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纏鬥

立冬的那一天,玺正早早就讓王進賢在清思殿備下酒桌,下了朝連衣服也沒換,直接坐上暖轎去往清思殿。

陰冷的天空忽然間飄起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早于往年,想起韋蘊時常念叨的話,“瑞雪兆豐年。”玺正的臉上不由添了笑意。

暖轎徑直擡往清思殿的月臺上,韋蘊早就裹着大毛披風站在殿外接駕。佑楠躲在她的大氅裏,露出圓圓的腦袋張望父親。

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寧兒了,尤其是那雙又圓又亮,充滿好奇的大眼睛四處張望的時候,總是令玺正想起芸香樓那個淘氣可愛的寧兒。

“快些進殿!說過多少次了,不用每次都這樣迎候!”

玺正三、五天就要來一趟清思殿,韋蘊每次都是穿戴整齊站在門外迎駕,竟比她前幾年剛進宮時還要守規矩。玺正心裏清楚韋蘊這樣做的緣由,只能每次都囑咐不用迎候,每次又都由着她規規矩矩的行禮。

“皇上萬福。”韋蘊笑着行禮,親自打起門簾迎進玺正。

進了內殿,她才親昵的笑道,“我若是不守規矩,越發被說成侍寵驕縱,傷了皇上的名聲!”

“你總是有一番道理!這樣饒舌,誰還敢說你!自己出來迎駕倒也罷了,可憐佑楠,也跟着受凍。”玺正抱起兒子,心疼地說道。

“佑楠這樣惦念父皇,才不枉皇上疼他。”韋蘊邊說邊為玺正解下披風,收好了遞予一旁的侍書。

打從玺正下轎的那一刻起韋蘊就看出他心裏揣着心事,玺正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并不問他怎麽了,等佑楠被奶娘抱走,屏退了宮女、太監,她才沖着玺正會心一笑。

見她走過來,玺正不由嘆了口氣,從袖籠裏抽出一張薄薄的杏黃色紙遞給韋蘊。

這是密褶,不是誰都可以看的。韋蘊的這項特權,其實早在雁門用兵的時候,玺正就悄悄給她看過兩次。

韋蘊坐在玺正身邊,将密折仔仔細細的讀了兩邊,蹙眉道,“杜大人的野心昭然若是啊!”

“不瞞你說,朕昨天夜裏已經反複想了一宿,朕有朕的顧慮。”

“投鼠忌器。皇長子畢竟是儲君的人選。”玺正對佑樘的感情,韋蘊其實看得極為明白。

Advertisement

“佑楠還小,佑棡身子又有弱症。真要是國祚不穩……就應了你當年的那番話。”玺正隐隐嘆了口氣。原本還有一個更适合儲君之位的孩子,只是可惜因為他而夭折。

“皇上讓臣妾看這份密褶,想必是已經有了對策。”韋蘊問道。

“朕想斷了杜家的後路。”玺正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冷峻。

韋蘊看着玺正的表情,臉上滑過一絲驚恐。

“皇上,萬萬不可!杜家的棋子已經在掌握之中,毀了棋局即可。畢竟是皇長子的母舅家,杜貴妃又從潛邸就跟随你,好歹念在與皇長子的父子情意和貴妃少年夫妻的情分上,莫要斬盡殺絕。”韋蘊低聲說道,雙手已經不自覺地緊緊地抓住了玺正,“皇上,真把杜家逼到絕路,驚動其河東道、河北道、淮南道的力量,明德元年的那場禍亂,恐怕會再次重演。”

“明德元年。”玺正苦笑,“連你遠在洛陽都知道朕被逼宮!”玺正拿起密褶對韋蘊道,“朕,絕不會再讓這群亂臣賊子要挾朕!”

“皇上,君子施仁政,以德治天下。看在皇長子的面子上,找個由頭讓杜大人致仕,放在眼皮底下,不生旁枝就好。”

“杜仲恒野心太大,不得不除!将來佑樘坐在朕這個位子上,也會做同樣的選擇。”玺正看了一眼韋蘊,淡然說道。

“親情與權力真難兩全嗎?”韋蘊輕嘆道。

玺正看着韋蘊,她不知道,親情在皇位面前早就灰飛煙滅。

“明德元年,淮南王帶着兵馬入潼關,長安城眼看着就要被攻破。月儀當時懷了七個月的皇嗣,挺着肚子躲在我身後,哭着對我說,‘我不當皇後了,六哥,我們回家去。’我就看着她吓得小産,血從身下不斷地往外流,和我的長子就死在我懷裏!我的親叔叔!逼死了我的妻子,害死了我的兒子!”玺正說着,眼淚止不住的流淌出來。

韋蘊從沒見過玺正情緒崩壞的樣子,在她的眼裏,玺正永遠都是精明沉穩的皇帝,高高在上、冷酷無情。她沒有伸手去擦他的眼淚,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起哭。

玺正看着身邊的淚人,從懷裏掏出自己的赭黃手帕,輕輕地拭去韋蘊的眼淚。韋蘊卻哭得更厲害,她心疼這個男人,她只知道他的冷酷無情,卻不知他心中也有夢魇般的魔咒。她撲在他懷中,緊緊抱住他,在這個特別寒冷的立冬,擁抱也許是最好的慰藉。

內室厚重的幔帳忽然被人輕輕挑開一角,一陣冷風溜了進來,韋蘊身子不由打了個冷顫,慌忙與玺正分開,只見江勝低着頭,站在幔帳旁邊。

玺正尴尬地清清嗓子,見是江勝,問道,“怎麽樣了?”

江勝低頭道,“回皇上,半個時辰前已經落了下來,太醫去看過了,性命無礙。”

“知道了!退下吧。”

韋蘊滿臉狐疑的看着玺正,玺正躲不過她的眼神,風輕雲淡的說道,“李月湖的孩子沒了。”

“啊!”韋蘊大驚。

“她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胎兒沒保住。她算有福氣的,保住了性命。”玺正語氣淡淡的,一點也不傷心,和剛剛那個為了先皇後哭泣的男人仿佛完全不是一個人。

“可惜了!說不定還是個皇子呢!”韋蘊嘆息道。

“先前還吃醋,這會兒又難受了?”

“我是不喜歡她,可她懷的是皇上的孩子,我是替皇上心疼。”

“朕也不喜歡她!”玺正說的坦蕩。

“不喜歡?我可記得李月湖舞邀君王,豔冠後宮。”韋蘊輕嘲。

“不怕你說朕歹毒,這孩子是朕讓江勝找機會弄沒的,所以他才這麽晚,還來內室回話。”玺正說話間看着韋蘊。

韋蘊打了個冷戰,她的枕邊人,什麽時候這麽冷血?不對,他原本就是這麽冷血,佑楠就是她求來的孩子。

玺正看出韋蘊的驚恐,拉着她的手,對她說,“朕不想瞞你,是因為朕相信你能理解朕。李月湖的品性,不能做皇子的母親,她太工于心計!”

“可是,孩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啊!再等四個月就能落地的皇子啊!”

“這孩子留不得!朕不怕你笑話,李月湖施了手段才得來的孩子。”

“手段?她能使什麽手段!”

“所以朕才說,李月湖品性不好!那天……那天……總之,她懷孕的事情瞞着朕,以為瓜熟蒂落朕拿她沒奈何!朕豈能被她愚弄!這件事,不要再提及了!”

“李月湖果然是敢孤注一擲。居然懷孕都能瞞住後宮,絕不是個簡單女人。”韋蘊嘆道。

“更不簡單的是杜妍!她不說,朕怎麽會知道李月湖偷偷懷了子嗣。明知道你不喜歡李月湖,還在你升貴妃的大喜日子故意提來,給朕和你找不痛快。”

“沒想到皇上混跡于脂粉堆裏的人物,居然也有被女人算計的時候。”

玺正擡眼瞟了韋蘊一眼,“什麽叫‘混跡于脂粉堆裏的人物’,宮外那些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才是那副德行!”

“臣妾失言!”韋蘊讨好道,“聽憑皇上發落!”

玺正瞟了她一眼,抿着嘴道,“罰你唱小曲,伺候不好爺,今晚上不許睡!”

韋蘊笑着趴在玺正耳畔,“我聽這話,倒真像是個不成器的公子哥!”

玺正輕輕掐了掐她的腰身,“唱不好,再看我怎麽罰你!”

韋蘊笑着趴在玺正耳邊,唱了半宿荒腔走板的小曲。

三日後,揚州刺史出缺的消息才傳回長安。吏部拟定的五個候選官員裏面,密褶上提到的三個人都赫然在列。這三人單看履歷,都是在州縣做過官員,近幾年又在中樞禦前行走。三個人,兩個出身河東道,一個出身淮南道。若是平日裏,按照玺正用人的慣例,自然是将揚州刺史的要職,放給這個出身淮南道江都縣的縣令。可是這一次,玺正看了眼來自淮南道送來的褶子,一個人冷笑了兩聲,便随手放在桌案的一側。

“讓吏部再另拟名單過來。揚州刺史是從三品的要職,讓他們細細的選,不可馬虎!”玺正面色晦暗的說道。小太監得了口谕,步履匆匆的往吏部大堂傳旨。

玺正蹙着眉頭,手指不斷地敲擊着桌案,腦海裏将在京禦史的背景逐個細細的想了一遍。

杜妍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玺正讓吏部另拟名單,便暗道不妙。父親信中提及揚州刺史之位,關系杜家在淮南道的控制權,絕對不可以拱手相讓。可是,影響玺正的能力,杜妍從來就沒有過,更何況是插手人事任免這等大事。明處幫不上忙,暗處杜妍卻使得上勁。麟德殿中的一舉一動,杜妍早就看在眼中。這邊才傳了口谕往吏部大堂,那邊廂杜妍已經派人趕往杜府報信。

杜家是世家大族,在朝廷有無數的門生故舊,玺正不滿意吏部拟定的人選,杜家得到消息,便另拟了一份名單遞往吏部,次日,這份名單便到了玺正手裏。

玺正看了一眼新拟的名單,心中暗笑,将吏部的褶子推在一旁,讓太監去請年邁的裴太傅入宮商議朝政。

裴太傅是前朝勳舊,明德元年曾經堅定地站在玺正身後,是當年保衛京畿的幾位重臣之一。這幾年因為年歲已高,家族中人丁不旺,在朝中的地位式微。去歲想将裴家剛剛及笄的孫女送入宮中,玺正找個由頭推辭之後,裴太傅知道皇上忌憚裴家,便稱病隐退。杜家一心惦記着揚州刺史的位子,玺正不能順了杜家的心意,又不能與杜家撕破臉面,便想到了連杜家也要禮讓三分的元老裴元卿。

裴元卿的軟轎停在麟德殿月臺之下,是朝中少有的幾位老臣的優待。裴元卿緩步下轎,雖是七旬的老人,但步履仍是矯健。玺正親自走下月臺相迎,給足了老太傅的面子。

麟德殿內早将酒桌擺好,裴元卿看到這場面,不由笑道,“蒙皇上擡愛!”

玺正笑道,“聽聞太傅近來身體硬朗,便想請太傅來宮裏喝上幾杯陳釀,向太傅讨教學問。”

“讨教學問,老臣不敢當!喝兩杯陳釀老臣卻是樂意至極!”裴元卿說着微微躬身笑道。

玺正虛扶裴元卿,兩個人落了座,酒過三巡,玺正開了口。

“先皇在世時,囑咐過朕,治國經略有不明白的地方要多向太傅您請教。如今朕遇到了難題,滿朝文武沒有商量的人,只好這麽冷的天,請太傅入宮。”

裴元卿聽此,知道今天的正題才剛剛開始。

“這些年,老臣看着皇上治國有方、海內清晏。怎樣的難題能讓皇上束手無策呢?”

“朕身邊沒有得力之人,想讓太傅推薦一、兩位能夠治理一隅的良臣。”

玺正下了魚餌,裴元卿思量起來,這人選不是沒有,可推薦給皇上,未必是好事。

“文治武功,不知皇上想要選拔怎樣的一位良臣?”

“前些天,揚州刺史出缺,吏部拟來的名單,朕不甚滿意。太傅也知道,揚州刺史事關歲賦,所用之人需要慎選。”

裴元卿心中了然,皇上不滿現如今的局面,想要重新洗牌。這揚州刺史的肥缺,接了自然是得罪杜家,不接又白白可惜了機會。以裴家今時今日的能力,和杜家自然是避開鋒芒最好。

“皇上,人事紛繁,老臣以為還是選一位淮南道出身的官員,熟悉鄉情,也赴任之後也能得心應手。”

裴元卿的态度明朗,玺正心中冷笑,面上依舊和煦的微笑道,“太傅所言甚是,既然太傅這麽建議,朕再看看淮南道出身的官員中可有合适的人選。”

玺正忽然話鋒一轉,“太傅也知道,朕年逾三旬,如今膝下只有三子,內廷之中實在沒有可心的人。朕聽說府上二小姐剛及笄,想要迎娶進宮。今天請您來,也是想問問您的意思。”

如果是去年,裴元卿一定歡歡喜喜的回家,将孫女送進宮中,指着她生出個皇子來。可是如今,皇上讓裴家女兒入宮,分明就是指着裴家打壓杜家。宮裏那個韋貴妃背後的韋家,皇上這一次怎麽不利用了,反而想起他們裴家。

“蒙皇上垂青,只是臣家中的孫女天資愚鈍,不配侍奉太後與皇上。”

玺正笑道,“太傅多慮了。裴家小娘子出身名門,自幼見識不凡,入宮之後朕打算封為二品昭儀。”

裴元卿連忙起身,跪倒在地,玺正以為裴元卿答應了這門親事,沒想到裴元卿道,“老臣叩謝皇上!只是,老臣孫女沒有入宮侍奉皇上的福氣啊!”

“太傅何出此言?”

裴元卿迅速在心中思索應付玺正的辦法,“臣不敢隐瞞,臣的孫女自今年春季以來,一直身體孱弱,容貌失色。”

玺正能請裴元卿來,就是要裴元卿出面,裴元卿不就範,他自然不會罷手。

“太傅應該早些告訴朕,朕好讓太醫去裴府給裴家小娘子看看。”

裴元卿見玺正步步緊逼,也自知玺正本意在逼他出山與杜家争奪揚州刺史之位。今天不在麟德殿表态,自己的孫女被迎娶進宮做玺正的人質只是遲早的事情。

“若能的太醫親自珍視,是老臣孫女的福分。謝皇上隆恩!”裴元卿顫顫巍巍的就要下跪。

玺正上前扶起裴元卿笑道,“朕與太傅從來一心,太醫為小娘子診脈施藥算得什麽!”

兩人一唱一和,太陽下山才撤去了酒桌。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