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子
心煩意亂的時候,去清思殿喝一杯安神茶,和韋蘊閑聊幾句,已經成了玺正的一種習慣。
可是,今年春天海棠花開的時節,縱然在麟德殿心煩意亂的難以安眠,他卻無法去清思殿面對韋蘊。前朝這些日子發生的震動,應該已經傳到了韋蘊的耳朵裏,尤其是這一次,韋家的獨子韋萌也被牽連其中。
事情還得從雁門用兵說起,那一時林秉義将軍,兵困于雁門關,急需糧草供給,玺正曾下旨要求諸位藩王給予幫襯。彼時,進獻銀兩最多的就是遠在千裏之外的楚王。當時銀兩用的痛快,卻沒想到這些軍需乃是楚王私自開采銅礦所得。韋萌依仗身為河南尹的父親,也仗着自己是惠妃的弟弟,竟從楚王手中将私銅販至洛陽。若不是這一次鹽鐵轉運使發現其中纰漏,這樣的勾當還在繼續。
奏折遞上來,玺正不僅惱火,更是痛心。讓江勝親傳密旨将楚王偷偷押回長安,另行派遣大理寺穩妥的人将韋萌也壓了回來。韋如令這個河南尹雖然未被貶職,但也被削了權柄,一切事宜暫由少尹主持。
皇上近一個月不曾踏入清思殿半步。雁門郡夫人只是進了兩次宮,反倒被玺正找個由頭催促着和雁門郡公一起返回并州。韋蘊斷了和宮外的聯系,前朝的事情自然沒人敢告訴她,情急之下打起了玺正身邊崔忠的主意,讓侍書悄悄地去請。
放了平時,崔忠早就趕來,低頭笑着請安問好。可今天直到掌燈時分,也沒見他的影子。
正在思量的時候,就聽見崔忠尖細的聲音,“給惠妃娘娘請安。”
韋蘊連忙上前,虛扶一把,笑道:“崔公公,知道您最愛喝汾酒,前兩日雁門關林将軍托雁門郡夫人帶進宮的,公公您也嘗嘗。”
崔忠一聽韋蘊都用了您字,便料定這酒可不“好喝”。心中盤算起來,這位韋妃雖說平日待自己不薄,可走私銅料說不定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任誰也擔不起呀!轉念一想,韋家雖說如今遇到些事,可是終究在朝中根深蒂固,惠妃又是皇上跟前的人,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大纰漏,更況這位主子有個封了郡公的親爹爹,就算韋家倒了,皇上看在雁門郡公的面子上,也不會把惠妃怎麽樣。現在幫她一把,她一定長久的念着他的好。
“惠妃娘娘,奴才夜裏還要到皇上跟前當值,奴才怕喝酒誤事。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崔公公是明白人。今天請您來是想問問您,這件事皇上可有透露出什麽想法?”
崔忠用眼睛掃一眼侍書,韋蘊擺擺手,侍書告了退,崔忠才緩緩說道:“惠妃娘娘,皇上的性子您比奴才清楚,要是奴才沒記錯,明德元年有位驸馬爺犯了私鹽的案子,最後也只是賞了個體面。”
“可是先皇的妹妹,衛國大長公主的驸馬?”韋蘊問道。
“您知道這件事?”崔忠反問道。
韋蘊點點頭,跌坐在炕上。
什麽“賞了體面”,不過是個自盡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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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忠俯身揖道:“娘娘,也莫要太過擔心,正真的禍頭子是楚王爺,韋少爺不過是被牽連的。也幸好是楚王爺犯事,皇上兄弟之中最喜歡這個弟弟,也許就法外開恩,到時候,韋少爺自然也就沒什麽大礙了。”
韋蘊神色黯然的苦笑一聲,這寬慰的話聽聽也就罷了,當務之急是要問清楚韋萌現在身在何處,至少清楚事情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崔公公,您在前朝走動,可聽說韋萌現下被押解到了何處?”
崔忠為難道:“娘娘,這是大理寺的事情,奴才不知。不過,聽說楚王爺不日進京,韋少爺從洛陽出發,估計也快到長安了。”
韋蘊聽罷,沉吟道:“讓公公您為難了!皇上跟前還勞您費心了!”
崔忠謙卑低頭道:“奴才定當盡心盡力!奴才這就回麟德殿了,今晚當值,不敢久留。”
韋蘊微笑道:“先謝過崔公公!”說着從袖籠裏取出一串西域進貢的天珠,放在崔忠手裏。
崔忠本能的哆嗦了一下,這天珠是何等稀罕的東西,韋惠妃的手筆,果然是不同凡響!
崔忠揣着天珠,出了清思殿,疾奔回麟德殿複命。
此刻,麟德殿燈火通明,江勝請了幾次安,都無法勸動玺正就寝。
小時候和老七一起念書,他倆總是聯手搗亂,每次讓師傅抓到,都是老七受罰。那時他還不知道,因為他母後是皇後,師傅們不敢得罪,有時明明知道是六皇子的錯,還是怪罪在七皇子身上。
他和老七打小就形影不離,開府之前一直同住一所宮殿,感情一直都比別的兄弟親厚。還記得老七出京就藩時的情形,他拉着哥哥的手一聲聲叫“六哥”。
“六哥我一定将楚地治理的富庶安寧,保江山太平!”
豪言尤在耳邊,可是如今的七弟卻已經膽敢私自開銅礦破壞國家法度。該如何處置呢?這中間還有一個韋萌,又夾着韋蘊。
藩王!外戚!
玺正長嘆一聲,自己在麟德殿焦躁的踱着步子。看見從清思殿回來的崔忠,臉色越加陰沉,屏退左右,只留下江勝和崔忠問話。
麟德殿內只有崔忠微微的喘氣聲,崔忠将方才與韋蘊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複述給玺正,從懷中捧出那串稀罕的天珠串,就再也不敢言語了。
玺正掃了一眼崔忠手裏的天珠串,臉上不覺滑過一絲冷笑。
江勝心中一沉,這個惠妃啊,聰明反被聰明誤,竟然敢刺探皇上的意圖!居然還是向崔忠打聽!
這一夜過得尤為漫長,直等到各宮熄了燈,開起宮門的時候,玺正才和衣而卧,有些倦意。
幾位重臣天剛亮就已侯在麟德殿外等皇上召見,玺正掙紮着恍恍惚惚的起來,精神自然不濟。眼見皇上臉色陰沉,幾位老臣也不敢多說什麽,挑了幾件不重要的事情上奏,便匆匆退了下去。
玺正重重的嘆了口氣。江勝站在玺正身後,不無憂慮的看着他。
昨天晚上,皇上一連傳喚了自己四次,寝殿的腳步聲不時的響起,分明又是整夜未睡。許久以來,皇上都沒有這樣寝食難安,就連雁門被圍最艱難的時刻,起居依舊。
而這次楚王真的将皇上陷于兩難。外庭早已議論紛紛,有的主殺,有的主徙,還有的主張去藩削爵。
國法與私情,君臣與兄弟。
玺正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可這一次,真要像從前一樣殺伐決斷、冰冷無情嗎?姑父,衛國大長公主的驸馬,自缢時的絕筆信,自己曾連眼皮也沒擡一下。老七,讓朕拿你怎麽辦?
長安城柳絮飛揚,春光融融恰恰,玺正卻又是一夜未眠,獨自枯坐到天明。這一夜他不禁想起了年少時與老七共同度過的時光,也想起了父皇病榻之上的殷殷期盼,更想起了明德元年四皇叔的逼宮。從坐在含元殿寶座上的那一天開始,他肩負的是整個帝國的重任,那些兒女情長都不再重要。尤其是明德元年的那場兵變,月儀站在他身後,滿臉驚恐的模樣,這輩子玺正都無法忘記,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要成為不可撼動的皇帝。
這天早晨,玺正的聲音在紫宸殿回蕩,暗啞中帶着疲憊,像是和誰打了一場惡仗。
“楚王身為皇族,知法犯法,當按律處置、以儆效尤。一應相關人等,不論貴賤,追查到底。”
玺正說罷環視衆臣,那些贊許、吃驚、錯愕的種種表情,玺正已經無暇顧及,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使不出來,擺了擺手,滿朝大臣退了出去。當大臣的身影消失在丹陛之上的時候,他重重的靠向龍椅,深深地嘆了口氣,轉過頭對江勝說道:“老七自小嬌慣,經不起折騰,多照應着些。還有,派人去探望楚國太妃,老七出這麽大的事,太妃心裏正難受,代朕安慰安慰太妃。”
江勝答應着退下,玺正才半眯着眼睛,心中暗聲嘆氣,韋萌,還有一個韋萌。
韋蘊聽到這樣處置楚王,竟被吓呆了。按如今的情形,連楚王都要從重從嚴,那韋萌豈不是性命堪憂?只有楚王從輕,韋萌才能保住性命,可是誰又救得了楚王呢?生父被皇上打發回了并州,老父又在洛陽任上,連書信都不敢和她來往。
韋蘊思前想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雖然父親曾一再交代,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聯系清遠,但是,毫無頭緒的她,一想到此時韋萌已經被押解回大理寺,倘若在大獄疏于照應,出了纰漏,韋家幾代單傳,竟真的要折在這裏了!越想越怕,又沒有可以商量的妥帖人,只好冒險和岳清遠私下聯系。
韋蘊不知,清思殿上下,早就斷了進出消息。這封密信,根本就出不了清思殿,反倒是落進了玺正的手裏。
麟德殿的書案上,韋蘊的密信正靜靜的躺在上面,旁邊是她賞給崔忠的那串天珠。玺正陰沉着一張臉,神色晦暗,眼神裏泛出一絲冷光。
他曾經有那麽一瞬間以為她真的愛着他,差點就将自己的真心付了出去。販運私銅的要案,因為她弟弟牽扯其中,他也為此深感為難,怕重責之餘傷到了她的心。此時斷了她與宮外的消息,多少也是有些保護她的私心,深怕她知道的越多越憂懼。
可對他的這份心意,她和所有身邊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利用他、忌憚他、攀附他。心裏湧起一絲委屈,更多的卻是惱怒而來的恨意。玺正緊緊地攥住桌案之上的天珠,不等随扈的侍從,撩起袍子,起身往清思殿而來。
剛邁進清思殿,便看見韋蘊紅着眼圈跪迎在前殿。雲鬓散亂,面色發黃,啞着嗓子道萬福。
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若是在平日,早就叫玺正暗自心疼。可是今天看來,卻像是有意為之,不由令玺正惡從心生。
玺正既不像往常一般扶起韋蘊,也不說“平身”的話語,自己徑直往正殿的走去,坐在正殿半響也不言語,只是冷冷地看着韋蘊。
韋蘊也覺察出玺正情緒的異常,小心翼翼的跪在殿上,淚珠卻遏制不住的跌落在地上。
“你以為哭,朕就會饒了你!”玺正冷笑道。
韋蘊聽着話頭不對,緊緊地抿住雙唇,強迫自己不哭,卻止不住的哽咽起來。
玺正聽着心裏厭煩,不耐煩的說道:“是朕太寵你了,縱的你沒邊!今天來,就是專程來告訴你,不用費心去打聽朕的意圖,朕自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韋萌的案子,不僅要按律處置,更要從嚴!”
韋蘊聽罷頹然癱坐在地上,擡起淚蒙蒙的雙眼,“皇上,臣妾之弟,生性純良,萬萬不敢私販銅料。還望皇上念在韋家忠心為國,徹查始末,為臣妾之弟還以清白。”
玺正冷冷說道:“徹查?清白?哼,會平白誣陷你弟弟嗎?朕現在就讓大理寺将證據搬來!”
第一次看到名單中有韋萌名字的時候,他也曾想過網開一面。但是,昨夜想起的那些痛徹心扉的記憶,令他決意不允許任何人去侵害他的江山社稷。
玺正從來都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他要讓他們知道,帝王的寵愛不是索要的資本。
韋蘊不由痛哭出聲,啞着嗓子哀求道:“皇上,還請皇上念在韋氏一家三代忠心輔佐君王,饒了韋萌吧!”
韋蘊邊哭邊爬向玺正,死死的抱住玺正的雙腿,仿佛抓着的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淚水順着臉頰流在玺正的袍服上,洇濕了一片。
玺正攢着眉頭想起身,韋蘊使勁抱得更緊,一張臉憋得通紅,喘着氣說道:“皇上,宣平長公主出塞時,皇上曾許諾不會虧待韋家,臣妾請皇上寬恕韋萌,饒了他的性命。”
提起韋萱,玺正更加惱怒!韋萌就是仗着這兩個姐姐才會如此無法無天!
“你用宣平要挾朕!”玺正猛然間起身站了起來,韋蘊冷不丁從玺正的腿上滑了下來。
玺正擡腳要走,韋蘊拽住玺正的袍子下擺,邊哭邊說,“臣妾不敢!臣妾不敢!請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給韋家留一脈香火吧!”
玺正一時惱羞成怒,不加細想,擡起腳就踹向韋蘊。
韋蘊猛地一驚,整個人翻身倒地,滾向一旁,磕碰到了床榻的柱腳。
玺正從袖籠裏取出韋蘊賞賜給崔忠的天珠,狠狠的擲在地上,回身擡腿就走,哪裏管韋蘊的狼狽模樣,氣恨恨的回了麟德殿。
韋蘊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等玺正走出清思殿,侍書等人才趕忙跑進正殿,扶起韋蘊。韋蘊着低頭,用雙手捂着臉,哭的肝腸寸斷。弟弟的性命,玺正的無情,有如萬箭齊發直沖心口而來。
到了後半夜,只覺小腹一陣疼痛,等到太醫趕來,床上已經見了紅。
入宮兩年多來,千盼萬盼,好容易盼得的一個孩子,竟在她不知情的狀況下沒了,心口一陣絞痛,整個人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