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尺劍

脾氣好不奇怪的人此時正坐在書房。

盛藥的瓷碗兒冒着熱氣,邊上擱着碟糍糕,軟糯糯的趴在盤中,像吃撐了浮圓子。

霍沉望着它們揉了揉眉心,一時有些恍神……

說來,他對這位賀姑娘已談得上是很好的,甚至在聽聞方琦糾纏她後起了幫她把的念頭,可她為何總不待見他?

付雲揚同她說那等輕佻浮誇的應酬話,她聽得仔細,他與她說正事,她卻轉頭叫來父親……似跟他有仇一般。

既如此,他倒也無需幫她,免得又惹來不待見。

思及此處,霍沉一股腦兒将藥喝淨,又連吃幾塊糍糕才罷。

只是,他還是舒泰不起來,索性推開眼前的碗碟,捧起書冊看,再無興致,又從桌前起身,坐去窗下一人下棋。

不多會兒,只聽雲飛在外頭喚門。

放人進來,見他坐在紙窗底下,小少年先是遠遠兒瞧上眼桌上的藥碗兒,看是空的才去窗邊坐下。

“何事?”

雲飛皺皺鼻尖:“方才又見秋娘給阿鐘納鞋底,我們幾時回去?”

秋娘膝下也有一子,名喚尤鐘,自打她做了雲飛奶娘,便也把自家孩兒帶來家中,後來年紀長些,就跟着駱捷做了伴讀。

駱原雖為商人,出身卻是書香之家,深知經商客旅做買做賣的也脫不了學問二字,如此還便與外國商人周旋,于是從來都教導家中孩子讀書,駱捷更是天資聰穎,早幾年前便到首縣念書去,尤鐘自然也随他去。

初時雲飛要随霍沉他們南行,秋娘因放心不下他們遠行,一道往了南,另一頭卻也覺着虧欠了自家孩兒,每年只得縫制些小玩意兒托人一并捎帶回家。

而今駱捷與尤鐘也得了假,快從首縣回鹿靈,秋娘也越發盼着回去,雲飛這才過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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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他雖怕他爹和大哥,這許久不見,其實也常常念想,只是不肯一人回去罷了。

霍沉哪裏聽不出他的話,兩指撚起枚黑棋,沉吟道:“明日從雲水齋回來便收拾行李。”

“好!”雲飛興致勃勃應下,爾後滿是疑惑,“去雲水齋做甚麽?那裏空有張招牌,店面都不曾張。”

“正是這裏奇怪。”霍沉輕落下棋子,嗒的一聲,姑且提醒他句,“可還記得剛來宛陽時岑伯說的那人?”

“那個嚷着要寄賣的?”雲飛恍然,問他道,“他那寶貝究竟什麽來路?我們還未在宛陽立足他就尋來,纏這許久沒個休止,既是要寄賣,定也急着用錢,如何不寄去別家?我看方家、周家都有古翫鋪子的。”

“明日瞧瞧便知。”

“我也去,倒要瞧瞧值不值當!”

主意打定,雲飛不再打攪他發呆,又一溜煙竄出書房,找阿蒙喂馬兒去。

馬棚設在屋舍正西邊兒山腳底下,臨近着賀家的驢棚,從廊下一眼能見着,卻不礙觀瞻。平日裏咕嚕若得了閑,最是愛往這處飛的,也不愧為雲飛養大的鳥兒,好不操心,總見它銜着幾根幹草料往馬槽裏丢,唯恐馬兒餓着。

這時随雲飛過來,它還是這樣操勞,雲飛不禁欣慰抱住胖胖的它,問起阿蒙:“近日咕嚕可是聰明了許多?”

咕嚕:“咕咕咕。”

阿蒙:“……是罷。”

敷衍之意再明顯不過,雲飛撇撇嘴角,突發奇想:“人都說信鴿戀巢,我們好生教教它,往後不準也能替家裏送信,往來兩地豈不比信人方便!”

可謂是異想天開的話,他卻是當真盤算了整夜,翌日醒來接着與咕嚕說教,從天色熹微說至晌飯畢,從堂屋裏說去迴廊底下。

付雲揚昨兒種好了梅樹就回栗香園去,以故只有霍沉見到他這早呆頭呆腦的模樣,聽清他在嘀咕些什麽時,冷不防從背後笑話兩聲:“它幾時能在這這房前屋後送送東西,已然了不得了。”

雲飛陡然一吓,幸喜是個膽大又脾氣好的,回頭看霍沉打點好出了屋,笑兮兮起身,替咕嚕辯解幾句:“它如今大了,送這還是成的。”

他邊說,邊又将他的布袋兒甩到身前,從裏頭摸出封不知幾時胡塞進去的信,瞥上兩眼,作勢往咕嚕嘴邊遞:“好咕嚕,你将它送去阿蒙那兒。”

他指着阿蒙,阿蒙正在馬棚底下替他們解坐騎,咕嚕腦袋轉幾下,果然不負雲飛所望,當即銜住那封信拍翅膀過去。

小少年洋洋得意地看向霍沉,只見霍沉先是擺出副“世上再無這等無趣事”的神情,倏而又挑起眉毛,像是笑了下。

看将回去,正好瞥見一抹白影消失在迴廊拐角處……

“……”真真是只傻鳥!

他恹恹嘀咕聲,出了籬笆小院尋鴿子去,霍沉則慢悠悠地走在後頭,途經梅樹底下時還駐足片刻。

此刻屋前的敞院兒裏也立着個人,鼻尖已凍得通紅,卻還揣手端詳着昨日送來家中的梅樹。

家裏從未養過花兒,也不知這缃梅臘月裏能不能開?

思忖着,鳥兒撲棱翅膀的聲音漸近,令約仰頭看去,白鴿不偏不倚地落到眼前的梅樹梢頭上,鳥喙輕啓,銜着的信随之落下。

她眼明手快接住——

信封有些皺,上頭赫然寫着霍沉的名字,再瞧枝頭的呆鳥,便猜想是它頑皮奪了人的信。

“咕嚕!”雲飛小跑追來院裏。

她回身看去,咕嚕也學她偏頭,黑豆似的眼珠子望着雲飛,鳥身一動不動。

雲飛喚不動它,唯有垂頭喪氣走近,朝令約賠起不是。

令約不覺好笑,連信帶鴿子一并交還給他:“哪兒有每次為了鴿子和我道歉的?它不懂事罷了。”

話落,目光所及處出來一道颀長人影,定睛看去,昨日好不奇怪的那人這會兒正冷巴巴站在迴廊底下。

雲層下出逃的光沾到他身上,似乎又不太冷。

“想來是咕嚕歡喜與姐姐親近……”雲飛還在說話。

她又望眼霍沉,轉而小聲提醒雲飛:“你三哥等着你。”

這時阿蒙已将兩人的馬牽來,皆守在小院外,雲飛往那邊看上眼,笑道:“又耽擱姐姐許久,我們正要進城,姐姐可有想買的物什,我一并捎帶回來也是好的。”

她搖搖頭:“不勞煩你,我過會兒也要進城的。”

雲飛作罷,告辭離去。

***

從竹塢出來是在宛陽城西,陳舉人巷則在宛陽城坊偏東的地方,阿顯日日去學堂都要花上好些時候,故而晌飯時并不回竹塢,要麽跟着郁老先生到郁家,要麽就大街小巷地串去吃面食馄饨。

臘八将至,接連數日書院裏都忙着考核學生,阿顯傍晚落了屋也要再學上半晌,今日好容易熬到最後一日,令約這才想着去接他,正好也繞市走一遭,買些必要東西。

穿過輕羅巷時,恰巧撞見岑掌櫃從寶奁齋出來,兩人都遠遠地瞧見對方,令約因那“第六十六樁生意”對他印象尤深,但不認為對方會記得區區一個小客,于是只擺出副淡淡的表情。

不料岑伯先對她笑起來,站在店門處等她走近,慈眉善目地問她道:“賀姑娘去往何處?”

令約訝然,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姓甚麽,但只當這是他們商人記性好,照實答了他:“四處走走罷了。”

等晃到申時阿顯也該散學了。

岑掌櫃仍笑得慈祥:“既如此,老夫在這輕羅巷外還有間鋪子,不知賀姑娘有無興致去瞧上一瞧?”

原是在招徕生意?她暗忖片許,點點頭,心想正好到那兒歇歇腳,因而問起掌櫃的:“不知是間什麽鋪子?”

“賣些小玩意兒罷了,老夫尚與人商議此事。”

令約了然。

穿出輕羅巷,巷尾連着條長街,喚做碧岩街,聽是宛陽上上位知縣在任時改的名兒,因他與幾位僧侶交好,讀過《碧岩錄》後一時興起,便将宛陽街頭最最無趣的“販糧街”改作“碧岩街”,照原先的街名兒看,販糧街上的的确确多是賣米面糧食的商鋪。

宛陽地處江南魚米之鄉,本不該短糧食,可與別地不同,宛陽紙貨俨然興盛許多,貓竹山自養竹起已有數百年,竹紙技藝一代代傳至今日,所造的竹紙早已能賣通好幾個省,多的是長途販運的行商來。

清溪虹,青竹龍,子子孫孫吃不窮。這是宛水一帶流傳甚廣的話,因紙貨行情好,芒種時節留在紙坊造紙的人越來越多,自然糧食就種的少了,好糧更是不多,宛陽周家便是靠販運倉州米在宛陽發跡,如今這碧岩街上規模最大的米行便是周記。

岑掌櫃說的鋪子正對着周記米行,令約走至石階底下仰頭觀望,門面寬敞,匾額上的彩綢還未拆下,紅彤彤的好若過年,只見得最後半個齋字。

“鋪子雖未開張,招牌卻定了下來,取漫游意叫它雲水齋。”岑掌櫃順勢說與她店名,一面請她進鋪裏。

店內的窗開得極高,哪怕是個魁梧漢子也得踩在凳椅上才能開關,天光落進屋,一來豐沛,二來清新。

方今博古架上稀稀落落擺着幾支瓷瓶兒、一對如意與兩柄長劍,與寶奁齋裝潢一致,由長櫃隔斷。

橫梁上挂着兩盞角燈,底下又分散擺着數盞高麗小日燈,火光內照,不單在一層天光上又添明亮,還暖意十足。

這哪裏是甚麽賣小玩意兒的地方……分明是賣奢侈玩意兒的。

令約咋舌,又看去南面牆上,那裏挂着幅山水畫,底下是一張舊漆方桌與兩把交椅。

如此來,她斷不會覺得掌櫃的是在向她招徕生意了,她哪兒像能交易這買賣的人?

“姑娘覺得裝潢如何?”

“甚好。”

她脫口而出,惹得掌櫃的笑了聲:“不瞞姑娘,這雲水齋是我們店主少爺親自策畫,我請姑娘來正是想請姑娘建議一二,”說着請她入坐,“姑娘先請坐會子,四下瞧瞧也好,老夫先去後頭請壺茶來。”

“不必麻煩——”

“哪裏哪裏,姑娘教老夫冒昧請來,豈有不招待的理?”

“……”等岑伯離開,她還坐在桌前呆想,原來掌櫃的不是店主。

雲水齋內悄促促的,守在門邊負責應對路人詢問的小夥計不時回頭偷瞄眼令約,而後也像寶奁齋裏的阿某那樣紅了臉。

留意到這事的人忽地難為情起來,因久等不來掌櫃的,遂起身繞至櫃前假意觀看。

小夥計偷瞄铩羽,撓撓頭,默默嘆了聲。

櫃邊同樣擺着盞高麗日燈,倒很應碧岩街這個名兒,石質奇巧,點着燈明亮而火紅,架在個三足銅爐上,暖烘烘的。

令約看得細致,末後甚至伸出手把小禪燈當作火爐取起暖來,正入迷,忽聽一人從身側問她:“暖和嗎?”

語聲清越,談不上熟悉,卻不耳生。

她驀地偏轉過頭。

博古架上橫着柄三尺長劍,她堪堪對着劍首位置,而在劍尾處,霍沉側倚着半人高的橫櫃,低眸睨視她。

作者有話要說:  _(:_」∠)_別的小朋友都有評論撒花花,我也可以擁有對嗎(先說個不對免得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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