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解語花
這個炎熱漫長的夏日,比起去年夏天等待邊境戰報的日子,顯得尤為安逸慵懶。三位王爺已經在長安住了半年,除了吃吃喝喝,四處游弋,全然沒有回封地的打算。這等有違法度的行為,玺正自然是不會去做惡人,張口攆兄弟們回封地,反倒時常在南內花萼相輝樓宴請兄弟們一起飲酒取樂。
果然,不過一個月的光景,不久前從汝州郏縣縣令升遷的谏議大夫岳清遠給皇帝谏言,說皇帝與諸王飲酒縱樂耽誤了國政,諸王更不該逾時不歸封地,久居都城。
這谏言直至玺正心坎,趁着這個機會,體面地打發兩個哥哥回封地。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封賞,甚至将內府庫房的珍寶拿出來賞賜晉王與益王。而同玺正感情最深的楚王,玺正以孝敬楚國太妃的名義,暫時安頓在長安。
玺正那點小手段,自然是落進了晉王與益王的眼中。二位王爺雖然心中忿忿不平,但是面上依舊是再三的謝恩。臨出長安城,兩位王爺在朝廷辭行之際,當着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言辭懇懇的說了大家最想說的話——立儲。兩位王爺眼看着朝堂之上掀起千層風浪,然後帶着賞賜高高興興的回了封地。
放眼後宮,除了立皇長子佑樘為太子,一時自然再沒有更合适的儲君。可玺正卻不言不語,破例将奏折全部留中。大臣們的折子都快淹了麟德殿,玺正卻在此時,推說暑熱,搬到南內居住,索性連宣政殿聽政也免了。
玺正不願立儲,是怕看到□□的形成。歷代随着太子的成長,皇帝的統治就會發生危機。朝臣中就有一大部分人開始提前為皇位繼任者效力,老皇帝成了兒子前行的絆腳石。等到□□尾大不掉,老皇帝就行同虛設,甚至性命堪憂。太子背後往往還有外戚協助,倘若太子身後是位高權重的舅舅家,不是受其操縱就是丢掉江山。真正安穩之策是親自培養幾位皇子,擇其優者繼承大統,可是目前皇子僅有佑樘、佑楠二人,若說立儲君,無論從母妃身份還是舅家實力,都非佑樘莫屬。而玺正恰恰忌憚着佑樘的外公杜仲恒。自己這兩個哥哥,分明是故意給他添亂!
“江勝,”玺正聲音陰沉的問道:“杜家近幾個月可有什麽動靜?杜仲恒最近是不是見了兩位王爺?”
江勝回道:“回禀皇上,杜家目前沒有什麽動作,也未曾見到與王爺朝臣等有親密往來。杜大人做事歷來小心,立儲這樣大的事,他決不會恣意為之。”
知道玺正心思沉重,江勝不敢亂講話。
自以為讓王爺們上道沒人敢上的奏折,再讓老臣們在朝堂上議論議論,立儲就十拿九穩了?這件事做的幼稚,看着也不像是杜仲恒的手筆!
玺正沉着臉反問道:“是嗎?就沒聽得別的風聲。”
江勝猶豫道:“有件事不敢不報,可又怕皇上震怒。”
“說!”玺正拉着臉,低聲呵斥道。
“聽說有些大臣遞上來的奏折是受了後宮的示意。”
玺正細細玩味這句話,她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倒還有點‘聰明’。可他也不是傻子,哼,她如意算盤未免打的太好!心下惱怒,狠狠将桌子一拍道:“立太子?朕春秋鼎盛,皇子只會越來越多,立太子那是将來的事情!”
玺正平生最恨被人要挾,當年若不是京師被圍,急需重臣支持,又哪裏會給杜妍産下皇長子的機會。彼時彼刻,皇長子的誕生确實安穩了杜家和滿朝文武。可是在玺正心裏,儲君的位置一直都留給了皇後所生的嫡子。皇後去世的時候,才剛剛二十二歲,沒看到他坐穩江山,便撒手西去,連帶他的嫡長子也一起随她而去。她不僅僅是他的嫡妻原配,她還是他的舅表妹。他們二人青梅竹馬,長于宮廷,在玺正心裏,吳月儀永遠活在二十二歲的美好年華,手扶着肚子,笑着對他說,“我要為六哥生個長子。”明德元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這些年過去,玺正還是不能真正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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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正望着興慶湖中盛開的蓮花,看着遠處重重宮闕,眉頭微蹙,計上心來。
“江勝,傳旨,宣召清思殿惠妃。”
玺正已經有好幾日獨居在南內,一副不理朝政,也不理後宮的灑脫模樣。太後此番也不探問,由着皇帝使性子。滿朝文武也開始隐隐約約覺得立儲之事讓皇帝不快。恰在此時,玺正宣召清思殿惠妃,前朝松了一口氣,知道皇帝心情還算不錯,至少,還在宣召後宮。
韋蘊坐着車辇從玄武門出宮,往南內花萼相輝樓見駕。不可否認,這些日子以來,皇帝對她的寵幸一日勝過一日,尤其是這一次,獨居南內了幾日之後,僅僅召見她伴駕,就足見皇帝對她的眷戀之情。
可是,這眷戀之情,究竟有幾分是真呢?之前種種,如果是對韋萱和親塞外的補償,之後種種,又是否是皇帝的真心呢?皇帝的真心啊,韋蘊卻不敢奢求,同床共枕的日子裏,韋蘊太了解玺正這個人。一個連睡覺做夢都警惕的男人,你又能指望他對誰信任呢!
立儲之事,韋蘊怎會不知!因為韋蘊尚沒有子嗣,韋家和林家在立儲之事上必然保持沉默,自然也就在風暴中心之外,連帶韋家和林家的故舊親朋、學生部下,也一并保持了沉默。如果非要韋家和林家在立儲之事上作出選擇,也一定不會是支持杜妍。畢竟,家裏有一個得寵內廷的主位,将來還會有自己家族血統的皇子,又何必支持杜家?讓杜家的勢力越加膨脹呢!
韋蘊能想到的,玺正自然也已經盤算好了。杜家仗着世家大族的優勢想要太子的位子,他玺正卻不可能讓他們稱心如意,宮裏那個家世背景不輸貴妃的惠妃娘娘,此時不被擡舉,就可惜了她的身份。
韋蘊的車辇停在花萼相輝樓外的宮門口,太監剛打起轎簾,一雙熟悉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韋蘊一驚,擡眼看去,玺正正笑顏以對。看上去,皇帝此刻的心情,光風霁月。韋蘊暗自舒了口氣,笑着撲進了玺正的懷抱。
“給皇上請安!”韋蘊從車辇上被玺正抱下來,便掙紮着要請安。
玺正抱着她不松手,笑道:“朕一直安好,不用虛禮!”說罷,拉着韋蘊的手,往花萼相輝樓走去。
韋蘊羞赧,忸怩的跟在玺正身後,任由他牽着她的手。玺正一邊走一邊笑道:“你總說怕熱,這裏挨着湖水,比清思殿涼快多了。”
“臣妾謝皇上!”
“只要你住着舒服就好。如果還覺得熱,咱們就搬到翠微宮去。”玺正寵溺的說道。
皇帝連“咱們”都說了出口,韋蘊心裏暗驚。
翠微宮是終南山上的別宮,先帝在時,每年盛夏都會住在終南山上避暑。只是,玺正即位之後,先是逼宮之事,接着又有北邊的戰事,玺正一直都沒有什麽心情去行宮,如今竟然說,要帶她去消暑,着實讓韋蘊惶恐。
韋蘊笑意盈盈的望向玺正,颔首點頭,将一個寵妃該有的羞澀演的入木三分。
待二人進了花萼相輝樓,離開了一衆宮女、太監的視線,玺正臉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
“皇上,暑熱傷氣,臣妾給皇上查了個補氣的方子。只是,沒經過太醫院驗方,臣妾不敢給皇上亂用。”韋蘊說着,蓮步款移,近前為玺正更衣。
“幾日不見,惠妃越發厲害了,連補氣的方子都給朕想好了?這一次不會還是用桃花做藥引吧!”玺正握住韋蘊正在為他更衣的雙手。
“好花自是能解語!至于是什麽花,并不重要。”韋蘊笑道。
“惠妃同朕說說,你是朵什麽花?”玺正伸手擡起韋蘊的下巴,将臉貼了過去。
“臣妾只想做皇上的解語花。”韋蘊輕輕地将臉頰貼在玺正耳旁,在他耳畔低聲說道。
玺正只覺得這耳畔低語,竄進心裏,震得他心頭一熱。雙手使勁将韋蘊摟在懷裏,緊緊抱住。
“解語花,不怕與整個後宮為敵嗎?”玺正在她耳畔問道。
韋蘊在心中暗自苦笑,她有的選擇嗎?皇上在這個時候,獨獨召她進入南內,她就與整個後宮為敵了。不僅僅是整個後宮,連帶韋家、林家也被牽扯進來。
“臣妾不怕,皇上會保護臣妾。”韋蘊笑道。
玺正大笑,看來他沒有選錯人,正妃的位子送給韋蘊一點也不可惜。這個惠妃值得這個頭銜。
“惠妃有什麽補氣的好方子,只管告訴朕。不用太醫院驗方,朕都敢吃。”玺正笑道。
“臣妾這方子,皇上肯定也聽說過,只是除了黃芪,還得有白芍和生姜輔助,才能真正為皇上補氣健脾。”韋蘊笑道。
“果然是好方子,比太醫院的方子管用。今天,朕先喝你這個黃芪湯,過幾日再加上白芍和生姜。”
“臣妾不過算是個白芍,真真的黃芪,皇上還沒去找呢!”
韋蘊和玺正雲山霧罩的說着話,兩個人都覺得分外有趣,像是兩個孩子在分享秘密。
“你就是朕的黃芪。朕現在就喝了黃芪湯,先給朕補補氣。”玺正壞笑道,說着就抱起韋蘊往寝宮走去。
韋蘊躺在花萼相輝樓二層的床榻之上,看着床幔上綴着的琉璃璎珞,想來世間所謂繁花似錦也不過如此。無論是交易,亦或者利用,那一刻玺正與她的蝕骨沉淪,絕沒有半分的虛假。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終是心甘情願的被他擺布了。
“在想什麽?”玺正伸手将她拽進懷中。
韋蘊瞬間堆起笑來,回道:“臣妾在看這琉璃璎珞,燒造的真是漂亮。”
玺正翻身斜倚在韋蘊身旁,一只手去撫摸韋蘊的臉頰,韋蘊羞赧的側過頭去,不敢直視玺正的目光。
“給朕生個皇子吧!”玺正突然開口說道。
“皇子?”韋蘊不明白,皇上怎麽忽然這樣說。
“朕想要一個皇子!”
韋蘊默然。
皇上,其實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制衡後宮、制衡朝臣的皇子。幸運的是,她有這個資格;不幸的是,她和她的孩子将永遠也逃不脫權力的紛争。
即便是這樣,一想到生一個和他一樣機敏的孩子,韋蘊心裏翻出一陣暖流。玺正看着韋蘊暖意洋洋的微笑,輕輕地俯下身子,親吻她的額頭。
這一刻,夕陽照進花萼相輝樓,将兩人的面龐都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玺正與韋蘊靜靜地相擁,從花萼相輝樓望向龍池,一起看着一池蓮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直至天色漸晚。
一連三天,惠妃沒有回宮,皇上也一直在南內不理朝政。據說,皇上與惠妃泛舟龍池,在蓮花深處吃酒閑聊。接着,皇上送惠妃回宮,又接了藍婕妤母子去南熏殿小住。
這一次,朝臣有些明白了。南熏殿是皇帝在南內興慶宮的寝宮,皇次子母子住在南熏殿,而沒有住在花萼相輝樓,足見皇帝對皇次子的喜愛之情。這份喜愛之情,令皇上破例封賞了藍婕妤的母家,藍婕妤的父親一夜之間被封為從三品的國子祭酒。
住在南熏殿的寧兒一面悠閑的吃着涼粽子,一面對玺正說道:“皇上也嘗一塊吧,配着這玫瑰蜜汁簡直就是天下絕味。”
玺正抱着佑楠,看着一旁吃的津津有味的寧兒,笑道:“聽說你天天在宮裏,淨想着搗騰各種吃食,那裏就那麽愛吃呢?”
寧兒夾着涼粽子,歪着頭笑道:“吃飯睡覺是人生大事,不可偏廢。”
“食色性也。”玺正笑道:“你倒真真是沒有什麽念想。”
“我有!”寧兒将涼粽子塞進嘴裏,鼓着腮幫子說道:“我有念想。”
“什麽念想,說來聽聽,朕今天心情好,全都答應你!”
“給我配個小廚房!再加個會做點心的太監。”
玺正大笑,“恩,有追求!已經惦記上後宮主位的待遇了!”
寧兒知道玺正在逗她,咽下粽子,笑道:“就加個廚房,都不答應,還算什麽寵愛啊!”
“那你說,給你爹一個從三品的國子祭酒,就不算寵愛了?”玺正也歪着腦袋,對她笑道。
“那是對我爹的寵愛,不是對我的寵愛!”寧兒嘟着嘴,撒嬌道。
“哎呀,你呀!都是孩子的娘了,還跟個孩子似地!”玺正這麽說,可是心裏很受用寧兒的表現。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這樣的寧兒,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正如韋蘊所說,唯今皇次子的母親,不論是誰,都是那藥方上最主要的“黃芪”。幸好,他的這個“黃芪”,沒有什麽野心,至少,現在看來,還是那樣的天真無邪。
“準了麽!”寧兒撒嬌道。
“準了!不是為你,是為了佑楠!”玺正笑道。
“我知道,他比我金貴多了!誰讓他爹是皇上!”寧兒笑着去逗弄玺正懷裏的佑楠。
“你知道,還敢捏皇子的臉!”玺正一把将她撈到身邊,将她也摟在懷裏。
寧兒笑着伸手作勢要去捏玺正的臉,還在嘴裏念叨道:“我連他爹的臉都敢捏!”
“你敢!”玺正說着,抱着寧兒和佑楠,笑作一團。
皇帝同藍婕妤與皇次子在南內興慶宮的南熏殿,大有關起門來過小子日的樣子,前朝再三上折子讓皇上立儲的大臣,也看出了端倪,再不敢說什麽立儲的事情。幾個心裏暗自想要擁立皇長子的臣子,也悄悄沒了聲息,生怕皇上突然順水推舟,直接立皇次子為太子。
等到玺正開始在南內興慶宮的興慶殿開始處理政務的時候,立儲之事就像從未被提起一樣,被大臣們徹底遺忘了。
玺正乘着車辇帶着藍婕妤與皇次子回宮之後,特旨為藍婕妤在凝雲閣設立了小廚房,并将自己的點心太監指派給了藍婕妤。
對于正在懷孕的張才人,玺正也不忘關心,專指了有“婦科金手”之稱的胡太醫,特旨當值在才人處所外,精心照顧這個尚在肚裏的孩子,并恩準才人的母親進宮陪産。
杜妍在大福殿裏聽到這些,只是在嘴角泛起冷笑。玺正這一次,做的也太過明顯了。看來皇帝已經利用完杜家,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感受了。當初說什麽嫡後薨逝,三年不立皇後,讓她代為攝理。如今看來,這皇後之位,玺正根本就沒有給她的打算。杜妍心裏清楚,可就是不甘心承認。罷了,就當是投石問路,也好讓父親知道,在玺正心裏,杜家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正好早作打算。
玺正将宮裏才人以上所有的宮眷寵幸了一遍,自然也包括了杜妍,甚至玺正故意在大福殿留宿了好幾晚。直至一個月後,才去了清思殿。
韋蘊站在清思殿月臺之上迎接玺正,隔着一衆宮女、太監,兩人默默不語,只在對視時會心而笑。
這一場暗鬥,皇帝借機在朝堂之上立了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