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狐貍
北疆的冬夜, 總是漫長而又凄寒。
藏書樓裏依舊黑乎乎的。偶爾有幾只肥老鼠跑過,它們噬咬着堆在地上的廢舊紙書,妄做着滿腹經綸的夢。
盈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感覺頭很疼, 眼睛也酸脹得厲害。
她虛弱地睜開眼,此時天微微亮, 寒氣仍肆無忌憚地從紗窗裏湧入, 而她正躺在張軟塌上,腕子頗沉,垂眸一看, 呵, 陳南淮竟給她上了枷鎖, 這條鐵鏈極長, 另一頭固定在牆上, 瞧着有了年頭, 上面鏽跡斑斑,味道也難聞得很。
盈袖揉了下發痛的太陽穴, 記得昨晚上, 陸令容佯裝投缳自盡, 正巧被趕來的陳南淮瞧見,陳南淮嫌她坐視不理, 更恨她刺傷他的手,把她的頭磕在凳子腿兒上……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昨晚有人在抱着她睡, 還在她耳邊說了好多話。
女孩凄然一笑。
夢魇了吧,誰會心疼她。
忽然,她感覺腿硌得慌, 手伸進暖和的被窩一摸,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男人戴的白玉扳指,上面用小篆刻了個左。
原來不是夢魇,左良傅真的來過。
盈袖緊緊地攥住那枚扳指,默默掉淚。
她好似明白了些東西,他一直在暗處,注視着所有人所有事,在謀算着什麽,在事情未成功前,他不會現身。
他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娶她麽,怎麽明知道她身陷囹圄,卻不帶她走;
柔光是他的妹子,死在了登仙臺,他怎麽能視若無睹!
可是,這就是左良傅啊。
盈袖凄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麽這麽疼,當憋屈到極致時,終于沒忍住,又吐了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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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外頭傳來陣腳步聲。
盈袖下意識把手伸進衣襟裏,将扳指塞在兩.乳間。剛藏好,就瞧見木門被人吱呀一聲從外邊推開。
許是這兩日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了,盈袖視線有些模糊,微微眯眼,這才瞧清楚來人是誰。
陳南淮。
他并未換衣裳,還穿着昨夜那套錦袍,下裳有好些幹涸了的血點子,黑發稍稍有些亂,可卻為他增添幾許不羁的魅力,越發顯得面如冠玉,俊美飄逸了。
這男人提着個食盒,身上的酒味兒甚濃,面頰也帶着微微潮紅,瞧見她吐在地上的那攤血,眉頭微皺,食指按在鼻下,仿佛覺得有些無禮,佯裝揉了下鼻子,裝模作樣地給她見了一禮,笑道:
“梅姑娘,昨晚睡得好麽。”
“呵。”
盈袖冷笑了聲,擡了下胳膊,抖動腕子上的鐵鏈,譏諷道:“這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民女真是漲見識了。”
“呦,這你可誤會我了。”
陳南淮從懷裏掏出個小小銅鑰匙,扔到塌上。
暗道:鄉下出來的丫頭就是不一樣,膽子大,皮實,若是把表妹放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不得吓死才怪。
“昨晚上事發突然,并未來得及給姑娘準備客房,這藏書樓是亡母生前鐘愛之地,便暫且将姑娘安置在此。陳家護衛多,姑娘又是生面孔,我怕姑娘醒後亂走動,被人誤傷了,所以才把姑娘鎖上,姑娘不會怪罪我吧。”
盈袖沒言語,用銅鑰匙打開了鎖,微微轉動發酸的腕子。
睜着眼睛說瞎話,随意欺辱別人,還讓別人念他的好,真是長見識了。
不過,他方才說,這是亡母生前鐘愛之地?袁氏?
先前聽左良傅說起,母親袁氏是懸梁自盡的,難不成就是在這裏?為什麽這裏會有鐵鏈,是鎖母親的?
盈袖将酸楚吞咽進肚中,低着頭,咬牙道:“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
陳南淮笑着走上前,用腳尖勾了個小杌子,坐到軟塌邊。
他将食盒放在地上,打開,從裏面取出兩碟精致小菜,一壺酒,兩只酒杯,悉數擺在塌邊的小矮幾上,随後,滿滿倒了兩杯,柔聲笑道:
“今兒專門過來給姑娘賠罪。”
盈袖警惕地往後挪了下。
她覺得陳南淮很可怕,虛僞又善變。
當初在桃溪鄉初見時,他就笑得斯斯文文,可轉臉就捅了她一刀;
至于昨晚,他在高縣令跟前那般謙和順從,可在車上驗她身子、逼問她時,又那般歹毒辣手;
當被陸令容自盡刺激到時,他好像瘋了的野獸;
而現在,他竟裝得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得,笑得意氣風發,還與她把酒言歡?
“陳公子,咱們好像并不熟。”
盈袖冷笑了聲,目光落在男人的右手上,包着厚厚的紗布,依稀能瞧見些許血。
“而且,昨晚我還傷了你,你不報複麽?”
“無礙。”
陳南淮抿了口酒,淡淡一笑:“一點小小皮肉傷罷了。”
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女孩,看着她明豔動人的臉,若隐若現的鎖骨。
“陳公子,你到底想做什麽。”
盈袖索性開門見山,厭惡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何必裝呢。”
“好,痛快。”
陳南淮将酒一飲而盡,湊近了,問:“再問姑娘一次,左良傅在哪兒?你知不知道他和曹縣的什麽人接觸過?你在慈雲庵可有見過陸姑娘?”
“不知道。”
盈袖手緊緊捂住心口,防止扳指掉下來。
“真的?”
陳南淮臉色微變。
瞧見盈袖這般動作,陳南淮想起昨晚他逼問她,使勁兒捏她的那兒…她痛苦地啜泣,那聲音,真是蝕骨銷魂…男人笑了笑:“放心,我說過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頭,至于昨晚失手弄暈了你……你想想,若是你嫂子自盡,我幹站着看笑話,将心比心,你會不會氣惱?
說到這兒,陳南淮又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姑娘,咱兩個以後可是要做夫妻的。所以,咱們最好不要欺瞞對方,真的,否則一輩子這麽長,還怎麽往下過。”
“我不知道。”
盈袖往後縮了下,他離她,太近了。
“好吧,我信你。”
陳南淮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隐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拳。
他給過她機會了。
罷了罷了,左右他又不喜歡這女人,何必在乎她撒沒撒謊。以後即便生活在一起,不過點頭笑笑,提上褲子走人就是。
陳南淮又飲了杯酒,擡手,随意地幫女孩将掉落的頭發別在耳後,笑道:“你和表妹不一樣,表妹是親戚,住在陳家別院裏沒什麽的。你畢竟還沒過門,住我這兒似乎不太好,傳出去會有人說閑話。正好我在曹縣經營了個酒樓,你待會兒就挪到那裏罷,吃住玩都方便。等過些日子我的事忙完了,再帶你回洛陽。”
“公子請自重。”
盈袖揮開男人的手,冷笑了聲:“好像從頭到尾,我從未說過要嫁入陳家,你……似乎有點自作多情了。”
“嗯?”
陳南淮一怔,笑道:“這是我父親和你哥哥定下的親,父命難違,我沒得選,你當我真那麽想娶你?”
“既然都說開了,那我問公子幾個問題。”
盈袖深呼吸了口氣,緩和情緒。
她總覺得陳南淮帶來的酒,味兒有些怪,特別刺鼻。
“若咱們真成婚,公子會和我舉案齊眉麽?”
“會。”
陳南淮笑得溫柔。
“公子以後會納妾麽?”盈袖又問。
“會。”
陳南淮笑着點頭。
“公子會養外室麽?”盈袖再問。
“會。”
陳南淮舌尖舔了下唇,莞爾,兩靥生出淺淺梨渦。
盈袖有些憋悶,頭越發昏沉了。
雖然他什麽都沒做,甚至很誠實,但她感覺自己被他很直白的羞辱了。
這男人,對她連撒謊哄騙都不願。
“那我也明白告訴公子,若咱們真成婚了,我會出去找男人,你信麽。”
“你随意。”
陳南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們老爺子念着舊情,想要你和我成親。陳家長孫,只能是你肚子裏出來的。他……挺喜歡你的。只要他點頭,你愛作甚就作甚。”
“那公子以後會休了我麽?”盈袖笑着問。
“大概會。”
陳南淮下巴微微擡起,笑得驕矜。
“你壓根就瞧不起我,是不是。”盈袖咬牙,恨恨道。
“不是。”
陳南淮搖搖頭,轉而一笑:“如果你非要這麽認為,我也沒法子。”
“明白了。”
盈袖掀開被子,強撐着下床。
誰知剛要穿鞋,胳膊就被陳南淮抓住。
這男人笑了笑,松開手,下意識地将手在錦袍上抹了下,仿佛要擦去什麽不潔之物。
大抵覺得自己這動作有些明顯,陳南淮輕咳了兩聲掩飾尴尬,笑着問:
“姑娘去哪兒?”
“離開這兒。”
盈袖強忍住怒,淡淡一笑:
“公子既然這般不願意娶我,何必勉強自己呢,想來你也不是真心想照顧我,我走人便是。人的心就拳頭那麽大,我要的丈夫,他的心裏只夠裝我一個女人。知道公子孝順,我也不會讓公子為難,等我見着陳老爺,自會求他對此事作罷。你放心,到時候無論割腕子、上吊、跳河,我都要想法子讓陳老爺改口。”
“姑娘請便。”
陳南淮起身,讓出條道兒。
他略微低頭,看着正蹲在地上穿鞋的丫頭,故作冥思苦想,忽然像想起什麽似得,笑道:
“那個尼姑的屍體……”
“你把她帶回來了?”
盈袖忙轉身,一把抓住陳南淮的下裳,她仰頭看着陳南淮,頗有些激動:“她在哪兒?”
陳南淮眼中閃過抹嫌惡,手抓住自己的下裳,用力抽回。
他坐到軟塌上,翹起二郎腿,垂眸瞧着站在他面前的盈袖,勾唇淺笑。
“你給我磕個頭,我就告訴你。”
“公子何必強人所難呢。”
盈袖大怒。
果然,這男人一直在戲耍她,羞辱她。
“有骨氣。”
陳南淮把被子略微疊起,懶懶地倚在上頭。
不經意間,他仿佛聞見股冷冽的香氣,是他從未聞過的味道。
是這丫頭的體香?
陳南淮唇角噙着抹淺笑,看着又氣又急的女孩,眉一挑:“那你把衣裳脫了。”
“我不是勾欄裏的姐兒。”
盈袖只感覺有些反胃,她越來越厭恨這男人。
“在我眼裏,你就是。”
陳南淮鄙夷一笑。
他什麽都吃,就是不吃虧。
令容騙她,這丫頭也騙他,這些個賤人,全都在算計欺瞞他。
“你以為我想看你的身子?呵,想的美。姑娘,你身上穿得是我陳家丫頭的衣裳鞋襪,你既要和我陳家撇清關系,就該全部還我。陳某是生意人,可不做虧本的買賣。”
“你!”
盈袖沒忍住,哇得一聲吐了口血。
她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癱坐在地,這世上,怎麽會有陳南淮這樣尖刻惡毒的人。
“好,這就算你跪過我了。”
陳南淮端起酒壺,仰頭猛灌了通,笑道:“那醜尼姑我叫人送去了城北的陳家義莊,你走吧。”
盈袖氣得說不出話,手撐住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等等。”
陳南淮忽然出聲。
“你還想怎樣。”
盈袖停下腳步,咬牙恨道。
“你可想好了。”
陳南淮已經有些微醺,笑道:“離開陳家別院,是你自己的選擇。若是在外頭發生什麽,我可不管。”
“那我可真多謝你了。”
盈袖冷笑了聲,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
此時,天已經大亮。
晨曦的和光緩緩地照進藏書樓,有一縷照到了陳南淮臉上,他覺得有些刺眼,把那舊錦被蒙在頭上,好香啊。
大抵是喝了酒的緣故,又大抵是因為二十來歲,正是貪色嗜欲的時候,他越發燥得慌,腦中竟都是這丫頭的冰肌玉骨,還想象着他成親後怎樣花樣百出地與她颠鸾倒鳳,不知不覺,那東西早已直頭愣腦……
只聽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
陳南淮趕忙坐起,瞧見他的小厮百善笑嘻嘻地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男人莫名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怒。
“做什麽。”
陳南淮語氣不善。
“小人方才瞧見大奶奶走了,她……在哭呢。”
百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爺,大奶奶去哪兒了。”
“去死了。”
陳南淮沒好氣地白了百善一眼,冷笑了聲:“被我氣走了。”
男人随意地将被子拉下來,蓋在腿上,遮住那不太好看、又有些丢人的地方,他揉着發疼的太陽穴,道:“去,帶上幾個人暗中跟着她,但凡與她說過話的,全都給我捉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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