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避
等到韋蘊能夠走出清思殿的時候,已是暮春時節,一年中最好的春光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只剩下花開荼靡的疲憊。
韋蘊神情落寞的迎風站在熏風殿前庭,對身後的王進賢道,“今天去麟德殿見到皇上,就說惠妃身子已經好了。請旨明天起,不再讓你每天去麟德殿複命。”
“娘娘,皇上昨天還給奴才傳口谕,讓奴才仔細伺候着您,每天往麟德殿進您的膳食單。”王進賢躬身回禀。皇上對惠妃的體貼入微,着實讓人不敢相信。
韋蘊勉強的笑道:“已經痊愈的人,又不是不久于世,哪裏用得上這般的惦記。今天去麟德殿回話的時候,把這句話一字不落的說給皇上聽。”
王進賢臉上一時僵住了,擠出笑來,“娘娘,奴才鬥膽,皇上對您的心意,奴才們都看着呢,您這樣,皇上會難過的。”
“難過?”韋蘊漫不經心的說道,“皇上的心思,本宮比你們清楚。你只傳話,別的,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
玺正這般在一衆太監宮女面前,一副情深意切的樣子,不過是做給後宮看,做給前朝林家和韋家的親朋故舊看。幾分真心,她還能不知道?真是有心,又怎會忍心擡腳踹向自己?他這假模假式的情意,她實在再懶得配合了。
凝雲閣裏,寧兒一邊讓宮女絞着指甲,一邊同劉奶娘逗弄佑楠。
劉奶娘見修儀神情閑适,便攀談起來。
“娘娘,聽說清思殿的惠妃娘娘大好了。您不過去看看?這才顯得近絡。”
寧兒笑着擡起頭道,“劉媽媽,消息倒靈通。韋姐姐這幾日怕是不見人的。她心裏不痛快。見了我,自然是要提起佑楠,反會讓她想起傷心事。近不近絡,也不在這虛禮上頭。”
劉奶娘故意笑道,“聽說貴妃娘娘常去呢!”
“貴妃娘娘攝理後宮,韋姐姐出了這麽大事情,貴妃娘娘自然要多多照應了。咱們且管好自己的事情,別再添亂就是做好了本分。”
正說着,就有小太監飛奔來報,皇上正往凝雲閣來。
寧兒不等指甲只絞了一半,連忙站起身來,鏡中一雙明眸,顧盼有情。
玺正笑盈盈的進了凝雲閣,親自扶起寧兒,将她摟在懷裏。
Advertisement
寧兒擡頭看着玺正,一對小酒窩,越瞧越清麗可愛。
“楠兒呢?”玺正問道。
寧兒吩咐道:“奶娘,把二皇子抱出來。”
玺正笑着打斷道:“還是朕進去吧。近來國事繁忙,許久沒見你們母子,很是想念。”
一番話說的寧兒心都醉了,倚在玺正身上,笑道:“臣妾和楠兒也想皇上!知道您忙碌,咱們打理好自己,妥妥當當的在凝雲閣等着您來。”
佑楠也是極聰慧的小人兒,看見玺正便伸手撲了過去。
玺正将兒子高高舉起,摟在懷裏親了又親。
“楠兒,叫父皇。”玺正興致勃勃的逗着自己的兒子。
寧兒也在旁湊趣道:“楠兒乖,叫父皇,有糖吃。”
佑楠伸手去抓玺正身上帶着的一小枚金印,疊聲叫道:“要,要。”
玺正笑道:“叫聲父皇,父皇就給你。”
“皇上”寧兒在旁道,“佑楠當不起。”
玺正并不理她,沖着佑楠說;“不理你母親,叫聲父皇,這金印便給你!”
“父皇!”佑楠終于脆生生的叫道。
玺正自嘲道:“看來得常來凝雲閣,否則佑楠就不認識朕這個父皇了!”
說罷,将佑楠舉得老高,佑楠也不懼怕,笑的聲音更響了。
玺正大樂,連呼“此兒類我。”得意之情盡顯臉上。
眼見日頭偏西,江勝将禦膳直接傳進了凝雲閣。
佑楠在奶娘懷裏玩着玺正的小金印,寧兒和江勝站在一旁伺候玺正進膳。
玺正笑着伸出手,将寧兒拉近身前說道:“你坐下同朕一起進膳。不拘什麽規矩了。讓奶娘帶着楠兒去偏間用飯吧,餓着孩子不好。”
寧兒在玺正身邊坐下,玺正笑着親自為她布菜,寧兒一激動,眼圈就紅了。
玺正怕她尴尬只裝着沒看見,心裏也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子不是滋味。
寧兒知道難得和皇上這樣坐着一起吃頓飯,她原本就是高樂的人,哪裏能讓玺正心裏不痛快?臉上挂起笑,使出全身的本事,在玺正跟前耍寶,一會兒讨酒喝,一會兒讨點心吃。磨着玺正将禦膳房裏的一整套打糕的金模子送了她,還給自己小廚房讨了南方新進貢的一筐鮮果。
玺正樂得縱着這樣的寧兒,不過是點心模子、時蔬鮮果,這些再多,玺正都願意給她。
只是,有些女人,索要的東西,他玺正,給不起。
下了早朝,聽王進賢回禀了韋蘊的昨天話,玺正心中郁結,便吩咐江勝将晚膳設在清思殿,命崔忠前去準備。
韋蘊聽到玺正要來,心頭一動,可轉瞬還是生出不願見他的心思。
崔忠站在一旁聽侯安排,可韋蘊除了“嗯”的一聲,連頭也沒擡,依舊靠在引枕上看書。
沒有惠妃發話,崔忠不敢告退,立在殿裏甚是尴尬。
韋蘊伸手要茶,一擡頭看見崔忠還立在那兒,才緩緩說道:“崔公公坐啊!侍書怎麽不上茶。”
崔忠讪讪道:“謝娘娘,奴才還要回去複命,這就告退。皇上在麟德殿更完衣,就來您這兒了。”
“知道了。侍書送崔公公。”
崔忠心裏直犯嘀咕,惠妃的态度實在是透着古怪。趁着侍書親自都送他出來,崔忠打探道,“娘娘這幾日身子可好些了?瞧着娘娘心裏還不痛快?”
“公公也別怪娘娘今天冷淡,您不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皇上,皇上給娘娘看了一件東西,不是別的,是那串給您的天珠。”
崔忠大驚失色,原來惠妃記恨在這裏。可他有什麽辦法呢?皇上的性子,惠妃能不清楚嗎?皇上眼裏何曾揉過一粒沙子!真要是瞞了皇上,現如今連性命也沒了,這點清思殿受的冷淡又算得了什麽!
“侍書姑娘,你是娘娘身邊最親近的人,老奴鬥膽說一句,聖上耳清目明,請娘娘也體諒體諒奴才。”
“崔公公,惠妃娘娘心裏都明白。只是她身子沒好利索,心裏不舒坦,您也體諒體諒娘娘。”
“老奴不敢對娘娘非議。娘娘是明白人,侍書姑娘也要常勸勸娘娘,這天下所有事,不管遇上什麽難處,找萬歲爺準沒錯。”
侍書頓悟。原來這一番折騰,全是枉費,打頭裏娘娘去求皇上,也許什麽意外都不會發生。
玺正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再去見韋蘊,那一夜韋蘊傷痛欲絕的樣子,同月儀在他懷中下身不斷出血的情景,不時地在他夢中重合,印在他心裏揮也揮不去。
可無論如何,他都要去面對她,這女人不知在何時,開始活在他心底,看見禦園春天的桃花,他會想起她;看見并州的汾酒,他會想起她;看見寝殿裏的山水盆景,他會想起她。王進賢每日來報她的狀況,他再累都會打起精神仔細的聽,其實最想問的,不過是一句“惠妃問朕了嗎?”
玺正坐在膳桌的一頭,幾十道菜擺了大半個桌子。而韋蘊面前不過是七、八樣小菜。
室內只有筷子輕輕撞擊碗碟的聲音,安靜得讓人窒息。
玺正清清嗓子,說道:“怎麽只有這些?內膳房怎麽随意就減了後妃的份例。”
韋蘊漠然一笑,“是臣妾讓他們減了份例。本來吃得就少,按份例太浪費,不如想吃什麽就讓他們做了來。又儉省又合胃口。”
“還是惠妃想得周到。江勝從明兒起,朕的早膳、晚膳也照惠妃的法子辦。”玺正讨好道。
江勝還未回話,倒是韋蘊先接了腔,“皇上,您同臣妾不一樣,您是君王,這樣的排場是您的體面,您要是用了臣妾的法子,全後宮還不都得遵從。那時,臣妾可就當不起了。”說罷,依舊低着頭吃飯。
玺正也不管韋蘊話裏的頂撞,她能同他說這些話,他心裏就高興,連忙說道:“這話經惠妃一說分外有理。”
韋蘊頭也不擡的扯着嘴角笑笑,伸出筷子夾起自己從前最不愛吃的扁豆。
“朕瞧着惠妃的确是大好了。有什麽想去的別苑,告訴朕,朕陪你出宮。”
今天玺正能這樣做小伏低,不過是在凝雲閣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這段日子無非證明,看着韋蘊痛苦,自己過得反倒比她還辛苦。她一直以來所求不過是韋家和林家的安穩,只要是他能給予的安慰,他就不會再苦了她。
韋蘊一臉倦容回道,“臣妾謝皇上!身子是大好了,但臣妾怕熱,還是在宮裏将養着更穩妥。”說罷,氣息嬴弱的對身邊的侍書道,“扶我起來。”
侍書剛要上前,倒是玺正搶先一步親自扶起韋蘊。
雙眸對視的一剎那,他看見韋蘊眼角的濕潤。
“臣妾想給皇上斟杯酒,謝皇上關心!”韋蘊倦怠的笑道。
“你且坐着,朕自己斟酒。”
玺正扶着韋蘊再次坐下,自己退回到座上,自斟自酌一杯,沖着韋蘊擠出笑來。
他不能再呆在這兒了,他會讓她瘋掉,而她也會将他逼瘋。
“你累了?朕今天晚上先回麟德殿,你好好歇息吧!”玺正語氣溫柔的看着韋蘊,那雙故意隐藏悲傷哀怨的眼睛裏,不知何時已經隐隐泛着淚光。
送玺正出了清思殿,韋蘊瞬間恢複了精神。
她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寝宮,眼淚才從眼角止不住的滑下。
真的沒有想好,如何再次接納他。雖然她心裏明明很清楚,她不可能躲他一輩子。雖然她明知道,沒有他的寵愛,她便會失去一切。
可是,真的不想再見到他。
他的臉龐、他的眼神,都會觸及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像根針一樣,紮下去,狠狠地紮下去。
楚王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讓人信服的借口,玺正沒有為難自己的弟弟,而是在斥責之後法外開恩,将他流放于滇。
一個帶着爵位流放的禦弟,日子又會差到哪去?
牽連上百人員、轟轟烈烈的楚王私開銅礦案,最終不了了之。
韋萌無罪開釋,老父韋如令在風口浪尖,毅然選擇致仕。
後宮到處都在傳聞,惠妃從此恐怕會失寵于皇上。
一個家族興也容易敗也容易,全都系于帝王之手。
她不過是皇帝無數後宮中的一個擺設,顯示着皇恩浩蕩的物件。她的家族和杜妍的家族其實沒有任何的區別。玺正對待杜妍以及杜家的态度,這些年來,沒有人比身在玺正身邊的韋蘊看得更為清楚。今天的韋家不過是重走了杜家走過的路,只是,這一次,她連一個子嗣也沒能留下。
明天會是誰得寵,已經不再重要,她們都是享受着榮華富貴、身穿着錦衣绫羅的高級擺設,是天家的一種恩賜或獎勵。
這一年暮春時節,韋蘊突然發現,清思殿裝着太多回憶,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