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廉曉禮越來越覺得賀毓好玩,她雖然也沒見過柳詞和賀毓幾次,但她媽已經串門好幾次,知道了這條巷的大致情況,像她這麽大的也就是四五個。

交叉口那個理發店的兒子,是個胖子,應該也是一個學校。還有老劉面館的小兒子,據說上高職,小夥子人高馬大,出去打暑假工了,剩下的倆女孩,對樓,一塊長大。

瘦小的那個家裏開電器修理的,高個的那個家裏親爹拉貨的,十天半個月不回來,媽呢在一家店做售貨員。

煙行籠巷幾乎沒什麽變遷,也沒什麽很大的人口流動,差不多都是多年的老住戶。

小孩呢都從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

和廉曉禮以前生活的小區不一樣,那裏鄰居之間沒那麽多接觸,鐵門一鎖,有些鄰居一年難得能見上幾次,樓下遇見,也叫不上名字。

才講了幾句話,她就意識到賀毓比柳詞好說話不少。

在賀毓頻頻看過來的眼神下,柳詞翻開了新的課本,居然就認真地看起來了。

臺上的新班級新的老師還在講話,柳詞心無旁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以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和賀毓有這麽一天,這是一個多年習慣寵出來的安逸感,人際關系上的安逸,讓她很少會去想自己會和賀毓分開。

煙行籠巷固定的人家,固定的誰誰誰和誰誰,也不是沒有新的住戶搬進來,但是沒有她們的同齡人,廉曉禮的到來給柳詞一種不安定感,像是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平衡終将要被打破,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等那一天的到來,倒不如她自己親自斬斷。

也不是斬斷吧。

有些不對付的感覺根本找不到原因,又像是冥冥之中的預感,她第一眼看到廉曉禮,就産生一種奇怪的危機感。

她在心裏想,就是分開,不要那麽近。

但柳詞這個時候沒考慮到他們三一條街巷,回家的路就是幾步的差別,所以發了新書出校門的時候賀還在抱怨:“氣死我了!怎麽可以按成績排!這是歧視!對學生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是冷暴力!”

并排的廉曉禮聽見了,“我也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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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毓唉了一聲:“咱倆也挺有緣分的。”

這句話讓廉曉禮笑出了虎牙,她餘光裏的柳詞神色淡淡,看着路邊的風景,一副我沒聽到的樣子。

她別開臉,越來越覺得柳詞不好說話。

賀毓和柳詞一塊回去。

下坡的時候賀毓連剎車都不捏,還故意扭車龍頭,柳詞抓住她的T恤下擺,喂了一聲。

賀毓委委屈屈的聲音順着風飄過來,她說:“柳詞,你今天都沒跟我說過幾句話。”

她一天到晚都是很快樂的模樣,這種委屈的保質期也不會超過幾小時,可能一頓飯的功夫,她自己就好了。

柳詞對賀毓了解無比,這個時候也沒應聲。

而放學有家人接回去的廉曉禮在她媽對新環境的了解的時候敷衍回答,心裏想着新鄰居,新同學,新同桌,賀毓對她來說很新鮮,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類型。

廉曉禮以前上的學校不是很好,烏煙瘴氣的,她老被孤立,只不過沒和爸媽說過而已。

從小到大她也沒什麽朋友,都是點頭嗨一聲的同學,或者是對她指指點點的那種同學。

她很久沒那麽輕松了。

三個人各懷心事地回了家,明天正式開學,校服也沒發,這個時候還很熱,城高摳摳索索,只發一套長袖的,也得等到入秋了再穿。賀毓嫌校服醜,想着周末去裁縫店改改去。

一路上柳詞都沒說話,賀毓也生氣了,心想我也不要理你。

把人送回去自己也上去了。

柳詞站在樓下,看着賀毓鎖完車登登登上樓,站了好幾分鐘。

柳語在樓上探出個頭,喊了聲姐姐你回來啦。

柳詞才上去。

賀毓單肩背着書包氣沖沖地上樓,回家關門的聲音大了些,還沒擡頭,就聽到一聲吼——

“怎麽的,脾氣這麽大,門壞了你自己修啊?!”

粗犷的聲音,賀毓這才聞到屋內一陣煙味兒,一個穿着背心的男人坐在桌邊抽煙。賀毓嫌惡地看了一眼賀峰峻,看到廚房裏她媽的背影,扭頭往廚房走。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賀毓拎着書包,走到切菜的她媽身邊,問了句。

“三點多回來的。”

“你今天下班也太早了。”

“和人換了,晚上上。”

賀毓哦了一聲,“他不會自己做飯啊?”

洪蘭紋低着頭,她的手指有些粗,看上去有點皺,但切菜倒是很利索,賀毓看着她把半根蘿蔔切得薄薄一堆放進鍋裏,還是沒忍住抱怨了句:“煩死了。”

被她媽用鍋鏟的柄敲了一下額頭,“小孩知道什麽叫煩?”

賀毓臂彎挂着書包,撅着嘴說:“誰沒點煩惱啊,樓下的大黃也有。”

說的是樓下的養的那條黃狗,七八年的老狗了,也不關着,成天在巷子裏溜達。

“人跟狗能一樣嗎?”

洪蘭紋往鍋裏加了鹽,指了指電飯鍋,“飯好了是不是?”

賀毓一邊去看,背對着她媽一遍說:“他再打你,就離婚吧。”

很久都沒聽到她媽的聲音,賀毓轉頭一看,她媽又在切蔥了,篤篤篤的聲音像是一種回答。

無可奈何的蹉磨。

賀毓砰得一聲蓋上電飯鍋的蓋子,捏着書包肩帶往自己屋裏走。

經過他爸的時候她聽到男人粗粗的嗓音——

“翅膀硬了?爹也不叫一聲?”

賀毓咬着嘴唇,沒妥協,往自己的屋裏走,書包一扔,整個人栽在床上,頭埋在枕頭裏,有點想哭,又哭不出來。

從小到大她爸不在的日子總是最快樂的,不用小心翼翼地回來,吃飯也不用看臉色,甚至空氣都是清新的,沒有煩人的煙味。

最重要的時候,不會聽到她媽的痛哭。

那種隐忍的,因為痛而忍不住發出的聲音,似哭非哭,入夜裏一點點地在折磨她。

從記事開始。

有時候會激烈一點,扭打聲,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是床頭櫃的鬧鐘,還是裝着結婚照的相框?

那個相框的玻璃早就碎了,只留下徒有其表的一張透明塑料紙,她媽裝上去的。

賀毓不明白,這個問題她從小想到大,甚至開始畏懼他爸回來,和她一樣一起害怕,卻還要承受着這個男人的暴力。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洪蘭紋來敲門,“賀毓,吃飯了。”

賀毓哦了一聲。

她坐起來煩躁地揉了揉頭發,沒忍住看了一眼窗外,對面的窗戶沒拉窗簾,但沒開燈,柳詞應該也吃飯去了。

她突然好想和柳詞說。

但是幾分鐘前她還發誓再也不要和柳詞說話。賀毓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出去,飯桌上男人剛打開啤酒,喲了一聲。

賀毓拉了凳子坐下,男人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你怎麽淨長個,一點女孩樣都沒。”

賀毓把賀峰峻的手拍掉,煩躁地說:“別摸我頭。”

“怎麽的,我還摸不得?你是我的種還不讓我摸?”

賀峰峻皮膚黝黑,常年開火車,像是開出了一身火氣一樣,眉頭皺着,看着就不是善茬,頭發推了平頭,頭皮都要露出來。

賀毓覺得他一身的汗味,又覺得這話難聽得很,“摸個屁,你自己照照鏡子。”

她皺眉的時候其實能看出賀峰峻的影子,賀峰峻盯着一個多月沒見的女兒,拿着啤酒瓶喝了一口,啧了一聲,“你如果是個帶把的多好。”

賀毓:“你想要自己去生啊?當年怎麽沒把我掐死。”

這句話攻擊性太強,洪蘭紋終于有了點反應,“賀毓,別鬧。”

賀毓面對一桌的菜毫無胃口,“誰鬧你心裏沒點數啊?”

她把碗筷一甩,站起來就走了。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門內的夫妻氣氛也很緊張。

賀峰峻夾了顆花生米,“這小丫頭片子,性格像我。”

洪蘭紋沒說話。

這場婚姻早在第一次動手的時候就名存實亡,夫妻感情破裂,只不過是因為賀毓而維持這表面搖搖欲墜的和平。

生完賀毓之後洪蘭紋并不是沒再懷過,只不過身體不好,一直都留不住,賀峰峻想要個兒子,有種根深蒂固的要傳宗接代的思想,哪怕他也沒什麽好傳下去的,有時候火氣上來,就變成了施暴者。

而洪蘭紋天性老實,一開始想着忍忍就好了,到後來忍變成了變本加厲的重複動手。

可賀毓長大了,一個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況且賀毓從小喜歡畫畫,需要的錢更多。洪蘭紋也不是沒想過離婚,可是賀峰峻不同意。

一僵持,就是好幾年。

賀毓靈得很,父母之前那點氣氛她老早察覺,只不過這種小孩子說話總是不算數,也做不的什麽,講出來還挺幼稚。

離婚是一個時髦的詞,她從電視上看過。

夫妻分開,就沒關系了。

她還想過跟誰,毫無疑問,當然是跟着洪蘭紋。

但她等啊等,等到高中,還是沒離。

她想不明白,一怒之下沖下樓,開了車鎖,騎上車就往外跑。

正好是天色漸晚,遠處的天空和老樓交織成挺賞心悅目的景色,可她看慣了,也無心欣賞,晚風吹在臉上,熱得她渾身都顫抖,站起來騎,騎得飛快,風從她的衣領灌進來,又從衣擺出去,像是在撫慰她的難過。

她眼裏含着淚,自行車的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經過電線密布的窄巷,麻雀叽叽喳喳聲裏的黃昏,她騎得一身汗,騎得汗打濕了劉海,到雙腿顫抖,最後下車拉着漫無邊際地走。

她偶爾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洪蘭紋是一個好媽媽,可帶給她的永遠是怯懦。

她讨厭不平等,在性別上。

這點柳詞和她意見一致,他們從小在“怎麽不是男孩”的聲音裏長大,也不是沒和男孩一塊玩過,覺得男孩還不如自己,會爬樹,會抓知了,雖然讀書賀毓不是特別厲害,但柳詞厲害啊,她們總有比男孩強的一些點,為什麽大人們還是會冒出那種話?

可一方面,她又想,我如果是男的就好了。

這樣那個倒人胃口的親爹是不是不會打媽媽了?

是不是所有的錯誤都能修正,只要我換個性別。

走着走着,她的皮筋斷了,馬尾散開來,腦後都是汗津津的。

賀毓有點餓了,她沒帶錢,只好回去。

她拉着自行車經過小橋,經過聞聲哥家的面館,看到劉聞聲家在吃飯,瞧見她經過,打了聲招呼。

賀毓沖他們家的人笑了笑,燦爛得不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繼續往前走,在晚風裏,在墨藍色的天色下,看到柳詞端着盤子從自家隔壁的隔壁走出來。

廉曉禮的家。

她自然也看到了賀毓,她們之間隔了十多步的距離,有點遙遠。

“柳詞!”

賀毓張了張嘴,還是喊了一聲。

柳詞喊:“你去哪裏了?”

她朝賀毓走過,賀毓朝柳詞過來。

“我去騎車了。”

“我聽說了。”

她們一同開口。

賀毓發現柳詞盤裏有兩個烙餅,散發着蔥肉的味道,昏黃的路燈下,金燦燦的。

“我能吃嗎?”

“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賀毓把車放到一邊,坐在臺階上就吃了起來。

柳詞坐在她的邊上,看着賀毓披着頭發吃餅的樣子。

她伸手把對方的頭發別到耳後,賀毓沖她傻笑了一下。

“柳詞,你真好。”

賀毓囫囵地說。

柳詞能看出賀毓的難過,“不要難過。”

“我知道,”賀毓咽下,“就是很難忍住啊。”

她笑了笑,差點沒笑出一個鼻涕泡,“這餅好好吃啊,你做的吧?”

柳詞嗯了一聲。

賀毓又咬了一口,“你這麽好,如果可以……”

這話她沒說完,又随着烙餅咽了下去。

柳詞知道她想說什麽。

她在心裏悄悄地說,當然可以,永遠可以。

卻聽到賀毓的聲音——

“我們做一輩子的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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