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約對棋

溪岸邊兩人是在西槽的人散去後才被注意到, 霍沉朝賀無量颔首致意,起身繞去院裏,霍洋亦步亦趨跟在其後,局促不已。

他幾乎想不起昨日自己是怎樣應下霍沉的, 他這等庸懦無能之徒, 直面一人尚且惶恐, 又怎敢應下他于大庭廣衆之下與之互争雄長?

必定是個笑話。

霍洋低低垂首, 偶爾目光撇開, 周遭的人各自拿那雙黑洞洞的眼盯着自己, 黑得似乎是淬了毒, 他腦裏嗡嗡作響, 以致于沒能聽到院裏幾人的問候。

“大哥?”霍沉叫他聲。

霍洋惘惘回神, 先前勒着他耳根的火星子倏地蹿至臉龐上, 臉上像是着了火,耳畔模糊不清地傳來幾聲凄清的呼救聲。

“走水了。”

他忽地念叨句, 卻見衆人看他的眼神越發古怪,耳畔呼喚走水的人立時陰恻恻地笑起來:“你這癡漢, 我騙你的。”

“霍公子?”賀無量也喚他聲。

霍洋擡了頭, 在他身後瞧見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蛾眉凝蹙,托着茶盞給交給她的父親。

“霍公子請用些茶。”

“你這癡漢,盯着人家姑娘做甚!她不記得你!”耳畔的鬼叫嚣得更凄厲,“你還不走,留着自取其辱麽!他們都在笑話你!”

賀無量遞來茶盞,霍洋猛的後退一步。

他又出來了。霍洋神識清明一瞬,嗓子眼裏艱難推出幾句話:“在下身體不适,先行告辭。”

說完, 魂不守舍地離了竹塢。

餘下衆人怔的怔、愣的愣,直到霍洋身影沒進林中,魯廣才出了聲:“恐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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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麽?”

“恐怕是鬼疰之症。”魯廣轉回目光看向賀無量。

賀無量與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叮囑院裏那些個呆愣愣的小學徒:“此事不得四處胡說。”

衆人紛紛點頭。

霍沉這端也眉頭深皺,雙唇緊繃,令約站在距他半丈遠的地方,發現他手顫了顫。

她留意着,霍沉也回轉過頭,正巧對上她的眼,只一瞬間,兩人都匆匆別過眼,大抵是還在為元夕夜的事別扭着。

“見淵如何過來?”賀無量如今叫起霍沉并不客套,直稱他表字。

一句話将衆人注意引來霍沉身上,适才因霍洋詭異舉止而起的微妙感被沖淡幾分。

霍沉摒去多餘神情,正色道:“晚輩是想同各位前輩談談生意。”

院裏聽見這話的人無不動了動心思,賀無量闇默陣,索性将人請進堂屋,廊外也黑壓壓地擠滿小學徒,豎起耳朵聽裏頭大人談話。

……

而今的霍沉稱得上是宛陽名人,但那大都是因“兒子打老子”一事傳出的閑話,鮮少有人提及他做的是些甚麽生意,在座的乃至裏裏外外站着的人裏沒幾個真正曉得霍沉其人,故都面露迷茫之色。

霍沉自然知道是哪般情形,是以落座後并不是開門見山直奔正題,而是向衆人敘說起自己平生。

十歲時由舅舅駱原領回鹿靈,跟從舅舅學商,兼理一間糖果鋪子;年長些又常随舅舅赴京談生意,兼理鹿靈茶葉生意;直到三年前,年滿十七的少年霍沉離開鹿靈,到南省游歷,沿途幫客、廂客結識諸多,絲綢、瓷器生意皆有所參與,到南省後亦與外國商人交涉頗多,故,勉強算得個穩妥夥伴。

說完這些,霍沉才切入現今之事:“晚輩自回宛陽起,始終想尋些新鮮事物經營,來前曾将馬舍收至名下,此後又将栗香園接來手中,不過二者皆非晚輩所想,直到昨日聽聞方家背信棄義,才生出與賀前輩合作的念頭。”

當然,也與某位賀姓姑娘有些關系,霍沉心虛想到,面上卻正色直言。

片刻後又以套近乎着手,升華主旨:“幸喜晚輩在海上時結識了周前輩,得了他手書,這才有緣住進其舊宅與賀前輩一家交好,諸位前輩若瞧得起在下,在下便将創紙號的事詳細道來。”

這般周全的話,一群做力氣活的漢子也指不出甚麽毛病,個個兒金舌蔽口,唯有魯廣是個莽夫,行事說話都直截了當,這時撓着後頸極為真誠地問:“說了半晌你連紙號都沒創,這要是與你合作了,究竟是你虧還是我們虧?”

“咳。”堂上驀地響起幾聲咳嗽,魯廣瞟了圈,啞了聲兒。

霍沉低頭笑了下,再擡頭時仍舊穩重:“紙號初創的确不比老紙號,但晚輩并非沒有門徑,這點還需前輩寬心……諸位與鹿靈韓家交往密切,想必也知韓家常與哪家交易。”

兩地相距不遠,毛竹大、小年卻交錯開,每逢小年出筍少時,韓、賀兩家便往來采料,來往數十載,确系交往密切。

“寶雲齋?”

有人想明白這個寶雲齋正是駱家紙號。

“正是,若諸位實在信不過在下,在下以為還可借寶雲齋紅印一用,當然,晚輩以為單憑賀家紙的名望,再加晚輩薄名,不至淪落到虧損境地……”

霍沉又就紙號經營談論起來,令約站在一衆叔伯中間,歪頭凝視着他。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霍沉,侃侃而談,成竹在胸,比平時的呆笨直爽多出些商人的精明樣,卻又不教人生惡,好似還平易近人不少。

“除此外,晚輩還想請賀前輩出面擔紙號掌櫃。”霍沉忽又提起一話。

此話一出,令約怔了怔,不禁懷疑霍沉其實還精通射術,竟能端端擊中父親的心事。

而這心事,說來又是因她而起。

少女及笄那年,曾教霍濤戲弄過一番,對方言語鄙猥至極,甚至還動手動腳,她一惱,便像甩糞包似的将人甩進泥潭裏,豈知這人比誰都壞,隔日便教人鬧來竹塢毀了漂塘裏的水。

彼時剛辦完料,尚未來得及制漿,水一毀,白坯自然也毀了,白坯毀了,整年都沒了造好紙的料。

紙農們雖一年到頭都在忙活,可真真盼着的只有夏日這回——只有小滿前後幾日所斫嫩竹能造出上乘紙,上乘紙有豪門貴族争相競買,所賣價錢實比次等紙可觀,幾乎可以說是夏日上等紙養活了紙農。

可這些都因她的氣性付之東流,後來,是賀無量将積攢多年預備創商號的錢貼了出去才安撫好衆多紙農。

聽似容易,實則卻是一下子掏出供百來人吃穿半年的費用。

賀無量有意自起紙號并非近幾年才有的心思,賀豐尚在人世時他便提過此事,然那件事後,念頭被迫打消許多,今日霍沉複又提起請他掌櫃的話,可謂是頂門上一針。

“賀前輩意下如何?”

“我——咳。”賀無量差點兒激動應下,幸好及時對上郁菀的眼神,鎮靜下來,“賀某以為可行,不過賀某祖上皆是紙農,并不通行商之道。”

自個兒有意經營,是因不論盈虧最終都得自己受着,牽連不去別人,可這是他人之意,他若志大才疏,損害的便還有霍沉的利益。

“前輩盡管寬心,晚輩并非閑人。”

賀無量沉吟片晌,又道:“店鋪難得,夏日裏便忙工出紙,短短數月恐難實行。”

“商鋪一事也無須煩惱,”霍沉活似尊無所不能的活菩薩,“晚輩在宛陽尚有幾爿空鋪子,前輩若應了,随時前去,任選即是。”

賀無量:“……”

到底是貧窮限制了老夫啊。

“咳,既如此,”賀無量轉問其他人,“各位以為如何?”

“我聽師父的!”

“我聽大家的!”

門外的小學徒吼得比裏頭人快,幾個做師父的齊齊皺眉看出去,令約不禁嗤笑聲。

正得閑用茶的霍沉聽見這聲,險些失手摔了茶盞,穩了穩神才偏頭看去側後方,果然見到少女與她母親站在不遠地方,不由得陷入沉思。

也不知方才發揮如何?

不容他想明白,這事兒便口頭定了下來,霍沉再開口時想到身後的人,氣度擺得更甚:“承蒙信任,晚輩即日便拟契書,擇定吉日再與諸位前輩立契。”

“……诶。”在場的有人活了大半輩子也不知立契一說,應得有些慢,但終歸是應下。

至此,分槽的事歸于風平浪靜,順水行舟、一途無雨,可謂順利之至。

于那些平白無故卷入漩渦的紙農而言,這事便像是天上掉下塊巨石,砸穿了自家屋頂,正不知所措,霍沉就背着泥瓦走來家門前,并且三兩下幫自家蓋好屋頂,以至于事成後還糊裏糊塗。

尤其是早間還為分槽紅過眼的人,這時竟都老臉一紅,莫名害羞起來,讪然想:嗐,多大點事兒,這不眨眼就好了麽。

甚至還想找上西槽那幫老家夥炫耀炫耀。

告辭時幾乎每個人嘴裏都帶了遍“霍公子”,霍沉微笑相送,人去後,自己也向賀無量作了辭。

賀無量原想留他用飯,可琢磨後想起家中并無酒菜,只得改日再做打算。

……

晌午日暖,整座小樓都敞着門窗盼候春光,令約趴在窗前搗鼓着幾根彩線,嘴角忍不住彎彎翹起。

微風細撩着人面頰,不會兒困意也襲卷來,她強撐起精神,搗鼓得更起勁兒,半晌後終于坐直身子,提起串五彩細繩。

彩繩兩端各系一顆陶響球,令約晃了晃它們,起身挂去窗下——

這樣,一串簡易且劣質的占風铎就做好了。

少女心情愈發好轉,撐了撐懶腰便躺去歇息,連日沒睡安生的覺全在這個午間補了回來,偶爾風攪得陶鈴響也驚擾不了她。

轉醒時朦朦胧胧間聽見閣樓下傳來說笑聲,令約揉了揉眼,呆了半晌才起身拾掇,下閣樓時但見郁菀坐在堂屋搗香,賀無量則跟雲飛蹲坐在廊下忙着甚麽。

“唷,醒啦?”郁菀打趣她。

門前雲飛聽見,也回了頭:“姐姐可算醒了。”

這就有些難堪了,令約點點頭,轉了話去:“你們在頑什麽。”

小少年揮了揮手裏的東西:“在請教賀叔怎麽做竹蜻蜓。”

他說話時令約已經走到門邊,賀無量先起身來,錘了錘肩:“你陪他鬧會子,我得歇歇去。”

“嗯。”

雲飛也笑着起來,道:“我其實正是來找姐姐的!”

陪他頑兒了半日的賀無量:“……”

“元宵那日我聽阿顯說姐姐歡喜下棋,今兒我正巧得了副新棋,想請姐姐去我們院裏下會兒棋。”

少女一怔,眼底果然泛出細碎的光芒,又仔細觀察會兒小少年的神情,見他笑容真誠,黛眉微微挑高:“他只說了我歡喜下棋?”

雲飛不解其意:“嗯,是只說了這個,姐姐還喜歡別的甚麽?”

令約忙甩了甩頭,而後扶着門沿回頭看郁菀、賀無量二人,杏眼晶亮亮的,寫滿了“想去”二字。

郁菀掩唇輕笑,點頭放人去了。

賀無量倒覺得有些不妥,人走後瞅了眼郁菀,小聲道:“阿約一個姑娘家,怎好去見淵院裏?”

男未婚女未嫁,單想想便尴尬。

“難得遇見個肯與她下棋的,總不能不肯罷?”郁菀又往臼中添半錢荷花,忖量片刻後又道,“我此前與你說的夢境你怎麽看?”

“甚麽夢境?”賀無量不認。

郁菀瞪他眼。

賀無量敗下陣來,但還是要掙紮:“不過是憂心阿約婚事罷了。”

“那為何偏偏是霍見淵來的頭一日夢見?萬一真是姐姐他們托的夢呢?”

“唉,你教我說甚麽好。”賀無量有些怄,“此前還說萬事都依阿約的,這會兒怎麽單憑個夢就胡撞親?”

“我可沒胡撞。”郁菀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測。

賀無量愣住,回想起那日上山路上霍沉的眼神,片刻後伸手端過幾上的茶盅,喝涼水壓了壓驚:“這話還是等阿姊他們托夢再談罷。”

郁菀:“……”

“也好,容我再觀察觀察那霍見淵。”

賀無量:“……”

作者有話要說:  看出來了叭,阿約不是怪叔叔和怪阿姨的親女鵝,是我的(bushi

以下段落摘自賀無量先生的日記本:

晏平二年正月十七,晴。

見淵此人一身百為,極為穩妥,得此夥伴,夫複何求!改日必備薄酒小菜邀他前來。(全部劃掉)

罷,吾實痛心。

(說好的霍家人集體分裂,果然一個都沒落下(哦,霍老板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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