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枰棋

來人正是霍洋。

自從他上回當着衆人面犯病以來, 兩人還是頭次見他。

令約下意識看向霍沉,莫名的,看不出什麽情緒,只好揮了揮綠茸茸的兔子, 回前院去。

仲夏将至, 早杏也已成熟, 霍洋來竹塢前順道買來一籃, 眼下擱在木椽邊, 被太陽照得金燦燦的。

霍沉瞥上眼, 走進椽下請人重新落座。

桌上擺着阿蒙備來的茶果, 霍洋不曾碰過, 霍沉坐下後徑直倒了兩杯半熱的茶, 送一杯到他面前:“大哥緣何來此?”

霍洋從方才見到的事上回神, 擠出個不像笑的笑:“今晨出府前恰巧撞見鮑管事,父親臨時差他備酒, 他遂請我向你傳些話……”

霍沉轉着杯盞輕笑聲:“我若沒記錯,大哥才是府上少爺罷, 幾時落到需替一個管事傳話。”

對上霍家人, 霍沉一貫牙尖嘴利,即便是小時候與他同病相憐的霍洋也不例外,甚至,每每對上他這位大哥,他總會有那麽一兩瞬覺得是在看自己。

他不想自己懦弱至此,不論他是霍沉還是霍洋,都不該懦弱。

可就是他在意得不得了的事,霍洋看起來半點不在意,還弱弱摸了摸茶盞補充句:“事關你母親的玉。”

“……”

霍沉語塞, 收起眼底的漫不經心,盡力轉變得自然:“大哥請講。”當然,還是有些許不爽,忍不住提議句,“下次有什麽話煩請大哥一次說完。”

霍洋“哦”了聲,如若不是表情誠懇,霍沉幾乎以為他是在扮豬吃老虎,有意捉弄他。

“鮑管事要我轉告你,他春日裏常犯頭疼,實在記不得在哪兒見過那塊玉,還是近日父親生辰将至,他預備邀姨娘回府時才想起……似乎是在姨娘院裏一個婆子那兒見到過。”

“回府?”霍沉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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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洋知他并不關心府上的事,哪怕是私底下派人打探消息都是不可能的,便向他解釋番。

原來,霍府那位李姨娘——霍濤的母親——早在兩年前就帶着孫兒搬離霍府,住去郊外的別院裏,每年只霍遠生辰時回來一趟。霍遠不把這位年老色衰的妾室放在心上,由着她去,更甚覺得她不在府上自己過得還要惬意,至于孫兒,他連兒子都懶得理睬,何況是隔着輩的孫子?

“孫兒?”霍沉額角跳了跳,有些事實在突破了他的想象。

霍洋鎮定抿了口茶,又做解釋:“二弟……二弟他兩年前喜得麟兒,孩子的娘親是忘塵閣的如夢姑娘,如今也跟姨娘住進別院。”

霍沉消化會兒,搖頭正色:“接着說罷。”

“噢。”霍洋說回玉佩的事。

鮑聰那頭回想起這事後,因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婆子偷拿去,便把那日在九霞齋見到的玉佩畫将出來,派了個小厮去別院悄悄打聽,果然昨夜裏得了消息。

那婆子生性愛顯擺,離了霍府更沒個約束,這玉佩早就在廚裏兩個婆子那兒炫耀過了,稍加打聽便得了準話。

鮑聰囑咐說暫勿打草驚蛇,那小厮就以鮑聰的名義将那兩個婆子打點妥當,回來傳話。

“今早鮑管事想來,便是想問三弟打算如何處置那婆子。”

霍沉靜默,連鳥架上的咕嚕都學會審時度勢消停下來,過了會兒,他道:“改日我要見她。”

當年他住在蒼莨館,李姨娘院裏的人就算再膽大妄為也不會闖他的居室——畢竟那是他那位什麽也不管的父親難得立下的一條規矩。

而他的玉佩始終藏在娘親的梳妝匣裏,臨走前一日才取出。

他明白記得,他将兩塊玉佩放在一起,并且執意認為直到臨行前兩塊都在行囊裏,又怎會落了一塊到了李姨娘的婆子手裏?

其中必有波折,他需要問問。

霍洋不問緣由,只點頭:“我回去便轉告鮑管事。”

“……”霍沉忍了忍,沒忍住,“我記得大哥從前功課不錯。”

霍洋愣住,顯然沒料到會從他口裏聽到這樣的話,或說,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人與他提及往事,并且說他兒時功課不錯。

“三弟為何提起這事?”

“我是想,大哥業以及冠,有些事便無需過分倚賴鮑管事,大哥意下如何?”

“三弟誤會了,”霍洋漲紅面龐,“只是這事最先是鮑管事做的,我若不轉告他于理不合。”

“……”

霍沉揉了揉眉心,想不通自己從哪處撿來的熱心腸,不厭其煩道:“我指的并非此事。”

他雖不過問霍府家事,生意上的事卻知曉不少,直問道:“你如今管着城北的生藥行跟灑金街的解當鋪?”

“正是。”

“兩間鋪面每日得益幾多,每年每月合計幾多,你可知曉?”

聽到這兒,霍洋隐約猜到了他要說些什麽,垂眸道:“從我管事起,鮑管事幫過我許多,算是我半個師父,他替我盤算料理,絕不會弄虛作假。”

可惜他還是理解錯。

“我談的并非鮑管事為人,而是大哥獨當一面的能力。”

擲地有聲的一句迫霍洋擡頭,局促勁兒又冒将出來。

“鮑管事管的可不止大哥一人,他堪過不惑之年,卻老得厲害,你當他還能為你主持多久?”

霍洋唇瓣微翕,沒說出話,霍沉也收起他的爛好心,言盡于此。

好一會兒,才聽霍洋道謝:“多謝三弟提點,往後我……”到底沒能說出句激越話語,停頓會兒,他轉了話鋒,“還有一事。”

霍沉不接聲,示意他直說。

“你大抵不知,近日二弟從揚州府領回個瘦馬帶回府上,父親無意中見到,喜歡得不得了,如今兩人争風吃醋,鬧得府上雞犬不寧。”

此事荒謬,即便霍沉覺得與他無關,也還是會以事外人的身份為這兩人語塞一陣。

霍洋臉色越發凝重,握上茶盞以緩解某種畏怯:“從春日裏父親痊愈起,他們就撕破臉,府上下人們都在傳,二弟與父親互相揚言要殺了對方。”

聞言,霍沉不禁想去那日在木作坊後巷遇到霍遠的事——

“可我活不了多長時日了,他們都想殺了我……我看見了,他們都發了病,都在夢魇,眼裏全是殺意,他們都想殺了我。”

是以,霍沉冷不丁地問上句:“你呢?”

話落,但見霍洋端茶的手一顫,猛的從座上彈起身,茶水翻了一手,幸好已經不燙。

霍沉仍在接着說:“你也想殺了他嗎?”

霍洋掙紮在原地,良晌答道:“我不想,也不敢,但我知道另一個我想……你知道嗎,我身體裏還住着個鬼。”

他說話時目光閃爍,“有一晚我犯了病,我拿着匕首去找他了,最後是被鮑管事發現帶回院裏的,若不是他,我大概已經進了地牢,或者被父親打個半死。”

他說完打了個哆嗦,又陷入沉默之中。

迂久,一陣熱風吹過,葡萄椽頂風鈴搖響,他忽地神思清明過來,不再說什麽,只跟霍沉拱手告辭。

霍沉靜坐不動,目送他向外去,約莫七八步時,霍洋又回過頭來。

“那你呢,你想他死嗎?”

霍沉面無波瀾,窺探不出甚麽心情,只用極平淡極平淡的語調答他,想。

“……如果明知道會有人殺他,卻不阻攔那人,你我都是幫兇,倘使後悔,便是一輩子。”他像是在說服霍沉,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說完後真正告辭離去。

雲影徘徊,木椽下忽明忽暗。

霍沉從盤中取出顆琥珀紅的櫻桃,撚着櫻桃蒂轉了幾圈,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皺起眉頭。

他是不會多管閑事的,就算霍遠真的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

前院,令約帶着兩只狗尾草兔子踏進堂屋時,只有阿顯在東窗下哀怨抄書,見着她懶洋洋喚了聲阿姊。

她敷衍應和聲,而後疾步繞去板壁後,上了閣樓。

阿顯停下抄書動作,暗覺不對勁,等上會兒,又聽她下樓來。

“阿姊。”他再叫一回。

聲音比剛才精神得多,連廚裏洗菜的郁菀都覺得好笑來:已經是個破鑼嗓子,怎的還不停叫人?

結果令約仍是沒有感情地敷衍聲,随後小跑出屋,到溪邊舀了筒清水回來。

阿顯不甘心,接着叫人:“阿姊阿姊。”

“嗯?有事麽?”

她總算認真回應聲,阿顯逮着機會問她聲在忙些什麽,她擺弄兩下,笑吟吟回頭:“養兔子。”

阿顯:“……”

為了證明她所言不假,令約抱着小竹筒坐去阿顯對面——那節刻着“巧若令約”四字的竹節已教她加工成一只小竹瓶,如今灌進水,插上莠草做的兔子,的确稱得上是“養兔子”。

阿顯良久語塞,難以置信自己竟輸給了這兩只醜兮兮的兔子,于是惱羞成怒嘁了聲:“小孩子玩意兒。”

小孩子玩意兒就小孩子玩意兒,橫豎不是她編的,令約反而笑彎黛眉,将小竹瓶擺去窗臺上,兩只兔子一左一右安置穩當。

阿顯故作老成地搖搖頭,接着抄下一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方才惱羞成怒發出嘲諷,一不小心倒又反了中庸,真是氣死顯了,做什麽君子!

小少年漸漸回歸哀怨狀态,令約也重新想到潘雯的事,好奇驅使之下,去廚屋裏找郁菀。

昨日郁菀同秋娘去了肉市,各殺了只雞,今日做起梨炒雞,見她來以為她是“忙病”犯了要幫忙,趕緊攆人。

“不是這個,我是想問娘一件事兒。”

郁菀日日替賀無量送餐,偶爾會在小橋頭碰見潘家娘子,兩人頗有些交情,想必是知道些什麽的。

她問完,郁菀吃驚得梨也不切。

一是驚訝于令約會專程問起誰來——她從小到大沒個親密夥伴,就連潘雯都是當初幾個大人們叫在一起玩兒的,年歲長些反而疏遠起來,從未像今日這般主動問起過什麽。

當然了,據她所說,潘雯沒去紙坊就是最大的反常,必須得問上一問。

二便是吃驚他們家這姑娘似乎不怎麽聽她的話——要知道,早在桃月裏她就提起過這事,偏偏她絲毫不曉得,不是沒聽又是甚麽?

她佯裝生氣趕令約出廚屋,順便給她指條明路:“阿顯都省得的事,你問他去。”

令約不耽擱她做菜,回到桌前。

阿顯坐得離廚屋極近,自然聽清她們的交談,等人坐下,筆往筆格上一支,悄聲嘀咕:“阿姊問她做甚麽?霍大哥成日跟着你你怎麽還記得她?”

“胡說什麽?”她嗔怪句,阿顯這才托着下颌沒精打采告訴她。

“娘那時說的是,孫媒婆替潘雯說了樁親,想來就是為這個呆在家裏的罷。”

“說親?”這等大事她怎會半點沒聽着?

“嗯,好似是虞嶺那邊的人家,再細的娘也沒說,”阿顯看穿她的心思,小聲提醒道,“你那時在和霍大哥怄氣。”

令約:“……”想不到她氣得還挺厲害?

“說起這事,前些時候我還和聞慎他們聽見另一樁婚呢。”

“你們念書人瞎打聽這些做甚麽?”她說着往前傾了傾身,“說來我聽聽。 ”

“我們可不是瞎打探,吃包子時聽見罷了,你若不問我這事我也記不得。”阿顯維護自己句,倒也瞧出她今日心情極好,直接說來,“聽他們說周記米行那位大公子也讓孫冰人說了門親,等芒種後就要去虞嶺提親。”

“他不是與方家有婚約麽?”

“你從哪裏聽來?我也算半個城裏人,我怎不知?”

打小就進書院念書,多年來大街小巷哪條沒串過?他又不是甚麽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大大小小的傳聞總會聽說不少,故稱得上是“半個城裏人”。

“嗤,”令約被他逗笑,邊答,“我記得是小時候去榮祿齋時聽方柔說的。”

“才不是,我聽來的版本是她瞧不上周家大哥,始終含含糊糊不肯應下,周家大哥為了等她,等到弟弟都成了親,最後還是周家夫人找媒人上門的。”

正這時候,郁菀提着個提匣出了廚屋,看着他倆似笑非笑地搖搖頭:“兩個小長舌慢慢兒聊,我送飯去,聊出結果了記得去裏頭找東西吃。”

阿顯:“……”

令約:“……”

也對,聊這些做甚麽?

***

翌日清早,某人一改往日匆忙習氣,下閣樓後磨磨蹭蹭吃起早餐,郁菀和阿顯吃着吃着,便把目光投去她身上。

“……”

令約默然,許久後迫于無奈清了清嗓子:“今日有人約我下棋,便不去紙坊了。”

“噢,有人約你。”阿顯極會挑話,也極會挑事,引得令約瞪他眼,他便真誠反問,“不然是真想和你對局麽?”

令約:“……”

“咳。”郁菀跟着瞪了眼阿顯,用眼神告誡他,就算是說實話也應揆度揆度,而後笑道,“去罷,把昨兒夜裏捏的竹葉粽帶些去。”

令約點頭,飯罷提上幾只綠油油的小粽,在四道極為關切的目光追随下出了小院……院後,霍沉果真坐在椽下守株待兔,不過始終望着溪側小徑,沒發現她從西側繞來院前。

她站到門邊,敲了敲半敞着的門,而後從月季枝條旁探出頭,看向葡萄椽底。

像只兔子,轉頭瞧見她的霍沉如是想道,一面欣然起身扮起門童,害得從堂屋裏沖出來的阿蒙無所适從,好在,令約交給他幾只竹葉粽教他送去廚裏。

人走之後,霍沉按捺着笑請她看往院東,那端葡萄椽下,棋枰、茶點皆擺齊全……只等她光臨。

令約今次不再謙讓,徑直坐去黑棋前頭,而霍沉的确如阿顯所說那般,不圖和她對局,只一個勁兒地說起無趣話,更像是雲飛附體。

譬如,“兔子可還好?”

話問得活似他送了兩只活兔子。

“嗯,怕枯得快,養在水裏了。”

話答得活似她養了兩只會游泳的活兔子。

再譬如,“後兩日忙些甚麽?”

令約抽空擡眼,見他唇邊笑意慊足,忍不住跟着高興起來,道來安排:“明日接着去紙坊忙工,後兩日留在家裏搭秋千。”

——那日将十二帶回家後,她便決定要把它做成秋千,後來幾日,聞慎那頭替她畫出幾張“秋千椅”圖紙,比尋常秋千好看得多,甚至能裝點些絹花在旁邊,愈發教人喜歡。

霍沉詫異:“你一人搭?搭在何處?”

“院西的梅樹旁罷,那兒寬敞。”她先答後半句,在棋盤上偷偷耍個滑頭,再道,“我瞧圖紙上畫得容易,便先搭搭看,實在難辦再找爹爹幫我……”

霍沉點頭。

沒一會兒,又聽他問:“不打算進城?”

“暫且沒這打算,”說着,令約落棋的動作頓上一頓,擡眸打量起他,“怎麽雲飛不在,你擔了他的活兒?”

說不清她究竟是直言不諱還是拐彎抹角,但霍沉明明白白聽懂了她的意思——倒是活了二十年來頭一次有人嫌他話多。

他把這話說給令約以示控訴,後者心虛,但還是要嘴硬:“休要冤枉我,我只是想,你平日裏不這樣話多的。”

“你平日裏也不這樣話多。”

“……”令約一噎,好好的話被他一接,她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幸而霍沉及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試圖補救:“咳,這一步走得妙。”

“……”可她還沒來得及悔棋呢。

考慮到自己天性嘴笨,霍沉不對自己讨好人的本領抱有希望,索性将原計劃裏放在最後說的話往前挪了挪,穩重提議道:“我是說,兩日後去城裏看看比較好。”

到底愛記仇是本性,某人生生忍住“為何”二字沒問出口,只用眼神告訴他,她很好奇。

霍沉手下不留痕跡地讓了招棋,而後慢慢道來:“九霞齋即日告竣,我猜你定是想去看上兩眼的……”

作者有話要說:  毫無求生欲的霍老板。(我要劇透,文案名場面就是在九霞齋內發生的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瑪卡巴卡 4瓶;三好娘子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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