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雀躍

烏莊是個水鄉, 她們住的地方再往前一點就是烏莊的長河,南方的水鄉都大同小異,不過是有些聲名顯赫, 有些無人津問而已, 無人問津有無人問津的好處,不會太吵鬧,也不會人山人海。

頭兩天姜荻跟徐燈都忙着整理她們住的地方,第一天晚上将就了一下, 第二天開始就大費周章地清理, 鋪了竹席, 換了枕套, 在木窗邊挂上風鈴,把冰箱塞滿, 姜荻還從街邊收廢品的阿婆那裏買了一臺八十年代的那種電風扇,風力很大,就是特別沉, 她扛上來敲門的時候徐燈覺得對方的大概是要斷氣了。

這個地方的生活節奏太慢了, 慢到每一天都是在養老, 但一天又很長。

徐燈睡覺一向睡不長, 這條街口有早市,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能聽到聲音,有點嘈雜,她在朦胧的天光中睜開眼,聽着陌生的口音, 聽着樓下小道上有摩托車開過的聲音,石板被震起,又落下,咕咚的一聲。

老舊的電風扇铛铛了一夜,現在還在锲而不舍地發出噪音。

昨天傍晚下了一場雨,沒那麽熱了,姜荻吵吵嚷嚷地要試一試她新買的電風扇,把空調遙控器不知道藏到了哪裏,吃晚飯就獻寶似地拉着徐燈坐在地板上,非常虔誠地去按第一檔的按鈕。

可惜着電風扇年紀有點大,聲音非常給力,扇葉就是不動,姜荻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手指在其他檔位一直按着,最後幹脆拿了支筷子戳了戳,哐當一聲,經年未動的齒輪運作,扇葉嘩嘩作響,伴随着跟鋼罩摩擦的聲音,把兩個人都吓了一跳。

姜荻哇了一聲,特別興奮地拉着徐燈:“燈兒!五塊錢诶!我撿到寶了!”

徐燈:“……”

“那你很棒棒哦。”

她伸手揉了揉眼,姜荻整個人跟章魚似地纏住她不放,手腳并用,即便天氣涼快也被她活生生地抱出一身汗來。徐燈有點無語,毫不留情地推了對方一把,被推的人哼了一聲,拉個幹嘛啊的長音,眯着眼睛又要蹭上來,徐燈抓起枕頭往對方懷裏一塞,自己輕快地蹦下了床,回頭看了一眼又昏睡過去的姜荻,嘀咕了句:“豬啊……”

“豬”抱着枕頭翻了個身,不知道夢到了什麽,還啧了一聲。

徐燈揉了揉頭發,赤腳站在窗邊看了會遠方,最後打着哈欠出了房間。

她到現在早晨還是恍惚的,睜開眼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天花板都不再是白色的牆面,而是深色的木板,陌生地方帶來的放松感跟緊張感并駕齊驅,在此刻一個人的場合裏相互拉扯,有點怪怪的。

她洗完臉喝了口水,很自然地去熱了一下昨天晚上她跟姜荻剩下的白粥。

以往對姜荻無所不能的印象在短短幾天裏迅速崩塌,“智障”“少根筋”這些标簽貼在對方腦門上根本毫不違和,反而跟那種傻笑相當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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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正是沒見過煮個飯能煮成糊的人的。

在這方面真是天生的大小姐,又像是小嬰兒,恨不得圍個口水帶坐地上等徐燈喂飯。

今天姜荻要去上班來着,徐燈拿勺拌了拌粥,想着幾點叫那只豬。

在這個對她們雙方來說都陌生無比的地方,姜荻的游刃有餘在徐燈看來真的值得驚嘆,她還真能抽空跑出去找工作,據說還是她樂隊那個主唱親戚,在這邊開舞蹈培訓班,姜荻這個架子鼓鼓手居然還能去教小孩跳舞,回來的路上還帶了臺電風扇。

對徐燈來說她長這麽大,獨處的時間占了很大一部分,在老家的時候她寧願天黑就走山路去學校,晚上天黑了再回來,避開家裏的老太太,所以一天被分了好幾份,變成深夜裏房間裏撲哧撲哧甩着電流聲的梨形燈泡,昏暗的光線下對着課本發呆。

這麽驟然跟另外一個人住在一起的感覺很奇妙,又讓徐燈有點惶恐。

她和姜荻好像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住在一起了。

她們也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

在一起。

這個字在以前看來很是奇怪,和人和人一起都叫在一起,但也可以叫從沒在一起。

她沒有給姜荻什麽承諾,反而是姜荻,從一開始就各種重話一壓再壓,從她嘴裏說出來似乎無足輕重,但足夠一點一點地壓斷徐燈固執不肯低頭的脖子,變成倒在地上,艱難的仰望。

“随便好了,”她對自己早晨的沉思見怪不怪,關了煤氣竈後惡意地跑進了房間,一腳踹在還在呼呼大睡的姜荻身上——

“喂,荻豬,起來吃早飯了!”

姜荻被着一踹踹的突然驚醒,猛地坐起來,幾秒之後回過神,看到站在一邊得意洋洋地徐燈。

她啊地扯了扯自己亂七八糟地頭發,抓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喊道:“我靠!還沒六點!你丫神經病啊!”

徐燈:“是的。”

是你個頭!

姜荻的起床氣打在棉花上,最後嘆了口氣,身子迅速前傾,拉住了徐燈的胳膊,然後把對方甩在了床上,騎在對方是身上,對徐燈的掙紮熟視無睹,還捂住了徐燈的嘴:“我不管,我要睡覺。”

徐燈嗚嗚地掙紮。

“你說愛我都晚了!”

姜荻打了個哈欠,就這麽倒了下來,栽在徐燈的邊上,兩個人靠在一個枕頭上。

徐燈:“……”

她扯開姜荻的手:“你傷好啦?”

姜荻無所謂地摔了一摔,“很快的啦,又不深!”

“那你還騙我說沒力氣洗澡?”

姜荻:“我睡着了zzzzz”

徐燈:“……”

你他媽……

之後徐燈根本躲不掉姜荻,任由對方扯着去了那個舞蹈培訓機構,新上任的“姜老師”派頭十足,頭發紮得老高,看着就很重,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樣,随意得很,徐燈目送對方進了舞蹈教室,站在窗外看着姜荻做自我介紹,下面的小孩都不大,看上去都七八歲,似乎被姜荻的墨鏡酷到了,居然還有的要跑上去拿。

姜荻一直笑眯眯的,跳舞的時候也是,徐燈站了一會,看着一下姜荻跳街舞,看上去像模像樣的,如果不是昨天看她練的那副四仰八叉的模樣,徐燈還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沒怎麽跳過這種。

姜荻身上始終有一股難以說明的氣質,很獨特,大概是久而久之的溫柔跟骨子裏的反骨揉在一起,沖在面相上,在一群人裏就閃閃放光,現在的隔着一面落地窗,她看着被小孩為主的姑娘,覺得她天生就該跟跟自由互相駕馭,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困在她自己家庭的枷鎖裏,等到破罐破摔,才真正顯露出真實的一面來。

徐燈站了一會就走了,姜荻得上一個上午,她也懶得等那麽久,幹脆先走了。

她倆千裏迢迢來到這個地方,姜荻是個很有打算的人,打算先賺點錢再去隔壁的小鎮玩幾天。

明明也沒幾天,徐燈就感覺她們一起好久了。

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很獨特,徐燈也不是沒“相依為命”過,跟奶奶的相依為命,互相掌握對方的命,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她不知道她跟姜荻能走多久,或者這種關系能走多遠。

她之前不是很明白陳新塘那種急切的心情,姜荻描述起來的都是打趣,現在想來,喜歡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嵌在活着的有跡可循裏,從一開始或許就是冥冥注定。

你拉住我,我回握你。

你看着我,我回望你。

你等我,我等你。

九點多,太陽很大了,昨天晚上的雨帶來的涼意被沖了不少,徐燈沿着街巷走着,街上不時有溜達的貓貓狗狗,偶爾在你面前竄出來,一下子就沒影了,徐燈原本還被吓到過,被姜荻笑得很不好意思,後來幹脆也目不斜視了。

河邊有一家書店在招店員,徐燈之前路過留意過,今天一個人,倒是去試了試。

很老的書店,這麽早沒什麽人,徐燈跟老板談了談,對方先讓她在這裏試個一周。

她有點高興。

這種感覺很新奇,不用依靠別人,有一種為自己活着的感覺。

可她這種雀躍始終沒保持多久,在回去的路上的她接到了久違的電話。

她媽媽打來的。

像是終于想起來了家裏還有一個女兒的存在,旅游回來發現空無一人,自然打電話來追問了。

其實她的口氣沒什麽問題,可是徐燈就是不高興。

可能她對父母一直有意見,只不過是年複一年的期待感跟這種怨恨抵消了,變成了不痛不癢,現在期待感完全消失,剩下的怨恨急劇增長,在陌生的空間裏急速增長,變成了她沖出喉嚨的“你管不着”。

換做以前,她大概會平靜地說“媽媽,您怎麽想起我來了”,大概是姜荻那種撕破臉皮後的自由感也影響到了她,她不想在父母面前保持那種小心翼翼等待關注的姿态,而是第一次放下一切,真正的完成了一次歇斯底裏。

葉瑕似乎被她吓到了。

電話那頭靜默了片刻,稍微平複了一下有些愠怒的口吻,問道:“你現在在哪?”

徐燈邊走便從包裏拿出鑰匙,“在外面。”

“在哪裏?”

“我不想說。”

又是一陣沉默,在徐燈以為葉瑕要罵她的時候,她沒想到對方嘆了口氣,徐燈聽到了葉瑕平時跟徐姝說話的那種口吻:“囡囡,你是不是對媽媽很有意見?”

徐燈不說話。

她搖着鑰匙上了樓,踩在木梯上,門有點不好開,她索性開了擴音,放在包裏。

對方大概是聽到鑰匙的聲音了,問道:“你一個人住在外面?”

徐燈開了門,木門吱呀一聲,最後被她砰地關上了。

“兩個人。”

“徐燈,你告訴媽媽,”葉瑕突然嚴厲了起來,“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徐燈有點驚訝,但也沒表現出來,她坐在地板上,按了按老電風扇的按鈕,在铛铛聲裏嗯了一聲。

雙方都沉默了。

徐燈聽到那邊有人喊了一聲媽媽,然後葉瑕哎了一聲。

好像是徐姝找不到什麽東西了,喊葉瑕過去幫忙。

“你去幫她找吧,”徐燈連平日裏的恭敬都丢掉了,桌上有一瓶大清早被姜荻喝了兩口的加多寶,徐燈擰開蓋子咕咚喝了大半瓶,“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不是媽媽你親生的。”

她很冷靜,可是鼻子還是酸酸的。

“我是撿來的話才說得通吧,所以才會被你跟爸丢到奶奶那裏去,奶奶也不喜歡我這個撿來的,現在你們要離婚了,也覺得我是累贅。”

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眼睛也很酸,眼淚快留不住了。

我好沒用,她吸了吸鼻子,覺得是姜荻的話才不會哭。

還好她不在,不然又要笑我了。

可一方面,她又希望她在,這樣她就不用面對葉瑕漫長的思考,來給她一個毫無破綻的屬于大人的答複。

太漫長了,徐燈不想再等了。

她狠下心挂了電話,後仰倒在地板上。

咚的一聲,後腦勺磕在地上,有點暈暈的。

她閉上眼,眼淚沿着太陽穴往下流,也懶得擦了,她想:“我真的太沒用了。”

就像剛剛,我應該跟她吵一架才對。

心裏有好多話要說,可是憋的時間太長了,說出口都要見點血。

她咬住嘴唇,很用力地咬,血腥味冒出的時候才送了口,然後抱着膝蓋,蜷縮在地板上。

“姜荻。”

她突然發現,她真的太喜歡她了。

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因為太想一個人而恨不得沉沉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況且她們才剛分開沒多久。

——

聽好幾個朋友說讀書的時候談戀愛都沒正兒八經說過“我們在一起”這種話……(陷入沉思)

安利一首歌《驚蟄》-陳致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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