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柳詞一直在做噩夢, 賀毓倒是一直沒睡。

她抱着柳詞,聽着她的喃喃自語。

柳家爸爸是一個話很少的人, 相比之下和柳詞的媽媽比又溫和不少。

賀毓其實是有點怕柳詞她媽的, 哪怕楊綽看上去就跟紙片人似的弱不禁風,但賀毓就是怕她。這種感覺很難形容, 就是覺得這阿姨實在是滲人,偏偏楊綽對賀毓倒還好,做了東西也讓柳詞送點給賀毓。

從小到大,柳家夫妻給賀毓的感覺就不太像夫妻。

不過賀毓自己爸媽也沒好到哪裏去, 這條巷子有很多戶人家,但并不是每家每戶都能跟幸福沾邊。

幸福的範圍太廣了,有時候賀毓會想着問題, 她和她媽一起就挺幸福的。

如果他爸不在就好了。

柳詞的成績很好,從小到現在,比身高到比成績,賀毓都沒放在心上。

她覺得她跟柳詞就應該不分彼此。

就像現在,她看着柳詞, 心疼得自己都喘不過氣。

柳家那麽多小孩,柳家爸爸要是沒了,柳詞怎麽辦啊?

楊綽身體不好, 幹活都費力,柳詞這麽會挑擔子的人,以後得多辛苦?

賀毓咬着嘴唇,眼眶都泛酸。

沒過多久柳詞就醒了, 大火燒了将近一夜,電視臺過來報道的一撥撥的,柳詞去找她爸去了,賀毓本來想跟着去的,被洪蘭紋拉住,“得了得了,你那個挨千刀的爹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剛我問了問,麻将館昨天也燒着了,我們去找找看。”

賀毓被她媽拽着,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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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門口碰見了申友乾,申友乾瞧見賀毓,急忙拉住她,“曉禮被燒傷了。”

賀毓啊了一聲,申友乾看了眼洪蘭紋,喊了聲阿姨。

洪蘭紋在和人說話,先去找她那個在大火裏依舊要炸胡的丈夫了。

賀毓跟着申友乾去了廉曉禮那裏。

昨天送進來的人都送到了這家醫院,病房外是坐着廉曉禮她爸。

廉曉禮跟她媽姓,聽說她爸是一個上門女婿,平時見到倒是一個很和藹的叔叔。

賀毓跟申友乾喊了他一聲叔,男人擡頭,發現是倆小朋友,勉強地笑了笑。

“我去看看曉禮。”

“去吧。”

“阿姨呢?”

“她……還在做手術。”

鋪子起火的時候廉曉禮還跟着她媽整理新進的貨,說來也奇怪,這場火悄無聲息,一瞬間火勢巨大,離奇得很,鋪子關着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很難出去了。

賀毓不知道該說什麽,燒傷科氣氛特別沉重,廉曉禮躺在病床上,一個病房三個床位,家屬也都在,偏偏安靜地可怕。

廉曉禮還在挂水,她的手抱着紗布,臉上也包着,看到賀毓來了,眨了眨眼。

申友乾也很難過,他一句話都不敢說,剛才知道廉曉禮在這裏,自己不敢一個人來,本來就是打算回去找賀毓的。

“曉禮。”

賀毓站在她的病床邊,俯身看着她,廉曉禮另一只沒燒傷的手推開她。

她的臉上也有部分的燒傷,房梁塌了砸到的,雪白的紗布讓她看上去更脆弱,她也不能說話,會牽到傷口,只能推開賀毓,別開臉。

不去看她。

賀毓:“我和申胖來看看你。”

廉曉禮不看她,另一只手攥成拳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側着臉倒是不會滴進紗布,就是落在床單上,洇出一個痕跡。

賀毓看她不太想有人陪着,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站在走廊裏,也有點無措。

說實話,沖擊太大了,明明昨天還在一起吃飯,今天大家都不一樣了。

申友乾站在她身邊,唉了一聲,“柳詞呢?”

賀毓:“找她爸去了。”

申友乾:“都送這邊醫院吧好像。”

賀毓:“你問問去,我先找找我媽。”

賀毓是在急診室見到她爸的,她爸和她媽太好找了,在急診裏吵架吵得被護士罵的厚臉皮還真的沒幾個。

賀毓爸倒是沒怎麽手上,就是手上有一點,跑得還挺快,麻将館本來就是在火勢的最外圍,也沒幾個人受傷。

這個時候還在跟洪蘭紋吵架,嫌她煩的。

賀毓覺得有點丢臉,畢竟急診人又多,都很驚訝有夫妻倆這都能吵起來的。

“我們家着了?”

“你現在才想起來問?”

洪蘭紋都要被氣笑了,“是不是我和賀毓被燒死了你都沒點反應?”

男人低着頭,盯着自己被包起來的傷口不說話。

賀毓站在一邊一句話都沒說,她其實對她媽也沒什麽期待,不過是一次次之後的麻木,大人離不離她說了也不算。

在這個家裏,她從小到大能感受到的就是妥協。

“那離婚吧。”

洪蘭紋說。

賀毓驚了一下,她沒想到她媽居然會這麽說。

而賀峰峻也驚了,“你說什麽?”

男人皮膚黝黑,頭發推得很平,眼睛又有點長,眼窩還有點深,乍看總有些兇神惡煞。

現在年紀大了,眼尾的皺紋一道道的。

“我說離婚。”

洪蘭紋很冷靜,她的手腕處挂着一個玫紅色的包,臃腫的身材站着的時候依舊要脊背挺直。

她這輩子第二次這麽硬氣。

第一次是要嫁給賀峰峻到時候。

那時候年紀小,賀峰峻長得也不錯,留着長發開着摩托車,小流氓也是一個長得英俊的小流氓。

小流氓老了就是不學無術的老賴,這段婚姻從第一次動手開始就無可挽回,這個時候她突然也不想為了那點生活的湊合下去,賀毓以後的學費她一點點地攢,無非是為了以後能過得好一些。

為了小孩活着,到現在這個瞬間氣血沖上來,深夜裏想過無數次的兩個字脫口而出。

居然覺得松了一口氣。

“你敢和我離婚?”

賀峰峻問,他皺着眉,賀毓站在一邊都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洪蘭紋:“我受夠了。”

她也懶得再和對方說話,轉身拉起目瞪口呆的賀毓就走。

走到醫院門口松手,賀毓剛想喊一聲媽,洪蘭紋就哭了起來。

震天響的那種,她蹲着,像個小孩一樣。

賀毓有點無措,她也蹲下,對她媽說:“咱回家哭去成麽?”

洪蘭紋一把抱住自己的小孩,“媽沖動了。”

賀毓拍着洪蘭紋的背,“沒事哈,早該沖動了,值得表揚。”

她拉起自己重量級的媽媽,回去的路走了一半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柳詞的,一路上挺洪蘭紋絮絮叨叨一堆手續,一句話都沒聽下去,“我先去找柳詞。”

洪蘭紋也焦頭爛額的,既然提了,財産分割還有一些共同債務都得整理,賀峰峻要是不同意,還得去法院。

賀毓又跑回了醫院。

這場火燒掉了大半的煙行籠巷,俯拍的照片看起來更觸目驚心,但不難看出起火點就是思凡。

這個冬天注定難捱。

這場大火燒死了五六個人,包括沈思君,包括劉聞聲,包括柳詞他爸。

而且現場發現了蜿蜒的汽油痕跡,最後查出來的縱火人居然是劉嬸。

賀毓聽到申友乾這麽說的時候驚得蘋果都要掉了,她在給廉曉禮削蘋果,廉曉禮依舊不說話。

她每天也就過來一小會,柳詞的家裏也一團糟,父親死了,爺爺奶奶也進城來張羅後事,過幾天就要下葬,賀毓也去幫過忙。

柳詞家沒什麽親戚,爺爺奶奶也不是本地的,據說是很偏遠的山區,而千裏迢迢過來參加兒子的葬禮,第一件事就是把柳詞的媽楊綽給扇倒在地。

當時賀毓也在現場,這陣子她受到的震撼太多了,眼睜睜地看着靈堂上柳家的人亂成一鍋粥。

靈位上柳詞的爸還是那副幹瘦男人的模樣,目光深遠,這是說得好聽點的,說得難聽點,就是沒有焦距,之前巷裏的人都覺得這個人腦子不太靈光。

這場鬧劇最後以派出所的人來為收場,賀毓站在柳詞邊上,柳語也站在一邊,她們一個牽着一個,跟套娃似的。

最小的柳好和柳圓已經哭出來了。

小孩壓根不懂什麽叫家破人亡,只知道眼前的鬧劇很可怕,張開嘴哇哇哭就得了,賀毓看着柳詞冷靜地安慰弟弟妹妹,柳語笨拙地給小妹擦眼淚,她幫不上什麽忙,也覺得眼前的一切太突然了。

昨天還見過的人,今天變成了遺像,而昨天還好好的廉曉禮,變成了沉默的破敗娃娃。

柳詞沒再哭過,她看着派出所的人查出楊綽的身份,結果牽扯出一連串的線索。

假的身份證,她媽壓根不叫這個名字,也不是這裏人,也不是他爸老家的那邊的人,她媽跟南方毫無瓜葛,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被拐賣到山區的可憐人。

只不過這一切全部浮出來的時候,柳詞的爸艱難萬分的下葬也進行完了。

柳家的鬧劇變成旁人一個談資,而煙行籠巷早就因為大火燒得分崩離析,第一個要搬走的是申友乾家。

這個年都過不成了。

申友乾的爸媽打算搬到另一個區去重新開個理發店,自然也不會住在這邊了。

廉曉禮的燒傷比先前好了一點,她辦的是住院,也可以走動,脫下病號服不看臉還是個普通的

小姑娘,但她覺得自己不普通,從不普通到不普通的那種。不過賀毓告訴她申胖要搬走了的時候還是跟對方出來了。

申友乾請客,去一家小菜館。

請客的人去大廳點菜去了,賀毓不放心廉曉禮一個人在包廂裏,就陪着她 。

一路過來的時候廉曉禮都戴着口罩,藍色的醫用口罩,她問護士要的。

她穿着一件杏色的長款面包服,原本很長的頭發剪了,連垂在肩上都有點困難。

賀毓坐在她邊上,“沒人了就摘下來吧,沒關系的。”

廉曉禮低着頭,摘下了口罩,她的左臉被燒傷,哪怕和她媽相比不算嚴重,但傷口依舊是醜陋的,傷口會愈合,可是疤痕會永遠留下,最好的祛疤手術也不能做到像沒出事之前那樣。

她把口罩塞進兜裏,還是沒說話。

這段時間她很少說話,在病房最多的時候就是照鏡子。

沉默地照鏡子。

賀毓看她又要去掏口袋裏的小鏡子,按住了她的手,“你願意過來,我很高興,申胖也很高興。”

廉曉禮還是低着頭,“來還是要來的。”

賀毓:“不過又不是出國,約也很方便啦。”

“賀毓。”

廉曉禮還是拿出了鏡子,小鏡子一歪,能看到鏡子裏賀毓的樣子。

是廉曉禮喜歡的樣子。

賀毓啊了一聲。

“你知道嗎?”

賀毓笑了一聲:“知道什麽?”

“我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

賀毓:“我也很喜歡你啊。”

廉曉禮盯着鏡子裏的賀毓,搖了搖頭,“不是那種喜歡,是我想和你談戀愛的——”

“那種喜歡。”

申友乾點完菜往包廂裏走,結果在轉角和柳詞撞了個正着。

“哎,柳詞,你、你上哪、哪去啊?”

柳詞手插在兜裏,“我想起來柳語讓我先給她買瓶酸奶,我先……先給她送回去。”

申友乾看着她風風火火的背影。

“搞、搞什麽啊,還、還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好,今天點首《樂園》-向井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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