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情義彰

霍洋是徒步走進竹塢的, 雖腳步遲緩躊躇,卻不曾退卻半步,但凡他稍有猶夷掉頭來,便能瞧見身後不遠處有人跟着他。

“嗤。”霍濤低低嘲弄一聲, 神情古怪。

他着實沒料到他這位大哥會有這本事, 竟在聽了方賀兩家的事後頭也不回的奔這裏來, 有趣。

霍濤也不知嘲弄了多久, 唇角微僵時才記得收斂笑意, 眼底徐徐鋪滿陰翳。

蠢貨, 竟讓他徒行這許久。

心裏咒罵聲, 步子卻沒落下, 跟去小橋頭時霍洋已進了賀家家門, 他遂沿溪行至迴廊下, 正巧聽見那蠢貨下保證。

“嗤。”他又面帶嘲諷地掀起嘴角,朝屋後去。

屋後的院落種着幾棵梅樹, 今已凋零三分,沿溪這棵似乎跟賀家院裏那棵一模一樣, 霍濤站在樹下, 半晌後摘下朵像是新綻的梅花,在指間旋了旋。

“篤篤篤——”有名的無賴難得懂禮一回,耐心敲幾下門。

阿蒙應門應得比炮仗還快,見來人後照例詢問:“不知客是何人?”

“霍濤。”

阿蒙未曾見過他,但一聽名姓便知他是雲飛罵過的無賴子,當下作勢攔他,霍濤卻搶先一步恢複本性,将他撇開徑自踏入院中。

“且慢!”阿蒙回過神來吼他一聲,沖上前将男人攔腰截住。

霍濤不屑挑了挑眉, 沒将眼前瘦胳膊瘦腿的人放進眼裏,只咧了咧嘴角:“滾。”

阿蒙橫眉冷對,在霍濤拂袖推他時一把将其逮住,狠狠摔去地上。

“嘭——”約莫是這般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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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面朝天的霍二公子疼得肩不是肩,腰不是腰,躺地上回味了好半天,怒極失笑。

合理懷疑這夯貨是從那位賀姑娘身上學來的功夫。

霍濤陰笑着扶坐起身,見霍沉立在踏跺上睥睨草芥那般睥視着他,冷嗤聲:“呵,三弟的待客之道好不做作。”

“你不是客。”某人語調毫無波瀾起伏。

“極是極是,都是霍遠那老賊的兒子,至親手足豈能稱客?”霍濤拿話惡心人,忍痛起了身。

霍沉并不想搭話,沒甚麽耐心地觑着他,霍濤撇撇嘴:“請我進屋,我向你告個密。”

說罷低頭轉了轉手上梅朵兒,先前嫩黃完好的花瓣已教他捏出折痕。

“你摘了我的花兒。”霍沉語氣有些生硬,比先前霍濤刻意惹他不悅得多。

“豈敢,”霍濤否認到一半又不想再否定,改口道,“三弟覺得花兒要緊還是賀姑娘要緊?”

霍沉聞言面色一沉,靜默會兒轉身去了書房,霍濤捏緊梅花跟上。

……

書房內,霍濤端着死皮賴臉要來的茶嗅啊嗅,霍沉坐在窗下自顧自下棋,不予理會。

“如何不着急問我?”霍濤問。

“憋死你。”霍沉冷漠。

“……”

霍濤輕笑聲,放下茶盞,一手托腮,一手拈起丢在幾上的小梅花,漫不經心地問起:“霍遠那老賊真是你打傷的?”

霍沉落子的動作微頓,總算轉過頭正眼瞧他,并不客氣:“我以為是你。”

“有趣。”霍濤笑得更為真心,“我為何打我父親?我雖恨他,卻也敬重他,倘或沒他,世上又怎會有我?我又怎會錦衣玉食、為非作歹活這二十年?對麽,三弟。”

霍沉最惱別人與他讪皮讪臉,更惱霍濤與他說的這些話,當即沉下臉色:“不說事便滾。”

“啧,嘔什麽氣?”霍濤撇撇嘴,又撚了撚指間脆弱的小梅花,道,“這缃梅倒很像賀姑娘,她那年打我時就穿着身鵝黃色衣裳,身上也似花兒這般香噴噴的。”

霍沉捏了捏棋子,冷言相向:“不妨再說一句。”

“哈,有妨,有妨……眼下在人跟前讨巧的可不是我。”

拐彎抹角半日,霍濤總算想起來“告密”,将霍洋尋上賀無量的事說來,末了懶洋洋喟嘆句:“想我平生羨慕過不少人,卻是今日才羨慕起大哥。”

霍沉瞥他一眼,霍濤的确露出羨慕神色來,一邊喃喃自語:“羨慕他竟真正勇敢了回……”

話落,霍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額,不知出于何種心思,回他一句:“你也可以。”

霍濤想也不想地嘲弄聲,俄頃,陰雲罩頂般,臉色也轉向陰郁。

“我不行。”他低啞着嗓子,聲音劃破一室靜谧,忽的,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瘋狗,咬牙切齒地高喊出來,“我不行!”

“我的身體裏沒有一絲高貴的血,我只是活在青磚明溝裏的膽小鼠輩!我和我們的父親一樣,不像祖父,不像我們那從未見過面的大伯,不像你們任何人!我甚至沒有溫和善良的母親!更沒甚麽慷慨大義的舅舅援之以手!”

他從交椅上彈起身子,雙目猩紅:“我若是勇敢,早便殺了他!”

他似是中了邪,極不受控,霍沉眸光落在他身上,沒表出絲毫異樣情緒,只手心難得地發了熱。

霍濤站在原處大喘着氣,半晌後,涼水兜頭般哆嗦下,好若被自己的話吓壞,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

窗前黑影晃過,霍沉恍若未見,對着棋枰沒入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阿蒙尋來書房外,隔窗問話:“爺,外頭又來了個叫霍洋的,見麽?”

霍沉醒神,垂了垂眼,起身出了書房……

***

翌日一早辰時未過,賀家小院便讓一衆紙農圍得水洩不通。

籬落裏頭的自然是些說話有些分量的老紙農,外頭密密麻麻站着的,則是些年輕後輩與小學徒。

郁菀牽着令約坐至前廊,見她家姑娘難得露出傷懷,伸手捏了捏少女,低聲勸慰:“昨兒夜裏不是說好的麽,這事并非因你而起。”

“可我沒早些将方琦的事說與你們。”

說起這個,郁菀又氣得瞪她眼:“還敢提這個?”

昨兒夜裏賀家幾口促膝長談,聽她說起方琦這事,賀無量當場抛去憂煩,炮仗似的炸了起來,臭罵方琦一頓。

為了這事,從小到大沒聽過一句重話的乖巧姑娘被數落了不下十句——賀無量三句、郁菀三句、阿顯若幹句。

“……”令約垂下頭,眉間仍舊悶悶不樂。

郁菀當即敗了陣:“罷,今日不該說你。你只消知道,這事并非方琦能做主的就是。”說罷回頭掃視眼鬧鬧哄哄的庭院。

院裏除去些紙農,還有個外人優哉游哉地坐在轎上——方家管事李通。

郁菀慢慢收回眼,道:“那李通今雖幫襯着方琦做事,可他仍是方勝那裏的人,方勝為人不比方琦大度,我們兩家早便嫌隙大構,這次的事想來還是他拿拒婚當引子報私怨呢。”

這番話被她說得宛若平常閑話,絲毫不帶嘲諷意思,令約偏了偏頭:“什麽私怨?”

她只知從前方家太老爺在世時,清溪塢與方家相處極為融洽,許多芥蒂都是從方如山逝世後才有的,再詳細的并不知曉。

郁菀又偏眼看了看院中的賀無量,回頭來竟揚了抹淺淺的笑:“昨夜裏原想同你說了這事,可又怕你爹爹聽後又生悶氣。”

令約:“……”

隐約變得有些奇怪。

“我同你爹爹成親前,方勝也來郁家問過親,不過方老爺為人正派,有他管教,方勝行事規規矩矩,除了冰人與幾個鄰裏,旁人并不知曉此事,之後麽,大伯母自然是替我謝絕了親事……後來我應下你爹爹的提親,方勝自覺丢了身份,從那時起就與我們兩家不對付。”

令約從不知還有過這麽一出,呆得像只定神的兔子,郁菀笑盈盈點了點她臉頰:“也不止這些,人心恩怨誰又說得清?分槽的事不論結果如何,都是各自盤量得出,怪不得任何人,更與你沒甚麽幹系,知道麽?”

少女搖搖頭:“也不怪方家?”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為’是說修身修為,方家父子心胸狹隘,已是‘不為己’,自有天地報應,何勞我們怪罪?”

郁菀仿佛被佛光籠罩,說的話愈發高深。

“若定要怪罪,只能怪去‘契約’二字頭上。當初方賀兩家交情甚篤,不曾立下買賣契約,這才有了今日方賀兩家的不平等對峙,而我們紙坊,向來是來也随意去也随意,沒有契約拘束,他們自然是各行其是,此乃天經地義。”

令約仍舊聽得愣愣的,但又像是得了些啓發,故而當院裏院外的紙農們做出決定後,她身為賀家人,在見到父親身後僅有的四成人後并沒有事先所想的那般怨怼。

賀無量自然也聽過妻子微言,事情落下後反沒了昨日的焦灼,甚至還有心思與魯廣頑笑:“魯大哥,怎像個大姑娘似的。”

結果自然是被魯廣錘了:“沒大沒小,老子這是高興!”

說完,魯廣搓了搓臉,轉頭朝潘瑞身後幾個老家夥啐上口。

“……”對面幾人面上多少難堪。

賀無量見狀闊步走去幾階踏跺之上,笑起來還像是個意氣飛揚年輕人,揚聲道:“諸位大可不必為此事傷了和氣,分槽不過是我賀家同方家斷了生意往來,其他皆與平常無異,同是貓竹山下的造紙人,何須分得清清楚楚?”

“賀槽主此言差矣,”李通也從轎上下來,歪着嘴角狐假虎威,“我們老爺吩咐了,你們要斷便斷得幹幹淨淨,倘或哪日被他發現有東槽紙充西槽紙的事,恐怕就不止這樣簡單了。”

“呸,陰陽怪氣。”魯廣白眼翻去天上,“你回去告訴方勝,我們是造紙的,不是他方家聽差的狗,誰稀罕他方家似的,一群夯貨。”

對面的紙農:“……”感覺又被罵了。

“魯廣,你說誰是狗!”李通氣急敗壞。

“說的——”

“賀前輩所說極是。”有人的出現打斷了魯廣的話,轉頭看去,一個年輕人從人群外走來。

令約驚訝看向聞恪,後者已走來踏跺底下,先沖賀無量作了揖,又轉身與潘瑞等人作一揖。

“你這小子是誰?”有人奇怪問他。

“晚輩聞恪,初任宛陽知縣,尚未來得及拜訪諸位前輩。”

話音落地,底下便有人嘀咕起來,聞恪隐隐約約聽見幾個奇怪又熟悉的字眼——不像是十二歲。

聞恪:“……”他們到底聽說過什麽?

“那聞大人來此有何貴幹?”還是方才問話的那人,口吻卻天差地別。

“噢,前輩喚我敬之便是,”他站去踏跺一側,神情肅穆,“在下前來是因聽聞分槽一事,晚輩雖初來宛陽,卻早在年少時就知曉宛陽竹紙,是以赴任前倍感榮幸,只事務繁多,始終不得時機拜訪……”

不愧是讀書人,說話跟串珠子似的,後面飽含深情說了長串全是在變着法子誇宛陽竹紙,聽得一衆紙農熱淚盈眶,也聽得籬笆一側的人抽了抽嘴角。

霍沉控制住嘴角,轉頭看眼霍洋,他從昨夜留宿竹塢起便始終是那副惶惶不安的模樣。

霍沉轉回目光,繼續盤那兩顆核桃,目不斜視道:“大哥不必慌張,等他說完再去不遲。”

霍洋并不吱聲,耳根處一縷火星子慢慢纏繞,灼得耳根紅燙。

“适才賀前輩所言極是,諸位同在貓竹山下清溪塢裏,何須分得清清楚楚?買賣是買賣,情義是情義,買賣立于竹塢之外,情義則生于竹塢長于竹塢!在下堅信,能教宛陽竹紙聞名遐迩的絕非甚麽榮祿齋的紅印,而是諸位對竹紙的一片熱忱!”

說話像是比做工還累,聞恪清俊的臉龐在說完這通話時微微漲紅。

“好!”

“聞大人所說極是!”

“嗚嗚嗚嗚……”

“你哭個甚?”

“……”

底下衆人紛紛應聲,令約甚至驚訝發現,在他說完這番話後兩邊隊伍的人數漸漸齊平。

霍沉眯眼盯着某個欣喜撐起身子的少女:“……”

不應當。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發出杉菜的聲音

這章實在太魔鬼了,魔鬼就魔鬼在——

1.鬼畜、智障、沙雕、垃圾得明明白白并且疑似外國人的蛇精病男士霍濤出場了!(他真的很分裂,後面會更鬼畜2333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目前出場的疑似男配裏他最配當霍老板的情敵(?

2.佛系怪阿姨郁菀女士發光了!

3.聞·大演講家·心靈雞湯灌溉能手·恪上線了!

阿煎:在心靈雞湯缺乏的年代,聞大人送雞湯進社區,流啤!

社區衆人:牛啤!牛啤!

阿約:(星星眼)

霍沉:(生悶氣)

不愧是我,理智告訴我要寫得嚴肅,但一到關鍵時刻就開始皮(我這奇奇怪怪的笑點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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