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樓袁氏

趙嬷嬷嘆了口氣, 面帶憂愁地點了點頭。

婦人端着燭臺,四下瞧了眼,這座小樓因無人住, 又黑又冷, 還有股子書的黴腐氣,一樓多是經部典籍和歷代名家精注精校本, 二樓則藏了史部和子部的一些書籍。

而在多年前, 這裏卻是囚禁先太太袁氏的地方。

瞧瞧吧,從前袁氏住着時的梳妝臺、立櫃和軟塌等物都沒有搬出去,梳妝臺上還擺着當年袁氏用過的桃木梳, 因年代久了, 器具多了些朽色。

說來也可憐, 袁氏是老爺的原配, 乃當年洛陽第一美人, 性子溫和, 知書達理,即便成了親, 照樣有大把的男人追捧、眼饞。

也不知怎麽回事, 自打生了大爺後, 她就得了瘋病。好的時候整日嘆氣落淚,一旦犯病就開始胡言亂語, 要麽跟老爺鬧,要麽打兒子,總之很不成體統。

那時候老爺正當壯年, 身邊少不了女人,陸陸續續納了好幾個妾。後宅嘛,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風吃醋, 那些個姨娘個個有手段,弄得袁氏瘋病越發厲害,竟拿着刀殺人。

老爺也是沒法子了,就把袁氏送到了曹縣的別院,說是養病,其實就是坐牢子。

其實老爺也不是那般薄情之人,因袁氏實在太瘋,難以靠近,老爺便在袁氏居住過繡房旁修了個小暗室,以便随時瞧瞧妻子的狀況,不止曹縣的別院,洛陽的家裏也有。這是陳家的私隐,非可靠的心腹老人,旁人是萬萬不知道的。

一想到往事,趙嬷嬷就感慨萬分。

她方才同大爺扶梅姑娘回小院時,大爺往她手裏塞了個布團。她趁跟前沒人時偷摸打開,原來大爺把手指咬破了,用血在帕子上寫道:去暗室盯着陸梅……

趙嬷嬷打了個寒顫,端着燭臺,快步走向坐在軟榻邊的陳南淮。

婦人扯了張小杌子,坐下,把燭臺放在地上,從懷裏掏出瓶傷藥,拉過陳南淮的右手,瞧見奶兒子手心的血窟窿,心疼的連連掉淚,一邊上藥包紮,一邊咒罵盈袖:

“黑了心的賤人,竟敢下如此狠手。”

“好了嬷嬷,先別罵她。”

陳南淮笑了笑,寬慰道:“素日裏吃了老爺無數鞭子,都把我弄成了銅皮鐵骨,這點傷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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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犯了太歲?還是你和梅姑娘真的八字不合?”

趙嬷嬷揩掉眼角的淚,憤憤然:“先前就是因為她,你被老爺打得皮開肉綻,這一回更是她本人紮你,我看你小子多早晚要死在她手上。”

陳南淮扭頭,瞅了眼昏死的盈袖,沒接這話茬。

男人臉色驀地陰沉起來,問:“嬷嬷,你方才都聽到什麽了。”

趙嬷嬷下意識地四下瞅了眼,壓低了聲音,一五一十地将她在暗室裏聽到的、看到的全說給陳南淮聽,越往後說,大爺的臉色越差,後面手都開始發顫,顯然是在極力隐忍憤怒。

“當真?”

陳南淮笑道:“不會是您老不喜歡表妹,編了瞎話污蔑她罷。”

“老奴敢對天發誓。”

趙嬷嬷舉起右手,立馬用孫子的命發了個毒誓。

陳南淮的笑凝固在嘴角,他拳頭緊握住,不知不覺,剛包好的右手開始大量滲血。男人眼圈紅了,目中隐隐有淚光,唇微微顫抖,沉默了良久,自顧自地問:

“我待她難道不好麽?我在她跟前說過一句重話?她,她怎能如此薄情。”

趙嬷嬷慌了,趕忙起身坐到陳南淮身側,環住她奶兒子,輕輕摩.挲着奶兒子的背,恨道:“我早都給你說了,陸令容不安分,你偏當成耳旁風。這丫頭小小年紀主意忒多了,陸家的家財在咱們家暫時寄放着,她能當作沒這回事?哼,還曉得用施恩、散粥和收容孤女來撈名聲,這是她能想得出來的?肯定是有人教啊。”

陳南淮垂首,雙目死死盯着地上擺着的燭臺,不知不覺間竟将唇咬破,男人自嘲一笑:“嬷嬷,您老知道麽,頭先我還跟她說,等過兩年陳家由我說了算時,我就休了梅氏娶她。我現在感覺我他娘的就是個傻子,活王八,怨不得她屢屢拒我,吊着我,原來早都和姓左的暗中茍合了。”

“沒事沒事。”

趙嬷嬷輕輕拍打着奶兒子的背,柔聲寬慰:“好在咱們現在曉得她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以後疏遠些就是了,她既然想往京城爬,便由着她去。嬷嬷是婦道人家,不曉得那個左大人是什麽人物,但在暗室聽了半天,也品咂出點意思,肯定不是個好相與的,會不會對咱陳家不利?要不要寫封信,将陸姑娘和左大人的事告訴老爺?”

“不必。”

陳南淮深呼吸了口氣,揉了下太陽穴,不再悲傷,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冷靜,皺眉道:“老爺事多,加上到年跟前了,祭祖、拜會王爺、查賬……哪件事能少了他?他身後有多少雙眼睛盯着,稍有不慎,陳家就萬劫不複。對付左良傅,我自有一番道理,不必叨擾老爺了。”

趙嬷嬷點點頭,忽然手指向外頭,低聲問:“那個賤人呢?要不要現将她趕出府?”

“這倒不用。”

陳南淮皺眉細思片刻,冷笑了聲:“咱就當什麽事都不知道。”

說罷這話,陳南淮起身,從立櫃中取出一塊有了年頭的錦被,抱過來,抖落開後蓋在盈袖身上。

他站在榻邊,借着昏暗的燭光,細細打量昏睡的盈袖,手指輕劃過女孩如玉般的側臉,慢慢往下,手伸進女孩衣襟裏,尋摸到先前被他狠狠捏過的地方,輕撫着,雙眼危險一眯,冷笑不已:

“這位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若不是我留了個心眼,差點就着了她的道兒。”

趙嬷嬷扭過頭,沒好意思看,輕咳了聲,問道:“那梅姑娘怎麽辦?她,她對你起了殺心啊。”

“是啊。”

陳南淮抽出手,瞧了眼滿是血的右掌,笑道:“不急,等我把左良傅料理幹淨了,再好好收拾她。”

“你有主意就好。”

趙嬷嬷松了口氣,輕聲道:“她畢竟名義上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老爺挺看重她的,待會兒我還是将她背到廂房,好生喂點湯藥。”

“不必了!”

陳南淮冷聲喝止。

男人俊臉生寒,張開雙臂,閉眼在原地轉了圈,狠狠地嗅了口,他仿佛聞見了袁氏的味道,腐爛又惡心。

“今晚就讓她在這兒睡。”陳南淮獰笑了聲。

“這裏?”

趙嬷嬷起身,湊到陳南淮跟前,皺眉道:“不太好吧,藏書樓不讓生火,她瞧着甚是孱弱,怕是經不住這兒的寒氣,再說了……”

趙嬷嬷目中閃過抹驚懼之色,咽了口唾沫,輕聲道:“不怕哥兒惱,太太當年就在這兒殁了的,頭先看守別院的下人就報過,說是屋裏不太平,常能聽見響動,有時候還能看到鬼火哩,萬一吓壞了她可怎麽好。”

“那正好。”

陳南淮目中的恨意甚濃,他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把舊了的桃木梳子,對着蒙了層微灰的鏡子,斯條慢理地梳自己的頭發,挑眉一笑:“就讓母親好好瞧一瞧自己的兒媳婦,她生前日日夜夜念叨,瘋病幾乎都是因為她,如今總算盼來了,我是個孝子,得成全她老人家。”

“這……”

趙嬷嬷還是不太放心,不知為何,她總感覺大爺是故意把梅姑娘抱這兒的,故意折辱梅姑娘的。

“把姑娘一個人留在這兒不好吧。正好廂房不太暖,得燒一兩個時辰,待會兒我抱幾個湯婆子來,塞在她被子裏,這寒冬臘月的,別凍出個毛病來。”

“我說了不用!”

陳南淮大怒,喝道:“你算什麽東西,在這兒擅作我的主?”

許是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陳南淮莞爾一笑,走過去,彎下腰,從軟塌底下拉出條生鏽了的鐵鏈和鎖,在盈袖的腕子上繞了兩圈,鎖住。

随後,陳南淮湊到趙嬷嬷跟前,孩子似得癡纏住婦人,擁着她往外走,笑道:

“我哪兒能真這麽狠心?她畢竟騙過我,小懲大誡罷了。我現在出去辦個事,頂多一兩個時辰就回來,到時候我就把她抱去廂房,好好與她溫存一番,說不準等我倆回到洛陽,爹爹就能抱上孫子了呢。如今表妹那兒肯定忙亂着,您老過去盯着些。”

趙嬷嬷擔憂地朝後看了眼,她竟有些同情梅姑娘,覺得這丫頭還是不要嫁給哥兒的好。

或許是她真老了,心沒以前硬了;

又或許是,梅姑娘有那麽兩三分和袁太太相像,都是可憐人……

……

北疆的除夕夜又冷又長,寒風無情地肆虐山崗青松,想要吹去舊日裏的一切記憶。

此時正值中夜,朗月當空,光華溫柔地灑向人間大地,從镂空紗窗中照進來,在地上形成個冷白色的點點光斑。

屋裏又冷又靜,充斥着古書散發的腐味兒。

軟塌上躺着個昏睡的女孩,她好似做了噩夢,嘴裏一直喊着柔光,稍稍一動,腕子上的鐵鏈就發出沉悶的響動。

只聽吱呀一聲響,從外頭進來個身量極高、手拿繡春刀的男人。

左良傅反手關住門,疾步走到軟塌那邊,輕輕地坐下,生怕吵醒了她。

怕啊,他怕她見着他,會憤怒,問他要柔光,與他決裂。

“別過來,走開!”

盈袖一直在說胡話:“柔光,你快走!去……咱們去南方!大人?大人你來了……”

左良傅心裏一陣痛,今夜發生太多的事,這丫頭一直強撐着,不,應該說從她遇着他那刻起,她就在撐着。

可是,弦如果崩的太緊,遲早會斷。

左良傅手顫抖着,終于鼓起勇氣,指尖輕輕滑過她頭發裏的傷,被陳南淮磕到椅子腿兒上的傷,驀地,他發現她發熱了,額頭有些燙。

“袖兒,你是不是很難受?”

左良傅輕聲問。

他發現,她聽到他的聲音後,忽然不說胡話了,人也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陳南淮這狗雜種!”

左良傅罵了句,手觸向蓋在盈袖身上的錦被,又潮又涼。

他什麽都沒想,立馬脫了個精光,鑽到被子中,從後面環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溫暖她。

“對不起,真對不起。”

左良傅将盈袖的頭按在他胸膛,似在自嘲,又似在痛苦:“我以為我可以狠下心,對你視若無睹,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還是沒忍住來。”

說話間,他輕吻了下女孩的頭頂,癡癡道:“再等等,等我把這個網收了,我就來接你走,到時候,我會真真正正地對你,絕不戲耍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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