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劫數
走進清思殿,看見吊着紗幔的床榻,多少纏綿往事浮上心頭。
如果沒有昨天的一時動怒,今天他倆會是多麽開心。他與她的孩子!
此刻,站在她的床榻前,連挑起紗帳的勇氣也沒有,縱有萬般懊悔,也為時已晚!
兩個人隔着紗帳默然對望,侍書上前挑起紗帳,玺正這才看真切韋蘊的臉。
昨天雖然她哭得可憐,神情悲切,可眼底終究有一絲活着的光暈,而今天,她沉默不語,面色蒼白,目光空洞,雙手搭在小腹上,仿佛要很仔細、很仔細地用雙手去護衛腹中的小生命。
他坐在床邊,不知該說些什麽。
道歉在此刻已沒有任何意義。
韋蘊的眼裏,玺正看不到恨,也看不到怨,空洞的仿佛沒有底。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從他的肩頭望向更遠的地方。
玺正伸手握住她的雙手,想要溫暖她,也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心痛。可是那雙冰涼的手,怎麽暖也暖不熱。
玺正看見韋蘊雙唇抖動,牙齒上下打着顫,似有千言萬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她腮邊滑下,止也止不住。淚珠滴在玺正的手背上,好似千萬只小蟲在吮吸他的皮膚,千萬只螞蟻在啃噬他的心頭。
玺正将韋蘊的手握得更緊,以為這樣就可以傳遞給她自己的力量。
可是,做這些又有什麽用?
太醫說,惠妃傷了根基,子嗣上恐怕艱難。
他的暴怒也無法讓太醫成為神醫。這個殘酷的事實,他不準太醫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太後和韋蘊。他寧願欺騙她一輩子,也不願讓她知道真相,這是他欠她的。這輩子,他欠她一個孩子!
“朕和你一樣心痛,但咱們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玺正柔聲哄騙着。
韋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淚水又不覺的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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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正伸手抹去韋蘊臉上的淚珠,韋蘊并不躲閃,只是愣愣的看着玺正,目光空洞的沒有任何情感。
玺正輕撫着她的手說道:“朕已經讓多福出宮,去含光門外買你最愛吃的姜老爺子的小鏡糕,禦膳房正炖着今春剛剛進貢的春筍,等一會兒朕陪着你多少吃一些。”
又轉過頭對侍書說道:“你這幾日多留心,惠妃娘娘想要什麽,直接往麟德殿來找江勝,直接從朕這裏支用好的。”
韋蘊腫着眼睛看着他,半響不言語。她的孩子沒了,化成了一灘血;她盼望的孩子,被眼前這個男人一腳踹沒了。
無論他的懷抱曾經多麽令人眷戀,可他終是一個無情且冰冷的帝王。
可笑的是,她居然以為自己感受到了他的心,将一顆真心付給了他。
他可以讓後宮喝淨身藥,可以逼死自己的幾位皇叔,可以下狠心處置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還可以不顧往日歡情擡腳踹自己。什麽郎情妾意,不過是男歡女愛一時的興起。難怪人常說,最是無情帝王家。罷了,将自己的身子交給這個男人是迫不得已,将自己的心交給這個男人是自讨苦吃。從今往後,要守好自己的真心。
聽得韋蘊小産失了孩子,杜妍在吃驚之餘,心裏也不由泛出一絲僥幸的歡喜。倘若韋蘊生下皇子,佑樘的地位将會受到直接的威脅。玺正可以不再愛自己,可以不來大福殿,可是只要佑樘在身邊,她就擁有希望。
杜家可不是憑着女兒生了皇子才興盛起來的家族,自開國以來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朝野的實力不容小觑,玺正永遠也不可能忽視佑樘的存在。只要韋蘊沒有子嗣,整個後宮沒有人能夠在實質上與她抗衡。她雖然不是皇後,但卻是統攝後宮最适宜的人。皇太後已将大部分皇後的事宜交付她處理,一旦她坐了皇後的寶座,太子不言而喻就是佑樘。那時,玺正再怎麽不願意,在滿朝文武、祖制家法面前,也不能任由他恣意妄為。心裏暗自盤算着趁早去趟清思殿,去晚了倒真像虛情假意一般。
後宮但凡養皇子、有身份、正得寵的都跟吊喪似的往清思殿來問候。一個個誰也見不到正主兒,全讓多福給擋了下來。韋蘊那付失魂落魄的樣子,別說見人,就是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可是杜貴妃卻沒人敢擋。
王進賢聽報杜妍的軟轎過來,就跪在宮門口迎駕,剛想說,皇上有口谕不讓後宮探視惠妃,杜妍倒先他開口笑道,“知道皇上讓王公公專門給惠妃擋駕。”邊說邊就從轎子裏出來,“可你想想全後宮除了太後,惠妃就只剩下本宮可以講講體己話。你就不怕惠妃娘娘悶壞了身子,到時皇上拿你試問。”
王進賢陪着笑點頭稱是。心想,這不是提醒我,這後宮除了太後娘娘就數她杜妍尊貴嗎?這位得罪不起,皇上要是真怪罪起來,還有她擔着。
于是側身給杜妍讓出一條道來。
杜妍剛踏進清思殿正堂就疊聲叫“妹妹”,念着念着就見眼圈紅了,聲音也夾着哭腔。
侍書連忙從寝殿迎了出來,搬來矮凳放在韋蘊床榻邊。
杜妍并不坐凳子,而是依着韋蘊床邊坐下,拉着韋蘊的雙手。
韋蘊還沒說什麽,杜妍倒先她哭了出來,“妹妹,好端端的怎麽出這麽大的事?!”見韋蘊面色凄苦,又連忙說,“不提了!不提了。你可要好好養身子!你還年輕,皇上又寵你,将來皇子公主都會有的。”
韋蘊被她說的心頭一熱,哽咽着念了聲“貴妃娘娘”,再說不出什麽話了。
江勝站在麟德殿後殿的炕沿邊向玺正端上茶盞,玺正擺了擺手,身子靠在引枕上,半眯着眼睛長嘆一聲。
雁門關用兵之時,自己也未曾這般心煩意亂。一個是自己的親兄弟,一個也算是自己的小舅子,如今又搭上他未出世的孩子。
事已至此收手也已晚了。
難道真的要了老七的性命?他下不了那個狠心。如果韋萌也像姑父衛國長公主的驸馬一樣被賜自盡,韋蘊又會怎樣?
最可惜的還是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從去年夏天就開始盼望的子嗣。雖說彼時是為了平衡杜家的勢力,可是自己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和韋蘊有一個孩子。
江勝跟随玺正十多年,算是最了解玺正的人,也明白玺正此時內心的矛盾糾結。一面是國家法度,一面是兄弟親情,又搭上惠妃的孩子。作為一個人,玺正的天平已傾向私情,而作為一個帝王,又不允許他不顧國家法度。扭轉目前的局面,也許需要那個男人的相助。
“聖上,聽說谏議大夫上了道折子,奴才想言官多風聞,所以未敢禀明聖上。”江勝輕聲說道。
玺正擡眼暼了江勝一眼道:“哪位谏議大夫?不遞折子到朕跟前,反道先送你過目?”
江勝聽玺正這樣說,便知道皇上疑心他結黨幹政,連忙跪下道:“回皇上,岳大人的折子遞到了中書省,可不知怎的半途就沒傳上來。岳大人認為事關重大,就不顧規矩,想通過奴才回禀聖上。”
“什麽事情?”玺正擡眼問道。
“楚王私開銅礦案。”江勝躬身回禀。
玺正騰得站起身,目光犀利的看着江勝,轉而大怒,狠狠拍着桌幾道:“查、查,徹查!”說罷,氣急敗壞的在殿內踱着步子,“連朕的折子也敢扣。簡直無法無天了!”轉回身對江勝說道,“現在,現在就讓岳清遠的進宮面陳,面陳給朕!”
岳清遠剛剛吃酒回來,一進家門就看見屋裏坐着江勝,不由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
“皇上召岳大人進宮。”江勝說道。
岳清遠神色一震,知道江勝終于出手相助了。雙手抱拳,躬身作揖,口中念道:“在下岳清遠謝過江公公!”
江勝微微側身避開,回禮道,“岳大人,不用謝我!今日咱家所做之事比起韋大人當日對咱家的情分,不足一提。”
“您能相助,這是韋少爺的造化!我這就去更衣,随公公進宮面聖。韋少爺的性命,全看今晚能不能說動皇上了!”岳清遠說道。
江勝雖有猶豫,但還是決定告訴岳清遠。
“岳大人,昨天宮裏出了件事,估計韋少爺的性命是保住了。今天就看您能不能勸動皇上,法外開恩了。”
岳清遠何等聰明,瞬時想到了韋蘊。
“惠妃娘娘出了狀況?”岳清遠都不曾覺察自己的聲音異樣。
江勝沉吟,“昨天惠妃娘娘小産了。”
“怎麽會這樣!?”岳清遠眼眶忍不住有些微紅。
“說來話長,娘娘原本打算給岳大人的一封密書,落到了皇上的手裏。咱家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麽,只知道皇上很生氣。再加上之前,娘娘還将一串天珠賜給了麟德殿執事太監崔忠,想要打聽楚王的案子,已經觸怒了皇上。皇上一時惱怒,去清思殿見了娘娘,到了晚上,娘娘就小産了。其他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論的是非。”
“娘娘現在如何?”岳清遠心內一震,有種熱乎乎的痛楚從心中淌出。
“太醫院最好的禦醫給診了脈,皇上親自喂了湯藥,見娘娘睡下了,才回的麟德殿。所以咱家揣測,看在惠妃娘娘的面子上,韋少爺的性命應該無虞。”
岳清遠長嘆一聲,這保命的代價着實太大!
麟德殿裏燃着無數蠟燭,玺正一襲青袍坐在正殿,大有夜審的味道。
岳清遠并不害怕,反是磊落的站在殿中央。
“朕記得在華清宮就告誡過你,朕喜歡聰明人,因為聰明人懂分寸。”玺正的聲音有些陰冷。
“臣一直謹記皇上的教誨,盡職盡責不敢有絲毫懈怠。”岳清遠恭敬回禀道。
“朕看岳大人未必是謹言慎行。”玺正冷笑道,“不同你兜圈子,朕且問你,可曾私下聯絡了惠妃?”
“宮禁森嚴,微臣豈敢!臣與娘娘雖是舊識,在洛陽有幸當了幾年娘娘的開蒙師傅,但臣與娘娘身份如雲泥之別,豈敢高攀!”
“你維護惠妃周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與內宮私遞書信,你吃罪不起!最好交代清楚,免得朕責罰與你。”
玺正神色凜冽,岳清遠坦然的看着玺正,皇上動氣,說明韋蘊的那封書信讓皇上極為的介懷。
“微臣不敢有絲毫隐瞞!自洛陽一別,惠妃娘娘與微臣只在去年秋天華清宮九龍殿外見過一面,且是偶遇,娘娘只問了微臣去向,再無其他。微臣深知宮禁森嚴,若與娘娘私相傳書,豈不是陷娘娘性命于不顧!微臣再魯莽,也斷不會行此等之事!”
岳清遠磊落行事,倒叫玺正安心。如此看來,那封密信就是韋蘊病急亂投醫,才想起了韋如令舉薦的岳清遠。想來,在朝堂之上,也就岳清遠是她的舊識,而岳清遠看來也是極聰明的人,斷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也就順勢放了心。
“你關于楚王私開銅礦的折子,朕沒看到。”玺正的聲音明顯有了溫度。
“微臣給皇上背下來。”岳清遠回禀道。
“不用了,撿要緊的說。”
見玺正面色有所緩和,岳清遠大膽進言道:“楚王私開銅礦的案子,臣以為楚王雖犯國律,但罪不及誅。微臣想待楚王來京,親自詢問楚王私開銅礦的緣由。微臣常想,雁門關用兵之時,楚王慷慨解囊,足見楚王不是貪財之人,也是心中以國家大計為重的王爺。此次被舉報私開銅礦,也許楚王有什麽難言之隐。”
岳清遠心裏明白,皇上說是要嚴辦,可終是骨肉情深。當年皇上處死四皇叔,逼死幾位老王爺,是因為王爺們擁兵自重,皇上怕江山坐不踏實,索性來個斬盡殺絕。今天的情勢已大有不同,只要有人開口為楚王求情免死,皇上絕不會太刁難人。正好有個臺階下,何樂而不為?楚王都輕罰了,韋萌自然是沒事。
聽岳清遠為楚王開脫,許多日子以來終于有人說了句‘公道話’。玺正不由心中暗喜,可是依舊繃着張臉,冷冷說道:“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也敢承辦?”
皇上沒有責備,證明皇上已經默認了他的主張。
岳清遠躬身回禀,“為皇上辦差,是微臣的本分。”
“恩,說的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
“微臣還有一事禀告皇上。”
“講。”
“微臣懇請同時重查韋萌私販銅料案。”
“哼。”玺正冷笑一聲。岳清遠還是很維護韋家的,這會兒他還敢再為韋家出頭。
“你究竟得了多少好處,這樣替韋萌說話。”
“微臣得韋大人舉薦,自鄉野至廟堂,一心只想忠君報國。韋萌案,其中所涉案的時間,恰是微臣任職郏縣的時候,與身在洛陽的韋萌常有往來。案中所言他與漕幫來往過密,實為誤會。與韋萌過從甚密的不是漕幫,而是漕幫掌櫃之女。此乃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之事,微臣不敢污了聖聽,但此間絕無半點私運銅料的勾當。”
“朕問你,可有證據,證明韋萌無辜。”
“微臣昨日剛剛得到的證據,還請皇上過目。”岳清遠從懷裏掏出一封血書。
那女子不計名節,坦言兩人之事,還提到漕幫之中有人被收買,故意誣陷韋萌。
血書在玺正面前一展,玺正也驚呆了。
問世間,一個女子能為心愛的人如此,怎不讓人可感可嘆。想他玺正身邊美女如雲,又有誰會在緊要關頭,如此待自己。
再看岳清遠時,玺正已經在心裏為韋萌找了開脫的由頭。
只是為什麽這封血書不早些讓他看到,哪怕只早兩天,就不會發生清思殿裏的那一幕。
難道這就是他和韋蘊命中的劫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