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轉眼入秋,江南仍帶着餘夏的暖意,京都已經肅殺起來。當今壽辰,寧王照例入京,景元帝跟這個七弟年紀相差足有兩輪,無論怎麽看,都還将這個整天花天酒地的小王爺當成一個黃毛小子,縱然他眉宇間長得與燕王有七分相似,卻全然沒有當年那個人與生俱來的氣度和傲骨,不過是一個在錦繡花叢中養大的纨绔子弟罷了。

他不是沒暗中觀察過寧王,也曾想過一不做二不休除了他。但一來,寧王當年确實還小,又能記住多少事,這麽一個孩子難道還能在他眼底下藏得住什麽深仇大恨?況且此人一直泡在軟玉溫香裏頭,再硬的骨頭怕都被泡軟了,還能有什麽志氣?二來,先帝臨終之前把話也點透了,你想要的,做父親的犧牲了另一個兒子給了你,萬事不能做得太絕。

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他也就慢慢放下了芥蒂,将寧王放到了江南,這小子活得越輕松惬意,他越放心,每年看到他,都見他樂呵呵地處于半醉不醉之間,甚至都難以将他與那個人聯想到一塊兒去,于是景元帝看到這個一年見不了幾次面的七弟态度也漸漸緩和下來,在旁人看來,皇帝與這個七王爺簡直是相親相愛一家人,甚至要産生寧王是當今最寵愛縱容的王爺的錯覺。

七王爺難得地穿了一身朝服,這身衣袍常年被冷落在角落,基本與嶄新無異,若是腰板挺直一些,便能恰如其分地襯出這衣袍的朝氣硬朗,可這位王爺偏偏有本事将這正兒八經的朝服穿得人模狗樣,活生生穿出了江南煙雨的那一股子飄逸風騷勁,就只差拿把折扇,在這氣勢磅礴的宮城內散德行。

遠遠的幾個大臣見了,早早地扯出标志性的恭維笑容,眼角抽筋地準備好迎接這位小王爺,其實他每年來這京都晃一圈倒也沒什麽,問題是這風流成性的禍害身份尊貴,一年年過去,分明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就等着哪一年皇帝一拍腦門決定将哪個門當戶對好閨女指給他,他雖拒絕了幾年,但皇親貴胄,不可能任由他打着光棍胡鬧,好歹要娶個老婆裝個門面再胡鬧,眼見着那個步步緊逼的某一年很可能就是今年,幾個家中有适婚女兒的大臣簡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當天就把女兒給嫁出去,省得一不小心落到這沒譜的狼崽子手裏。只是父母與子女的心思永遠落不到一處,老父親看來如洪水猛獸的人,剛出落的女兒就完全不是這麽看了,特別是洪水猛獸還長了這麽一張臉,于是七王爺在京都的風評被泾渭分明地劃分成了兩波。

七王爺滿臉堆笑地一一和那幾個重臣例行打了個招呼,一轉身捏了捏有點發酸的兩頰,覺得賣笑也不過如此了,正想走開,迎面慢吞吞地走來一個一團面粉般和氣的老頭。

那老頭正是經歷了兩朝的老臣霍啓德,寧王原地打量了一下,這老家夥雖說年紀大了,可仍舊耳聰目明,這麽遠的距離早就看到了他,直直得面帶微笑把他當做了終點目标走了過來,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去。

老東西人還沒走到,已經呵呵呵地笑開了,朝着年輕的王爺拱了拱手道:“王爺。”

七王爺嘴角笑得沒心沒肺,眼裏一絲冷意閃過,回道:“許久不見,霍大人還是老當益壯。”

霍啓德像聽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真心實意地給他捧了個場,道:“老咯,倒是王爺,越發玉樹臨風了。”

七王爺對這句平時頗愛聽的馬屁不為所動,也不接話,不聲不響臉色友好地杵着,挑着眉等這老狐貍還有什麽話說。

霍啓德是這朝中年紀最大的老臣,兩代帝師,地位不言自明,座下學生無數,不少入了這官場,染得花紅柳綠,要說權,這位恐怕也是很難估量,可這老狐貍聰明地成了精,大約是将明哲保身這四個字挂在了床頭,每天每夜要念誦上個三百次才能入睡,跟團漿糊似地和稀泥,中間當然有那麽幾件事,不會讓七王爺很滿意。但某人是衆所周知地不理朝政,表面上又談得上什麽滿意不滿意呢。

霍啓德見這小兔崽子端着一副架子也不惱,繼續道:“此次相見,王爺風姿尤勝過往,神似故人。”

七王爺徒然臉色一沉,無波無瀾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慢悠悠道:“霍大人您是嫌本王活得太長了嗎?”

霍啓德半眯着一雙似乎睜不開的老眼,搖搖頭,放低了聲音道:“老臣只是想提醒王爺,宮城複雜,要留心腳下。”那老頭邊說邊晃晃悠悠地要走,從寧王身邊走過時,也不知道被那顆小得看不見的石子絆了一下,就勢向他倒來。

七王爺眼角瞄見他要倒,心裏不是滋味地編排,以往都是漂亮小姑娘投懷送抱,來了這鬼地方就換成了這老狐貍,但是這老頭一大把年紀了,指不定一摔就摔成了什麽樣,不扶又不行,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攙了他一把,就在這時,借着寬大的廣袖,他手心被塞了一卷極小的紙條,一捏,仿佛是那種從信鴿身上取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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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頓,随即面不改色地将霍啓德扶正了,意有所指道:“霍大人走路要小心,可別傷了自己。”

霍啓德白乎乎一團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什麽變化,又跟來時一樣樂呵呵地走了。

七王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送那老狐貍走遠,輕輕拂了拂袖子,将那卷紙條收好,随即離開。

陸衡與祁越只在洛城待了一天,便必須走了,若是祁越的猜測不錯,那麽時間已經不多了。

路上陸衡還是憋不住問了祁越一個問題,既然他有心要選寧王,為何不告知他自己此行的目的,祁越只道寧王恐怕并不信任蘇小曼,反而會适得其反。陸衡心想,何止是他不信任……然後猶豫了片刻,又問他自己是否信任寧王。

祁越卻是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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