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離別

回到清思殿裏的韋蘊故意陰着一張臉,緊繃着嘴角。韋萱面色赤紅的靠在引枕上,見到姐姐面色如晦,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

“他是什麽樣子,姐姐同我說說!”

“不講給你聽!明明知道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出宮,昨天晚上還瘋鬧!大半夜站在月臺下面裝神弄鬼的,發熱了才收心!你呀,真當我拿你沒辦法!”韋蘊輕聲責備道。

韋萱輕輕嘟起小嘴,滿臉委屈模樣,“原本只是想和秦國長公主一起吓吓韓國長公主,哪想到她被太後圈在寝殿裏面,沒法子出來。白白的讓我們倆在月臺下面等着。要怪也怪韓國長公主太笨,沒偷跑出來!”

“你別拉扯長公主們!秦國長公主跟着你一起受凍,這會子在長慶殿養病,太後心疼的昨天整夜都沒合眼!”韋蘊雖然一邊責備着韋萱,一邊還是伸出手去探她的額頭。看着韋萱嘟嘴的樣子,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個小泥人塞進她手中。

“哪,皇上買給你的。”

“給我的?”韋萱坐直了身子。

“是……我都這麽大了,還要這種玩意!”

“我把姐姐給我的禮物都收好了!将來帶到北邦去!”韋萱笑着将小泥人掖在枕下。

聽到北邦兩字,韋蘊眼神瞬間就黯淡下去,眼帶憐愛的看着妹妹。忍不住伸手摸着韋萱的頭,心裏一酸,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萱兒,”韋蘊輕嘆一聲,“将來去了北邦,他們的王庭生活比不得洛陽家裏,你受了委屈該怎麽辦啊!”

韋萱強打起笑臉,安慰姐姐道:“我這樣的性子,不讓別人受委屈就算是別人的福氣啦!再說,我是宣平長公主,誰敢欺負我!”

“都怪姐姐沒有保護好你!”韋蘊自責道。

“姐姐,”韋萱忽然正色說道:“我知道将來需要面對的是異族外鄉,也許此生歸國無期。但是我一個人可以為國家帶來和平,為邊關百姓帶去安定,這些值得我去犧牲。”

太後說過,只要她出塞,她就是太後的女兒,也會将姐姐看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單是為了韋家和姐姐,這犧牲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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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兒,別說了。”韋蘊哽咽道,“姐姐知道你是為了什麽?姐姐拖累了你!為姐姐不值得!”

韋萱眼圈也跟着紅了起來,“姐姐今後日子還長,讓皇家多些顧念,總沒有壞處。”

“不值得!”韋蘊含着淚,蹙眉搖着頭。

這家人是什麽心性,她比誰都清楚!

韋萱伸手拂去韋蘊眼角的淚珠,展開雙臂抱住韋蘊,将頭倚在姐姐肩上,強顏歡笑,“怎麽不值得!你做了皇妃,我做了王妃,爹多長臉啊!韋萌不是總念叨要娶個公主麽,我看韓國長公主那個小模樣就挺好,将來咱們這一家子,得多風光。祖母估計要樂得放爆竹呢!”

韋蘊被她一通胡言亂語逗得哭笑不得,嗔道,“說着就沒正形了!”

韋萱見韋蘊臉色緩和,伸手摟住姐姐地脖子笑道:“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他什麽模樣。”

“他……”韋蘊停了停,細細回想着印象中的必勤格,“他很威武,與中原的男人長相不同,有大丈夫氣概。他也讀漢書,會寫漢字,字好像寫的也不錯。”韋蘊突然想起他輕薄的摟着她,臉頰不由微紅。

“真那麽好?”韋萱笑着追問道。

“是真的!必勤格一定會是個好驸馬!”玺正的聲音突然響起,吓到了這倆姐妹。

韋蘊起身問安,韋萱也掙紮着要行禮。

玺正快步上前扶住她,在床塌邊坐下,“不必起身問安了。好點了嗎?太醫請過脈怎麽說?”

“大好了,太醫說是夜裏見了風引起的。”韋萱脆生生的回道。

“你暫時就住在清思殿裏,讓你姐姐仔細照顧你,也好同你說說那個必勤格。”玺正笑着打趣。

韋萱輕笑道:“姐姐會嫌我礙事的。”

玺正還沒明白,韋蘊臉卻先紅了,輕嗔道:“萱兒,亂講什麽。”

玺正這才明白韋萱暗指什麽,樂得大笑,擡眼望了望韋蘊,邊笑邊道,“朕讓禦膳房備了火腿炖春筍,一會兒給你們送來。朕來就是看看宣平長公主的病如何了。公主好些了,朕也就放心了。”說罷,起身就要離開。

韋蘊跟在玺正身後随着他的腳步送他出宮。

韋蘊低聲道:“皇上讓宣平長公主住在清思殿,是不是發嫁的日子近了?”

玺正輕嘆一聲,回頭沖着她點點頭,“下月十五。前頭禮部已經忙開了。”

韋蘊心頭一緊,想到韋萱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遠嫁北邦,這一去怕是從此天涯永別,眼圈不由又紅了。

玺正止步回身,伸手拉住韋蘊道:“太後下了懿旨,華陰郡夫人已經在從洛陽回長安的路上了。太後已經恩準太夫人和郡夫人進宮,到時也讓她們同太後站在一起觀禮。這是破例的恩典。你就放心吧!”

韋蘊含淚點點頭。

玺正見她眼眶含淚,也忍不住心生愛憐,将韋蘊輕輕擁住,在她耳邊低聲許諾道:“你放心!朕不會虧待韋家!”

這一句承諾,讓韋蘊動容,這個男人從來都是她的依靠,雙臂輕輕抱住玺正。

江勝身後低聲喚道:“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的家宴安排好了。”

玺正低頭看着她,笑意濃濃,在她耳畔輕聲說道:“你這算不算是邀約呢?”

韋蘊臉一紅,慌忙放開玺正,“三位王爺還等着呢。”

玺正伸手在她鼻尖一劃,笑着就往殿外走,邊走邊對江勝說道:“去叫人帶佑樘來。讓朕的幾位兄弟見見朕的皇子。”

韋蘊立在清思殿月臺之上,目送玺正的轎攆漸漸走遠。那句“朕的皇子”在她耳邊不斷地回響,忽然覺得胸口似有萬斤重擔壓在上面。如果有一天聖眷不再,身邊連一個子嗣都沒有的她,會是怎樣的凄涼,又如何能夠保住林家和韋家的長盛不衰。

一個孩子,不論是皇子還是公主,只要流着玺正和她的血液,就會讓皇家和韋、林兩個家族緊密的聯系在一起。思及此,韋蘊的目光不自覺的瞟向了遠處的麟德殿。

韋蘊還記得聽到先皇駕崩時候的場景,老父跪在洛陽韋府的正廳,面向長安的方向痛哭不已。先皇共有八子四女,平安活下來的只有皇三子晉王珈、皇五子益王珞、皇六子雍王玺、皇七子楚王玥,身為六皇子的玺正,作為嫡子繼承大位。

前兩年與北邦激戰之時,國庫空虛,急需糧饷。玺正向自己的兄弟開口,沒想到晉王與益王不濟糧饷倒也罷了,晉王封地在并州境內,眼見着雁門糧草告急,竟不去援助。玺正下旨責問,晉王竟回奏說,自古藩王不問政,封地的糧食早就上交國庫,沒有餘糧。只有楚王玥素來同玺正感情深厚,親自帶着銀兩進京。

戰事剛剛結束才半年多,晉王、益王知道楚王回了京師,也不斷地上湊折,請求回京,說是特來問安。

問安?玺正怎不知道他們的心思。問個安,再弄些銀子回封地,又夠揮霍好幾年。每當為此郁悶之時,玺正常常安慰自己,還好兄弟們僅僅是想要奢靡的生活,而不是他的江山。四皇叔的事情,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深感不安,對自己的兄弟也有一種隐隐的擔憂。

那是明德元年的春天,玺正才二十四歲,皇位還沒坐穩,四皇叔就領兵進攻潼關。長安城危在旦夕,多虧了太後出面主持時局,匡助皇帝執政,又有吳家、杜家外戚鼎力支持,加之京畿衛戍忠于新皇帝,才逃過一劫。

從來皇帝家事不是簡單地家長裏短,作為韋如令的女兒,耳濡目染的正是皇室紛争與官員傾軋。正是這一年皇室之亂,讓太後意識到新皇帝尚缺少根基,啓用勳舊的同時,想通過聯姻籠絡朝廷重臣。那一年的秋天,從宮裏聽到風聲的太夫人,帶着韋蘊,從洛陽韋如令的任上回到長安韋府,靜待時機,等了三年,才得到了機會。

然而杜家才是這場皇室紛争中最大的受益者,杜妍正是借此機會才生下了皇長子佑樘。

佑樘的容貌遺傳了父親的星眸,也遺傳了母親的聰慧,小小年紀就已經展現出過人的才智。有這樣的兒子,玺正還是非常為此驕傲,偶爾帶着他出席一些政務活動。比如今天同幾位王爺的宴會,玺正就會專程帶着佑樘在身邊,像展示寶貝一樣展示自己的兒子。

佑樘一路小跑着奔向大福殿,剛一踏進門檻,便“娘親”喚個不停,四處尋找母親,一頭紮進杜妍的懷裏。

杜妍将佑樘抱上榻,笑着從袖口抽出手帕給佑樘擦汗。佑樘則雙手不停的從懷裏取出許多小玩意,對着杜妍邊取邊說:“娘,這是晉王伯父給孩兒的,這個扇墜是楚王叔父給孩兒的。我最喜歡益王伯父送我的小鹿,只是沒法給您帶來看,明天才能送進宮裏呢。”

佑樘雙手勾住杜妍的脖子興奮的說道:“伯父和叔父都誇我呢!”

杜妍笑道:“誇樘兒什麽?”

“誇我書念的好。”

“父皇呢?有沒有誇你?”

“樘兒這麽聰慧長進,朕怎會不表揚啊!”玺正不知何時自己走了進來。

杜妍攜着佑樘就要下榻請安,玺正快走兩步上前扶住,一把抱起佑樘笑道:“今兒皇長子可是為父皇長足了面子。”又看着杜妍道,“你不知道,今兒樘兒講的書将幾位王爺都鎮住了。老七從小就怕背書,樘兒背書,絆子都不打一個,老七那個喜歡。當場就将先皇禦賜的扇墜給了樘兒。對了,五哥還送了樘兒一對小鹿。朕特別下旨在禦花園為咱樘兒的小鹿尋個好住處。”

杜妍見玺正如此高興,笑道:“臣妾想,樘兒也大了,若是皇上允許,從明兒起,讓他跟着皇上一起讀書。父皇帶着他,也免得他長于我們這些婦人之手。”

這樣的要求,自然是為了給佑樘謀取在朝堂的地位,對此玺正還是極為謹慎,他略有遲疑,便笑道:“樘兒年紀尚小,待他再大些,朕再帶着他讀書也不遲。”

杜妍堆起笑來,“臣妾全聽皇上的安排。只是樘兒今年秋天開蒙,臣妾正想和皇上早些商量開蒙師傅的人選。”

“樘兒的開蒙師傅,務必要選個學問好,人品好,責任心重的。”玺正笑道。

“臣妾倒是在心裏拟了幾位大人的名字,想同皇上商量。”

以玺正對杜妍的了解,她這麽說,一定是在心裏早就盤算好了,只等着找機會告訴他。

“貴妃說來聽聽。”

“臣妾覺得崔如海大人是個不錯的人選,人品貴重,學問更是名滿九州。”杜妍嬌媚的笑道。

崔如海确實是桃李滿天下,他最得意的弟子乃是當朝天子。作為玺正的開蒙師傅,崔如海是先皇在衆大臣中精心為玺正所選的老師。杜妍張口就想要崔如海作為佑樘的開蒙師傅,其用心絕不是單純的敬重崔老師的人品與學問,而是看中崔老師身為當朝天子開蒙師傅的帝師身份。

玺正對杜妍所想了然于胸,偏不點破,只是笑道:“崔大人是不錯的人選!朕所想與貴妃一樣!”

這答複杜妍心滿意足,嬌滴滴的沖着玺正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伺候的越發殷勤,當天夜裏玺正自然就寝在大福殿。

轉眼間已是暮春時節,繁花漸漸開至盡頭,宣平長公主在衛隊的護送下前往北邦。韋蘊親自為韋萱蒙上喜帕,看着這場盛大的婚禮在朝廷的祝願中結束,看着祖母、母親的眼淚,看着車辇從朱雀門駛出,直到看不見為止。韋蘊想,這就是命運,是她和妹妹都無力抗争的命運。

在這樣的場合,在送親的朝臣中,一絲熟悉的眼光從她臉龐滑過。目光交會的那一剎那,韋蘊不敢相信他真的來了,而且就在她的身邊。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的凝望讓她不安,看着他的臉龐,那是永遠也不能想起的洛陽韋府中度過的時光。

韋蘊忽然想起昨天夜裏玺正那雙溫暖的手,緊緊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對她說,“朕保證,不負宣平長公主。”

多年後,當玺正提起這句承諾的時候,韋蘊終于明白,其實在很早之前,他們倆就已經休戚與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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