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應偷笑
令約跟着雲飛下了踏跺, 奇怪問起他:“怎這兩日都不見你?”
往常恨不得時時都跟在他三哥後頭。
“嗐,”雲飛短嘆聲,“此事說來話長,我二哥元夕夜裏遇上些事, 這兩日我在栗香園裏陪着他。”
“甚麽事?嚴重麽?”
雲飛聽她語氣吃緊, 忙擺擺手:“不嚴重不嚴重, 是我表意不清, 這原本是則笑話呢。”
“笑話?”
“正是, ”雲飛頗有些來勁, “他不過是教人捉弄了番, 那人原是個京裏來的富商, 在宛陽留有些日子了, 偏偏甚麽生意也不做, 我二哥本想去會會他,殊料那人徑直去了忘塵閣。”
說話間兩人已繞到院門處, 柴門大敞,雲飛站定擡手:“姐姐先請, 我過會子說給你聽。”
剛被吊起胃口的令約:“……”
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邁進院裏,算來,這是小樓易主後她第二回 進這院子,頭一次是與阿顯送紙過來。
“姐姐請樹下坐,我取棋盤出來。”雲飛說罷興沖沖朝廊上去。
令約原地張望圈,慢慢踱去東籬邊,梅樹下的石桌被人掃得幹幹淨淨,只有朵梅花呆呆的躺在上頭,她撿來手上, 眼神卻未轉開桌面。
石桌擺來這處已久,她也途經好些回,卻是這時才知這上頭雕有林園景致,假山小池、花樹亭臺樣樣齊全,就連池中朱魚都窮工極态。
她欣然扇了扇睫毛,指腹沿着幾本芭蕉輕輕貼去八角亭上,默默翻出記憶中雲飛與阿顯說的些話——
霍沉好像是個對住所百般挑剔的人。
難怪連石桌也精致,這般挑剔,住在空有溪竹的地方豈不是委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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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也!”雲飛在身後笑嚷聲,手裏端着方棋枰,棋枰上又盛着兩個棋罐兒和一只咕嚕。
懂禮的咕嚕見着人也問候聲:“咕咕咕。”
令約彎了彎眼,極為熱切地避開咕嚕,盯着棋盤過來。
咕嚕:“……”
兩人開開心心坐下,咕嚕乖巧栖至桌沿上,令約正琢磨着怎麽開口說執黑子的事兒,便瞥見兩人下來院裏,直直朝他們這端來。
“賀姑娘好。”阿蒙乖順叫了聲人,一旁不茍言笑的霍沉頓了頓,也面無表情地與人颔首示意。
雲飛也扯回腦袋,明知故問中又帶有幾分無奈:“你不是想靜靜麽?”
被拆臺的霍沉飛快瞄了眼院角的少女,随即接過阿蒙手中的量具,正經道:“靜好了,量量地。”
“……”雲飛才不信他,轉回頭來臉上還銜了抹笑,問令約,“姐姐執黑子麽?”
令約撤回目光,有些心動,但還是要端着矜持:“你是小孩子,你先罷。”
雲飛見她這般泰然,心想果真如阿顯所說厲害得很,便不推托,謙虛應下。
少女略有些遺憾,沒想到雲飛一下也不辭讓,唯有硬着頭皮将盛白棋的漆罐兒挪來手邊,開局時驀地提到:“方才的話還未說完。”
“唔,那個——”雲飛想到後面的事,猶豫會兒小聲道,“我忽又覺得此事不宜說給姑娘家聽,姐姐權當我先前犯糊塗罷。”
更何況三哥還在後頭,忘塵閣本不是什麽正經地方,他哪兒敢教三哥聽見他同賀姐姐說這些那些……雖也沒甚麽。
聽他這樣說,令約收回好奇,在她看來,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只垂下眉梢靜靜落子。
一時間,院裏半點聲響也未傳出,廊下假意劃溝壑的霍三公子頓了頓,回頭看去兩人那裏。
雲飛背對着他,往常下棋時最愛鬧騰人的這回竟安靜不已,再看對面坐着的賀姑娘,螓首低垂、目不轉睛地盯着棋枰。
倒想不到她還會這個,霍沉欣慰想着,挪去雲飛身後觀棋,兩人竟沒一個留意到他。
不知站了多久,只見霍沉面色漸漸由欣慰轉向疑惑,又由疑惑轉向驚訝,劍眉微微挑高。
誰能想到,素日裏冷靜沉穩的少女會有如此厚顏……不,如此詭谲的棋品呢?
“嗒。”這是白棋落下的聲音。
“嗒。”這是白棋落下後又被飛速提起重新落定的聲音。
霍沉:“……”
雲飛:“……”
阿蒙:“……”
幾番反複下來,霍沉終于認清事實,這位少女的确是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悔棋,果真……非常人也。
他自認遇事沉着,可一遇着她,不知驚疑過多少回。
看來,往後還得再穩重些。
霍沉如是想着,耳根又詭異地泛了紅。不,并非他不夠穩重,而是他所有的不穩重都是因她而起,遇着她,他不單驚疑過無數回,還沖動過無數回。
終于,心思跳躍的霍三公子透過表面看向本質,又一次體悟到“鐘情”二字的酸澀。
可惜他鐘情的對象對此一無所知,并且頗有些慌張地發現——白棋贏了。
石桌邊緣觀棋的咕嚕悄促促往雲飛面前挪動挪動,後者還僵在他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上,直到霍沉戳了戳他脊背,急忙幹笑聲:“恭、恭喜姐姐,後手也贏了我。”
某人愧不敢當,心虛笑了兩下,暗裏惋惜世上又多一人與她止了棋緣。
确也如此,雲飛所受沖擊遠比霍沉旁觀來得結實,半晌才緩回神,再看眼前棋枰時頓覺如坐針氈,尋救命稻草似的倒仰起頭,一聲三哥還未叫出口,救命稻草就自己貼了過來。
“賀姑娘棋路新穎,不知從哪處學來?”
撇開棋品不提,棋路的确是有些意思在。
令約杏眸亮了亮,擡頭答他:“我娘教了我些,餘下的是都從棋譜裏摸索出來。”
霍沉對上她的眼,不受控地開始了他的又一次沖動:“不知霍某可否有此榮幸,與賀姑娘走上幾招。”
雲飛聽完這話差點沒咬了舌頭,委實佩服起他,忙将礙事的咕嚕抱進懷裏,騰出座讓霍沉坐下。
如此來,哪兒還有不應的理,令約遂又全心同霍沉對起棋來。
霍沉搖身成了正面受敵的那個,抛開驚詫,滿眼笑意地審視起敵方的手法和神情,結果竟真讓他覺察出一些不尋常。
對方每每悔棋,眼底要麽全無覺察,要麽便閃過些許慌亂,與此同時,手上動作也會刻意許多。
換言之,并非次次都是她無心之舉,還有明知故犯的時候。
這個認知教霍沉覺得新鮮,眼畔笑意愈發濃郁,雲飛看進眼裏,不禁陷入沉思:
二哥不是說賀姐姐是三哥的“苦頭”麽,可他瞧着,怎麽更像是“甜頭”?唉,倘他小時候敢這樣悔棋,恐怕早被敲沒了頭,三哥才不會對他笑成這樣!
莫名的,小少年竟羨慕起他賀姐姐來。
***
翌日清早,霍沉又随賀無量等人上了貓竹山,山林極廣,每日察看的都是不同區域。
這回他與衆人并肩走在前頭,商議着正事兒,就是總有些心不在焉,時常回頭看。
身後的小學徒們各自肩上挂了個小背簍,令約也是如此,雲飛、阿蒙兩個乖乖巧巧伴在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們話。
“咳咳。”賀無量試圖打斷某人肆無忌憚的惦記,輕咳一聲停下步子,朝衆人道,“就在這裏散罷。”
本也沒甚麽好瞧的,今日上山正是教這些精力旺的清清退筍來。
“是!”一群小學徒笑嘻嘻應下。
賀無量又不放心地囑咐句:“好生跟着各自師父,別光顧着掘筍,四周多留意些。”
終歸是些少年人,有的才跟學了三兩年,需在山林裏學的還多着去。
話罷,幾位紙農才帶着衆人散布去林間,令約則在人去後過去賀無量那裏。
賀無量低低咳嗽聲:“你帶雲飛他們近處走走便是,莫走遠了,我與見淵這裏還有事要談。”
賀無量甚至已經想好要請霍沉去路旁的石頭邊歇上會兒,豈料霍沉聽完,當即正大光明接過話:“前輩若是擔心賀姑娘,晚輩以為跟他們同行即是。”
都是自家人,有什麽話當面談起也無妨。
當然,這句并非霍沉所說,而是賀無量在他看向自己時順勢接來話後的,為此,自個兒害自個兒郁結番……這下倒好,人家甚麽也沒說,自己趕着認“自家人”了。
唉,賀無量又在心底長嘆聲,無奈束手跟上令約,與霍沉的談話也不知不覺停緩下來。
“姐姐,你們查林都查些甚麽?”走在前頭的雲飛好奇問起。
“嗯……一來瞧瞧哪處新筍生得密、長勢如何,二來瞧瞧可有人上山偷伐,更要留心有沒有哪處竹生了竹米。”
“竹米?”雲飛稍作回想,而後問,“書上說竹米難得,是鳳凰之食,可是這個竹米?”
鳳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實不食。
“正是,不過這說法是那些雅士的事,我們只知,竹若生了花結了實,不需多久整片林子都得枯。”
雲飛吃驚:“原是這樣,受教了。”又問,“那上山偷伐呢?”
“這是宛陽數百年前就有的規矩,貓竹山上的竹子歸紙家管,除了篾匠能伐嫩竹外,旁人若需伐竹,只許伐六年以上的竹,如若偷伐,按盜竊罪名處罰……只這條例有些知縣管,有些不管,像先前的老縣令,他不管這個,偷伐的人又多起來,不得不防着。”
她絮絮答答一長串,鑽進霍沉耳朵裏,格外悅耳,他甚至總結出一點:但凡說起與竹塢有關的話,她都能說上許多,而他也歡喜聽。
說話間令約也停在一片去年壅過的竹林空地,四周新筍叢生,蹿得快的已有半人高。
“就在這兒挖筍?”雲飛問。
“嗯,”她補充道,“是清退筍。”
一說退筍,霍沉又想到她生氣拔筍那回,将話問出口:“甚麽是退筍?”
沒有指名道姓,但都聽得出他是接着令約的話在問。
賀無量:“……”
老夫就在旁邊你問老夫啊!
令約偏頭瞧他眼,放下空背簍,熟絡用鐮刀指向他腳邊:“像這兩株,本是并生新筍,但稍高的這顆筍殼發黑,絨毛幹燥,一看便是退筍料子。”
眼神不大好的霍沉:“……”
她又偏了偏胳膊,指去阿蒙腳下:“那株筍殼尖頭也發燥的,便是明日的它。”
“受教了。”霍沉笑了笑,“往後定多請教賀姑娘。”
賀無量:“……”
令約睫羽輕扇兩下,端着矜持與他颔首,直到轉過頭才背着衆人翹高嘴角。
少女背影纖細清靈,黏着着霍某人的目光,兩人間萦繞起某種似有若無且不便公之于衆的情思,賀無量看進眼裏,徹底信了郁菀的話。
這可如何是好!
沒一個是他能攔住的!
作者有話要說: 郁菀:白教你了。
複更以來我竟一章都沒寫出來……但是存稿驟降!我真的能在存稿浪完之前寫完嗎,有些懷疑自己。
然後我昨晚熬夜看完了我的《葵花籽》???發現同樣是悶性子淡性子,古言确實難發揮很多,以後還是寫能夠自由自在浪的主角吧,也不寫太多家長了,家長真難寫(。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