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軟肋
任何一種喜悅都不會持續太久,當長安漸漸從雁門關大捷的興奮中恢複平靜的時候,雁門郡公林秉義給皇上上了道言詞懇切的奏折,說自己年老體邁不能勝任朝廷重任,請辭歸家,二十萬大軍的指揮權交歸兵部。
那天玺正讓崔忠在麟德殿偏殿偷聽林秉義父女談話,早就已經知道韋蘊勸說雁門郡公找個合适的時機交出軍權。他心裏雖然想讓林秉義交出兵權,但這話自己說來就有些飛鳥盡良弓藏、忘恩負義的嫌疑,而林将軍自己寫奏折,則是順水推舟的事情,無損于他的聲名。
奏折當然要依照慣例駁回,對于林将軍也要一再挽留。林秉義相信女兒對皇上心思的判斷,再三上書要求退隐。對于老将軍的“聰明”,玺正予以了很高的回報,大舉封賞高級将領,讓老将軍既得了保舉的美名,又有了部下晉級的體面,玺正也拉攏了人心,一舉三得,衆人高興。
而韋蘊能夠在家族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時,勸老父激流勇退、明哲保身,可謂是用心良苦。為此,玺正不僅對她十分滿意,而且很是喜歡,将麟德殿寝宮裏的一對金香爐賞給了她。
明德四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在一個大雪初晴的早晨,在一片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中,二皇子降臨到了人間。那響亮的啼哭聲,仿佛要讓整個後宮知道他的降生。
皇太後将雁門關戰場上的大捷,明德四年的這場瑞雪,都視為這個孫兒出生的吉兆,添盆禮物是一塊雕工精湛,刻着“楠”字的和田玉。當年佑樘做為皇長子也不過如此而已。
皇太後為小孫兒舉辦了盛大的滿月宴會,藍寶林産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前呼後擁的排場,勝過了杜妍和韋蘊兩位正妃。佑楠滿月這一天,藍寶林也由寶林直接越過才人和美人晉升為婕妤,打破了生子半年後才予冊封的慣例。
這樣快的晉升未必是玺正的主意,倒更像是太後的獎勵。皇次子誕生之後,太後對待寧兒和皇次子的各種超出慣例的重視,都讓杜妍明顯感覺到一種冷落。從前,佑樘一人獨自享受着皇祖母的關注,而現在,另一個幼小的皇子得到了長輩更多的寵溺。長期平靜的內宮有了複雜的表情,韋蘊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明德五年的春節是帝國時隔多年後又一次添丁的新年,除夕之夜的家宴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一次宮廷聚會。玺正雖然登基已經是第五個年頭,正妃卻只有杜妍和韋蘊兩位。自從吳皇後薨逝之後,從潛邸時期一直在玺正身邊并且誕下皇長子的杜妍就代行着皇後職責管理着內廷諸多事務。往年除夕的祭祀、宴會都是由杜妍一手操持,只是今年,後宮的正妃多了個惠妃,衆禦嫔中寧兒因為生了皇次子,位置也需要重新安排。太監遞進位次表時,杜妍毫不猶豫的将韋蘊與寧兒的位次,提到了最前面,反倒是老資歷的餘婕妤坐在了寧兒位下。
寧兒在麟德殿前的廊檐下遇見韋蘊,一臉興奮的湊到韋蘊身邊,笑着說道:“我都想好了,一會兒要是佑楠鬧起來,我就把他塞給韋姐姐,省得他折騰我!”
韋蘊見她一副賴皮模樣,全然沒有做母親的樣子,笑道:“你這話說的好無賴,嫌佑楠吵鬧就塞給我,索性今天除夕我抱回清思殿去,看你想是不想!”
“阿彌陀佛!這孩子夜裏根本不睡覺,徹夜的鬧騰!韋姐姐你看,我都累瘦了!”寧兒仰着臉湊近韋蘊說道。
韋蘊伸手在她臉上捏了捏,笑道:“哪裏瘦了?”
寧兒舔着臉笑道:“這是因為過年,又給補回來了!”
兩個人說笑着進了麟德殿正殿,早有太監上前,引導着往事先安排的位次去。寧兒眼見着自己被太監往主位上去,止住了腳步,問道:“怎麽往主位上去呢?”
太監陪着笑,弓着身子回道:“婕妤的位次,今年自然與去年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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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兒這才想到,因為生了佑楠,自己在後宮的位置與往昔大為不同,也就坦然的由着太監引着自己坐在了主位上。待到坐定,她還笑着沖對面的韋蘊擺擺手,一副樂樂呵呵的樣子。
直到玺正和杜妍,陪伴着太後步入麟德殿正殿,看到一直跟在太後身後的餘婕妤坐在自己對面,寧兒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僅坐上了主位,而且是僅次于杜貴妃和韋惠妃的主位。寧兒再傻,也知道這位次不是自己能坐的,想要起身更換,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再看餘婕妤的臉色,依舊是疏離漠然,因為除夕夜宴搽上的些許胭脂,在其他後宮的裝扮中,也顯得素淨的過頭。這麽個與世無争的餘婕妤,自己怎麽能坐在她之前呢?寧兒望着餘婕妤,臉上有些讪讪。
韋蘊這時也覺察出一絲異樣,看到寧兒的表情,再悄悄地打量身邊的餘婕妤。她白皙的皮膚,淡棕的發色,清秀的容貌,都令她在人群之中難以被埋沒。聽說她曾經是皇上最寵愛的後宮,居住的觀雲殿比杜妍的大福殿還要華麗。可現在常侍在太後左右,幾乎再沒有聽到什麽關于她的隆寵。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從餘婕妤坐定的那一刻起,大殿裏的氣氛,有些怪異。
韋蘊感到有一束目光射向自己,迎着目光看去,才發現是玺正。仔細去瞧,才發現那眼神其實是在看她身邊坐着的餘嫣。玺正眼神裏透出的愛與怨,讓韋蘊心裏隐隐震驚。
同宮外其他家族長輩一樣,太後對于孫輩有種超乎尋常的寵溺,比起親生的女兒還要慣着寵着。她招呼佑樘坐在自己身邊,又接過奶娘懷中抱着的佑楠,摟在自己懷裏,慈眉善目完全是一個尋常家族老太太的樣子。孫兒一笑,自己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玺正站起身,上前為太後布菜、敬酒,吳太後笑道:“讓她們布菜,你坐在那邊,喝喝酒,一年到頭,國事繁重,也辛苦了。”
玺正笑道:“給母後布菜,哪裏就辛苦了呢!這是做兒臣的本分。”
吳太後樂呵呵的說道:“論起本分,皇帝樣樣都好,只是打明年起,給哀家再添幾個孫子、孫女,就更好了!”
玺正笑着點點頭,說道:“兒臣一定不辜負母後的期望!”
吳太後笑着沖寶座下一衆後宮說道:“你們可都聽見皇帝的話了,明年哀家要多抱幾個孫兒!”
筵席間傳來吃吃的笑聲,幾個尚未進禦的禦女羞紅了臉面。韋蘊也忍不住微微颔首,側目看向身旁坐着的餘婕妤。她雖然也微笑,但面色依舊,明顯的側首看向殿外,仿佛太後與皇帝的話與她無關。韋蘊忽然好奇起來,目光從她臉上滑過,轉頭看向玺正。果然,在宴會的間隙,玺正忍不住的看向她們倆的方向。
玺正歸位坐下,便是杜妍起身為太後布菜、敬酒。吳太後笑着點點頭,對杜妍說道:“杜貴妃操持宮務,辛苦了!賞!”
太後身後的執事太監念道:“賞貴妃金鳳一對,綢十匹,錦十匹,白銀一百兩。”
杜妍俯身跪謝,心中暗喜。這樣的賞賜,與按例皇後所獲的新年賞賜一樣。這樣的好兆頭,她如何能不歡喜!
杜妍退下,韋蘊上前布菜、敬酒。吳太後微笑着看她小心謹慎地完成生疏的禮儀,笑着說道:“到底是個新婦!這一年也難為你随着戰事擔驚受怕!賞!”
執事太監大聲念道:“賞惠妃金花一對,綢十匹,白銀一百兩。”
這些賞賜都有定例,惠妃的品級,不過是白銀八十兩。太後話說得明白,今年新春額外的賞賜是因為去年的戰事。韋蘊深知自己能這樣被重視,全因老父林秉義的赫赫戰功,自己不敢倨傲,深深地俯身跪謝,退了下去。
按照往年的慣例,杜妍之後是餘嫣上前敬酒,今年新春因為韋蘊品級比餘嫣高,自然是她在前,餘嫣在後。只是,這餘嫣與寧兒之間,先後次序也發生了變化。按理餘嫣入宮在前,理應位次在寧兒之前,可是按照現在的位次,生有皇次子的藍婕妤分明位次超過了餘婕妤。餘嫣至此臉上依舊是挂着微笑,神情疏離的看着衆人。
玺正也看出了門道,沖着餘嫣的方向,正想張口,太後在旁搶在玺正之前,一邊逗弄着懷中的佑楠,一邊開口笑道:“藍婕妤,你為皇上生了皇次子,是功臣,哀家要謝謝你!上來給哀家好好瞧瞧你!”
寧兒這才敢起身上前,小心翼翼的跪着給太後敬酒,又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寧兒的賞賜,自然也比婕妤的份例多出些許。
等寧兒退下,餘嫣才緩緩起身,走到寶座邊,正要跪着敬酒,太後忽然伸手虛扶示意,餘嫣尚未跪下,就起身恭恭敬敬的上前敬了酒。太後按照婕妤的份例賞賜了餘嫣。
餘嫣正要退下,一直在旁并不言語的玺正忽然說道:“母後,餘婕妤伺候在您身側,替兒臣朝夕侍奉,兒臣也要有所表示。”
聞此,杜妍裝作不經意的擡起頭,看向玺正。
太後笑道:“這孩子伺候的很是應心,你能有顧念她不易的心思,哀家也替她高興。”
玺正起身向太後行了禮,沖着餘嫣雙手抱拳輕輕示意,算是作了一揖。雖然只是輕輕示意,但這等體面趕得上帝師與皇後,餘嫣頓時滿面羞紅,直接跪在玺正腳邊,不敢受這帝王一拜。
這“表示”确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太後也暗自吃了一驚,沒成想玺正竟會不顧帝王之尊,向餘嫣行禮。這比什麽賞賜都有體面,寶座之下,所有後宮全部噤聲。
玺正上前雙手扶起餘嫣,笑道:“你替朕侍奉太後,朕自然是感激你,哪裏用得這般呢!”
餘嫣不着痕跡的掙開玺正的雙手,恭恭敬敬的彎着身子,低頭回道:“侍奉太後,是臣妾應盡的本分,受之有愧!”
玺正尴尬的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帶着商量的口吻,有些讨好的笑道:“那賞賜婕妤一部欽定的詩書可好?”
餘嫣退後兩步,行了禮,回道:“謝皇上!”然後款款回到了自己的位次坐下。
韋蘊不動聲色的在太後、玺正、杜妍、餘嫣的臉上尋找這詭異的蛛絲馬跡,忽然想起在曾經聽到祖母同姑母私下裏說起的一件舊事。
雍王有個莫逆之交是雷家的嫡長子,早年間供職于校尉營。這雷家的嫡長子從小有個定親的未婚妻,兩人青梅竹馬,雖未行禮,但平日也有往來。這雷公子同雍王相熟,偶爾也帶着未婚妻一起去雍王府。忽然有一日,這雷公子随軍去了邊關,自此再未回過長安。長安城一直在傳言,說雍王奪了朋友妻,逼走了自己的莫逆之交。
韋蘊還記得祖母同姑母說起這件事情時,神神秘秘的樣子。那雍王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已經登基的玺正,而雷公子的未婚妻,好像娘家姓餘。
入宮将近一年,若不是今天玺正出格的舉止,韋蘊也絕不會聯想到餘嫣就是雷公子那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如此說來,從潛邸時期就跟随在玺正身邊的不僅僅只有杜妍,還有這個看上去沒什麽脾氣的餘婕妤。如果傳聞是真的,以今天餘嫣的态度,當年的奪妻之說,未必是空穴來風。
原來是這樣的關系,餘嫣竟然是玺正從自己“兄弟”身邊奪來的女人,她在玺正內心的位置肯定極為特殊。玺正繼位以來,三品以上的後宮只有杜妍和餘嫣,能被封為一品惠妃,如今回想起來,真的是時機所迫,天大的恩賞。再細細一思量,今晚位次的安排,看來是被知道□□的人故意為之,不僅想讓餘嫣難堪,更想在今天這樣特殊的場合,挑起玺正或者餘嫣對寧兒的不滿。依照餘嫣的性格,斷不會在意這些,倒是玺正對餘嫣感情深厚,反而會因此不滿寧兒憑子而貴。思及此,韋蘊忍不住看向了杜妍,只見她面色晦暗,也是一副震驚的表情。
韋蘊頓時明白,在這深宮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
作者有話要說: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但得到之後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