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其實不管這頓飯吃不吃, 柳詞都是要走的。

她還沒成年,監護權在她媽身上, 況且在這裏也沒什麽親戚, 柳家因為她爸的死散了,和老家那邊又徹底決裂。

楊綽和是她的公公婆婆大吵一架, 甚至大打出手,癫狂的模樣把山溝裏出來的老頭老太太吓了一跳。

畢竟當年楊綽被賣過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只不過那時候人多,也就制住了。

女人生了孩子就不一樣了, 楊綽不再瘋了,她沉默寡言,老老實實做家裏的媳婦, 最後把丈夫說動來了外面。

可奇怪的是這麽多年,她都沒聯系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柳詞是很想知道這些的,可是她不敢問,她都覺得自己髒,她甚至不敢設身處地地想, 如果是自己的話,要怎麽辦。

她更怕楊綽不要她。

她終究還是個小孩,娘胎裏帶的不安全感随着長大與日俱增, 似乎早早地預示了會有這麽一天。

好在楊綽沒有,她在失去了男主人的老舊房子裏把自己的孩子叫到一起,用往常一樣的神情,說媽媽要走了。

柳好和柳圓還小, 就傻乎乎的,柳語聽懂了,以為她媽不要她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反而是柳詞,盯着楊綽,問她:“去哪裏?”

楊綽:“很遠很遠的地方。”

柳詞:“那就早點走吧。”

楊綽知道這個大女兒最懂事,最像當年的她,她問柳詞:“你舍得你的朋友嗎?”

柳詞沒看她,“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原來可能沒堅決,她從一開始就對自己的斬斷沒有下定決心,賀毓總能輕而易舉地動搖她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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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地攬上肩頭,都能讓她心軟。

她覺得這樣優柔寡斷的自己好讨厭,這場大火徹底加速了別離,也徹底撲滅了她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也更深刻地意識到有些感情真的不能見光,可能終其一生最光亮的時候,就是焚燒的火光。

因為她希望她在賀毓的記憶裏,還是那個很好很好的柳詞。

不是一個觊觎她,以朋友的名義天天做美夢的,那種柳詞。

廉曉禮也挺好的,不能見光的是柳詞,而不是賀毓。

賀毓有資格接受別人,也有資格和別人攜手,況且那是廉曉禮啊。

柳詞回來之後看着收拾完的東西,看着她媽清點行李的臉,她覺得她媽有點可怕。

這麽多年對楊綽的印象完全推翻,她想起起火的那天楊綽冷漠的神情,還有她很晚回來的卻比尋常輕快的腳步聲。

從思凡開始卻能蔓延那麽久的大火。

她有點害怕楊綽了。

可一方面,她又覺得楊綽太可憐。

人的一輩子啊,她的媽媽,被禁锢了大半輩子。

沒有這場火,可能一輩子還是踩着裁縫車走不出囹圄的僵屍。

柳詞是在原本的煙行籠巷最熱鬧的傍晚走的。

年過完之後本應該準備開學,她也不用準備了,反正要走,辦了退學手續。

楊綽在煙行籠巷本來就吃不開,柳家夫妻沉默寡言,楊綽原本就沒有什麽笑臉,走的時候也不過是點頭之交。

她叫了一輛皮卡,家當扔了一半,抱着自己的雙胞胎孩子,柳詞和柳語和她一起坐在後面的,就這麽颠颠簸簸地走了。

那天無風無雨,天氣挺好,傍晚的時候落日的餘晖灑在煙行籠巷被鏟平的一半建築裏,像是末日最後的一點溫暖。

賀毓匆匆跑回來的時候,柳詞已經走了。

她跑到柳家上面,剩下的破家具橫七豎八地放着,其他東西都不見了,她傻乎乎地站在柳詞曾經的房間裏,趴在窗戶上,像以前的柳詞那樣,看着街巷的模樣。

柳詞就這麽走了。

她抓着樓下的阿姨問了很久,問出的就是走了。

走哪裏去了?不知道。

柳詞有話留給我嗎?

不知道。

賀毓也知道沒有,柳詞本來就是一個能不說就不說的人。

為什麽來了又走了呢?

賀毓急得的腦子都熱了,她和柳詞都沒有手機,申請的□□倒是加過,可是沒電腦沒手機的柳詞壓根不上線,永遠是灰色頭像。

去年很流行許嵩的《灰色頭像》,賀毓跟廉曉禮還在課間唱過。

最後的挽留,沒有說出口。

那時候說歌詞好普通啊,還有誰會網戀啊,唉都不知道長什麽樣。

有些東西就是這樣,跟小時候被強制背古詩詞,一點也不懂意思,可是後來,卻在某個時刻,突然浮上來。

覺得好對。那盤辣椒炒肉最終沒吃成,申友乾的散夥飯還沒開始人就散夥了。

他在小橋邊找到賀毓,賀毓盯着夜晚波光粼粼的水面發呆,賀毓是一個很愛動的人,你很難看到她安靜的樣子。

申友乾知道她心情不好,站在她邊上站了好久,還是賀毓喊他,“不好意思啊老申,讓你白花錢了。”

申友乾欸了一聲,“沒、沒事,柳、柳詞真、真是過分,都、都不能提前說、說一聲。”

“就、就這麽……”

“走了。”

賀毓接了下去,“你們都要走了。”

申友乾學賀毓一樣坐在倆石柱中間的鐵鏈上,晃晃悠悠跟蕩秋千似的,“我、我就是去隔、隔壁區啊。”

賀毓:“我也要走了。”

申友乾啊了一聲。

“本來是想吃飯的時候說的,”賀毓盯着小河河面映着的月亮,小時候她和柳詞喜歡坐在一起,這樣晃啊晃地看月亮,“我媽打算和我爸離婚,不過有點困難,可能還要去打官司。”

賀毓嘆了口氣,年過了之後天還是挺冷的,賀毓的外套拉倒頂,銀色的拉鏈在貼着她的下巴晃晃悠悠,“老申你說為什麽我們要一塊就那麽難呢。”

申友乾跟賀毓平常相處都是結巴的插科打诨,相聲裏的捧哏,傻樂的那種,很難這樣說話。

但也沒覺得不習慣,他看着賀毓,看着她的側臉,小時候上蹿下跳的小姑娘長大了,變成了大高個依舊能把男孩掄倒的大姑娘,賀毓很少說心裏話,她常常開導別人,她好像沒什麽煩惱。

可這幫人誰都知道她有煩惱的,人家不說,總不能逼着吧。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申友乾有時候挺自知,雖然他自己一直被人笑娘娘腔,可爸媽感情是真的好。

不像賀毓家,老公打老婆打得人盡皆知。

也不像柳詞家,父母跟冰塊一樣。

小時候想過以後,說以後也要住在一小區啊,每天一起吃飯,可這還沒長大,就分開了。

柳詞家的變故最大,申友乾倒是沒擔心過柳詞撐不下去,柳詞很好強,跟賀毓的好強不一樣,如果賀毓是塊磚,和別人打還會掉渣的那種,柳詞就是金剛石。

誰都沒她硬。

硬骨頭一個,要做到哪裏都好,讀書也是,不是平白無故來的好成績,柳詞每天學習很晚,有時候申友乾被她媽很晚叫出去,經過柳詞樓下,看到還亮着燈。

申友乾拍了拍賀毓的肩,“我們永、永遠是朋友。”

賀毓給了他一拳,“你還好,是個人,不會不告而別。”

賀毓嘆了口氣,“我太傷心了。”

“我怎麽也沒想到,柳詞會這樣走掉。”

申友乾安慰她:“沒、沒事,到時候打、打聽,她不是要考、考那個211。”

賀毓:“指不定考別的了呢。”

她晃着腿,撿了塊石頭扔進河裏,像是把自己的難過也扔進去了一樣。

可心裏就是難受,最後低着頭,居然哭了。

這對申友乾的震撼太大了,他長這麽大也不是沒看見賀毓哭,但大哭的這種,還是頭一回。

“別、別哭啊。”

賀毓:“我這是情不自禁。”

她胡亂地用手抹了抹,“你明兒就走了吧?”

“下次一定要去你家叫你爸給我剪個水母頭。”

申友乾:“你來啊。”

賀毓:“不要錢的那種。”

申友乾:“那當然我、我給你剪。”

賀毓:“滾吧。”

申友乾知道是她想一個人待着,也幹脆地走了。

這段路沒什麽人呢,自從那邊燒了之後,更沒什麽人走了。

燒死過人,活着的人都忌諱。

劉嬸對自己縱火毫不否認,賀毓在電視裏還看到了劉遠生,被記者圍着,一臉地茫然。

民生記者問的問題更是戳人,劉遠生的表情賀毓記得很清楚。

也很清楚這場火改變了多少人。

劉嬸縱火的理由就是很失望兒子跟不檢點的女人搞在一起。

她說的時候語氣完全沒有愧疚,反而特別自然,覺得是應該的。

讓聽得人毛骨悚然。

完全是把孩子當成附屬品的口氣,決定生死,她也做到了,做得令人驚悚,讓人覺得可怕。

而被牽連的那些嚴重燒傷的人們,她沒解釋。

這個案子性質惡劣,引起了很多讨論,洪蘭紋提起來的時候特別唏噓,念叨着她不是那麽喜歡聞聲嗎?

賀毓當時沒說話,她覺得煙行籠巷的大人們都有好多面,為人父母的一面,身為陌生人的一面。

我會長成這樣的大人嗎?她盯着河面,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時候沒人,她哭得肆無忌憚,哭得特別委屈,因為柳詞的不告而別,因為廉曉禮的突然告白,因為這些突如其來的改變。

也害怕未來。

她其實是想過柳詞可能是因為聽到了廉曉禮和她說的話才走的。

可又覺得那種話怎麽能影響柳詞的去留。

柳詞肯定早就決定了。

賀毓早就察覺了柳詞對廉曉禮的态度,她一開始以為是因為柳詞的認生,再後來發現是兩個人的确沒話聊。

她就不勉強了。

可那種氣氛很尴尬,廉曉禮很喜歡黏她,所以很多時候柳詞就不在了。

賀毓讨厭這種感覺,可廉曉禮又沒錯。

她做不到說你不要靠我太近的感覺。

太自作多情了,就這麽尴尬地維持着。

但現在發現不是自作多情,是真的,廉曉禮喜歡她,想和她談戀愛的那種。

賀毓腦子很亂,她拒絕了廉曉禮,卻拒絕不了她的繼續做朋友的要求。

因為那張臉,大火留在人身上的烙印。

廉曉禮激起了她太多的同情心裏,從初中的遭遇,從現在的遭遇。

人怎麽能這麽苦?

生來就是受苦的嗎?

賀毓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回家去。

她家也一團糟,他爸不是好鳥,在離婚這件事上絕不松口,而洪蘭紋下定了決心,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不離婚也要先分居,打算早早走人。

賀毓印象裏怯懦的女人因為這場大火也徹底清醒,打算換條路走。

賀毓不能讓她孤立無援,她要支持她。

而煙行籠巷,注定分崩離析,年幼裏一起玩過藏寶游戲的巷子,到底還是要送別這幫已經慢慢走向未來的小孩。

作者有話要說:點首《你就不要想起我》-田馥甄

所以昨天就結束啦!!

下章接現代時……不過感覺你們可能會突然不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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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忘記設存稿時間了8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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