的奶啤,“你瘋啦!還喝酒…”
賀毓嘁了一聲,“你不想喝?”
柳詞發現地上放了好幾瓶,“你哪來的?”
“我中午給我媽送飯的時候順便去抽了個獎,接過抽中了,反正我爸這個月應該不回家,我媽又不喝,當然我自己喝了。”
賀毓倒在床上,還滾了兩圈,擡腿踢了一下柳詞,“別裝了,你明明也很想喝。”
柳詞沒理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啤酒是大人的東西,她也不是沒幫爸媽買過啤酒,去東巷口的小賣部,一瓶雪花啤酒二塊五,之前喝了的啤酒瓶也得拿回去。
啤酒的味道有點哭,奶啤她第一次喝,新鮮感湧了上來,一口一口,等賀毓坐起來,她已經喝了半罐了。
“不是吧,”賀毓撓了撓頭,“小酒瓶你可以啊。”
柳詞的外號都是賀毓取的,這人嘴賤,從小到大都因為嘴賤被人讨厭。
小酒瓶這個外號比什麽小眼鏡總好,柳詞小學就近視了,老在昏暗燈光下寫作業搞的。她這人跟她爸媽不太像,跟她成天潑猴似的弟弟妹妹也不像,活像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姑娘。
可她家祖上三代農民,到了她爸這裏改成了農工,怎麽也跟書香沾不上邊。
“你才小酒瓶!”
柳詞回了一句,但賀毓啊了一聲,嬉皮笑臉地靠過來,“你說什麽,我聽不見啦——”
她就穿了一件背心,大概是嫌熱,連內衣都沒穿,蹭過來的時候柳詞覺得軟綿綿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往邊上挪了挪,伸手揪了揪賀毓的耳朵,“別裝了。”
賀毓嗷嗷地叫了好幾聲,慘叫的水分很大,“我哪裏裝了,我本來就聽不見。”
“我是小酒瓶你就是小聾子。”
柳詞這麽說。
賀毓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本來就是小聾子啊,你也本來就是小酒瓶。”
賀毓的右耳聽不見聲音,這是個秘密,除了賀毓的爸媽只有柳詞知道。
“小聾子提着酒瓶去讨飯啰~”
賀毓哼着調調也開了一瓶,噗嗤的氣冒出了瓶口,她慌忙去喝,最後黏糊着一手舉着易拉罐跟柳詞幹杯,“等會咱倆再去學校看看。”
柳詞嗯了一聲。
太陽的光透過窗簾,只餘下微弱的光,室內昏暗,還有啤酒的味道。
柳詞躺在賀毓的床上,看着坐在書桌前的賀毓,問了句:“你不睡會嗎?”
賀毓一只手拿着鉛筆,左手繞着頭發,一圈圈的,也沒回頭,“我不困,畫會畫。”
柳詞哦了一聲,“那你走的時候叫我。”
“你傻啊,我會不叫你嗎?”
然後柳詞一覺睡到了三點,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賀毓還是坐在桌前,窗簾被她掖了一角,正好夠她畫畫了。
賀毓個子比柳詞高一個頭,她倆在煙行籠巷出生,在這裏長大,從小形影不離,但在個子上卻泾渭分明。
依舊是蟬鳴,還有自行車的聲音,還有麻将聲。
柳詞的眼鏡放在了床頭,她視線模糊一片,只覺得賀毓的背影都像是在夢裏,就這麽又躺了一會,賀毓放下筆,伸了個腰,走過來喊她。
“起床了柳詞。”
柳詞的臉都印上了涼席的印子,她戴上眼鏡,從床上下來,鞋子被賀毓踢到了一遍,她有點生氣,“你給我踢回來。”
賀毓啊了一聲,拖了個懶洋洋的長音。
“別假裝聽不到。”
賀毓回頭,把鞋踢過去,“幹嘛這麽兇啦。”
柳詞不理她了。
她們一起下樓,賀毓把家裏的鑰匙放進了柳詞的褲兜,理由是她的褲兜破了一個洞,上次還掉了五塊錢。
“都可以買兩支火炬了,你一支我一支。”
柳詞坐在賀毓的自行車後座,頭上戴了一頂帽子,“你才不會給我留。”
賀毓沒聽見,她哼着歌,唱着小情歌,但是嗓子吊不上,活像斷了氣。
城高的二十分鐘路程是騎自行車規規矩矩走大路的二十分鐘,但賀毓這人從小四處溜達,路早就被摸清了,從煙行籠巷往東流水巷經過一座石拱橋,拐個彎穿過三時斛巷的東口,就到了。
用時十四分鐘,柳詞一只看着手表給她算的。
賀毓穿了件藍色的T恤,她的內衣因為騎車太過賣力肩帶掉了一邊,一邊擦汗一邊叫柳詞給她拉上去。
柳詞戴着一頂黑色的帽子,遮住了半張臉,賀毓伸手摘掉給自己扇風,手卻拉着柳詞往城高裏面走。
準高三已經開始上學了,八月的尾巴,學校裏的蟬鳴更重。
門衛給她倆放了行,柳詞跟着賀毓走,看着對方精準無比地找到了公告的地方,狐疑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賀毓擡起下巴,特別得意,“我做夢夢到的。”
柳詞心想:把你給牛的。
公告欄上的分班信息好幾欄,柳詞和賀毓一起找。
最後是賀毓先找到的,“七班!!小眼鏡咱倆又是同班的!”
柳詞看了一眼,“要不是因為我故意……”
賀毓捂住她的嘴,“好了,打住,就這樣,謝謝你。”
毫無誠意,柳詞也懶得跟她計較。
她的成績其實挺好,為了不進重點班特地空白了很多交卷,爸媽壓根不知道,她是家裏的長女,放養的那種,爸媽甚至不知道她在幾班,老師叫什麽。
這一切都無所謂。
她讨厭嶄新的東西,而賀毓是她從小到大永遠不會變舊的發小。
“感覺班裏還挺多人的,”回去的時候賀毓騎着車說,“座位應該不按這個排吧,按個子的話……哎我們肯定不能坐一塊,按兩兩分,我是單數,和我并排的叫什麽……哎廉什麽玩意禮……忘了,反正……”
“廉曉禮。”
柳詞補充道。
“你怎麽記性這麽好!”
“因為我不是你啊。”
“你真過分。”
……
回到煙行籠巷的時候反而堵車了,因為有好幾輛三輪車停着,賀毓拖着車艱難地往裏拉,好奇地看了眼新搬過來的,是一家三口,是她隔壁的隔壁。
柳詞倒是一點興趣都沒,賀毓戳了戳她,喂了一聲。
柳詞轉頭,結果和那邊正好從裏面跑出來的女孩撞在了一起。
柳詞瘦瘦小小,差點摔倒,被賀毓扶了一把。
對方是個碎花裙的女孩,一雙眼格外有神,急忙道歉。
“對不起啊,剛跑得有點急。”
皮相美不美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對方長得漂亮,一雙眼看着柳詞。
“沒事。”
這倆字是賀毓說的。
對方看向賀毓,好像又些好奇,眨着眼又多看了一會。
柳詞看着賀毓,又看了眼這個女孩,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