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梅雨霁

梅雨時節天難免陰沉, 槐蔭弄裏除去青石古井便是高槐老樹,遮擋住窄窄的天,更顯隐蔽阒靜。

雨雖停已久,可槐樹上積攢了不少雨水, 不時順着枝葉滾落幾滴, 落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抑或是油布傘上, 嘀嗒一聲。

古井旁守着個三歲模樣的小光頭, 仰頭張望張望水陰陰的天, 再歪頭打量打量槐樹下的人, 許久轉過身, 問井邊的年輕婦人道:“娘, 那二人可是杓倈?”

“唉喲——”正汲水的婦人失手松開井繩, 轉手拍了下小孩兒腦袋,“哪處學來的诨話?休說人家。”

“可雨都停了, 他們還在樹下撐傘。”

“……”

婦人擡眼看去,心道是傻了些, 但誰教人家由不得人編排呢?她索性伸手掰轉過小家夥的腦袋, 壓低聲訓斥:“人家郎才女貌,哪容你一個尿床小子說蠢。”

“我沒尿!我沒尿!”小光頭瞬間羞紅臉,将注意從樹下兩人身上轉開,狡辯起來,“分明是午睡時梁上漏了雨……”

令約聽到這裏,低低嗤笑聲,随後仰頭打趣邊上某人:“可聽見了?說我們是杓倈呢。”

“童言童語,豈可作真?”霍沉不滿于小光頭的話,明說着不作真, 卻還是記着幫人洗脫笨名,“傘是我撐的,就算是笨瓜杓倈也只我一個。”

令約抿唇笑笑,還要說什麽時卻見霍沉朝她打了個噤聲。

她默默止笑,心領神會從樹後探頭,一眼見到巷口處教一汪水攔了去路的小少年。

本是繞兩步就能避開的積水潭,少年偏要冠上加冠從上頭躍過去,因而在巷口退上幾步、又跑上幾步,多耗了些時候,待人越過水坑徹底遠去,這才聽小光頭幽幽說道:“娘,又過去個笨人。”

“……”

令約忍笑不力,再次笑出聲,霍沉似是意外地看看她,真誠發問:“好笑?”

“……”令約撇嘴,扭回頭反問,“不好笑?”

霍沉哪兒敢說話,無言盯着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罷,你幾時覺得好笑才是怪事,”令約不與他計較,單換了話問他,“當真不等雲飛?”

“不等,誰教他半道丢下你。”

“怎是丢下我?論丢也是我丢下他才對。”

她又不是小孩子。

霍沉聽出她的言下之意,暗暗生出些笑意,更為理直氣壯:“總之不等。”

“……”

——才然兩人從九霞齋出來,剛走到槐蔭弄前就見雲飛跳着石階上了甘澤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雲飛看來弄口的瞬間,霍沉一把撈過令約,将人帶進巷裏。

也因這個,兩人才成了小光頭口裏待在樹下撐傘的呆子。

令約教他這話堵了堵,噎過才小聲嘀咕句:“怎還不及做弟弟的懂事?”

說話時恰逢身後母子二人提水回院,小光頭擡高嗓門吼了聲瓦當上的鳥兒,霍沉似乎沒能聽清,追問一遍:“什麽?”

此等壞話令約是斷乎不會再說的,于是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替雲飛辯解來:“我是說……雲飛也只是擔心兄長罷了,換作是你不也一樣麽?”

“可方才那句聽着不及這句長,”霍沉似笑非笑拆穿她,“像是在說我不不及做弟弟的懂事。”

“……”

令約微愣,起初只是難堪于扯謊被他發現,末後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逗她,當下惱羞成怒。

然而還沒來得及發作,霍沉又正經起來,接着她那話算道:“我又怎會同他一樣?可不及他笨。”

惱羞成怒的某人:“……”

這話聽着倒像是在反擊她那話,令約細品了品,覺得按小光頭的說法看,霍沉這是在以五十步笑百步,不過該好奇的仍是要好奇,因問道:“此話怎講?”

“我斷不會像他那樣瞎操心,”霍沉意有所指,“付雲揚近日忙些甚麽我只消動動腦便能猜到。”

是嗎?

令約半信半疑看着他,剛要問話,霍沉卻又示意她往弄口看——先前經過時神采奕奕的小少年似乎遇到甚麽費解事,這時蔫頭耷腦折回,繞過水坑消失在弄口。

“這下可好,定要委屈半日。”她轉過頭,似無奈又似嗔怪地瞪霍沉眼。

霍沉倒也不是真想惹人郁悶,斜過手中的傘,合攏道:“跟上便是。”

兩人就此離了槐樹底下,一徑走到巷口處時又整齊停步,只見雲飛站在甘澤橋頭跟兩個婦人說話,一個微微胖,一個瘦棱棱,皆眉開眼笑……說着說着,便跟兩人朝下游走了去。

令約:“……”

若沒看錯,那二人都是宛陽的媒婆罷?

畢竟胖的那位不是旁的誰,正是常到她家說親的孫媒人,而另一位,雖不及孫媒人名氣大,但也撮合過不少婚姻,有所耳聞的。

可兩個媒婆與一個小少年有什麽好說的?

自是無關。

那麽與之有關的……

她思忖間冒出個猜想,奈何猜想裏的主人不肯認,及時掐斷她的思緒:“不是我。”

頗有些着急否認的意味,令約語塞,随即低頭咕哝聲:“誰說是你了?”就好像他不解釋她就會誤會似的,怎會?!

——實則是惱羞且氣哺哺地想着。

偏生某人毫無求生念想,接着推诿:“必是付雲揚。”

他就算是有意托媒人,也斷不會尋上那位給人亂撞親的孫媒婆。

可令約哪知他想的甚麽,只幹巴巴應他聲:“哦。”

霍沉見她沒甚麽興致,松了口氣,走到橋頭才覺察出丁點不妥,試探問起:“怎不說話?”

“……”令約偏眼瞄他,走了幾階才給面子地問上句,“方才你說猜得出付公子在忙什麽,說來我聽聽呢?”

話又引回适才在槐蔭弄裏談的事上,霍沉只手抵唇,幹咳聲才答她:“此前雲揚差人去請了個雜耍班子,今日回城時正好撞見,想必是在安頓他們。”

“雜耍班子?”

令約呢喃聲,琢磨得稍深些,便聽霍沉道:“這班子小有名氣,往年去江西時雲飛看過一回,最愛他們的把戲,的确有趣,到時可想瞧瞧看?”

“想瞧的可不是我……”必然是另有其人的,比如說某位愛看把戲的小才女。

她想通這中緣故,不欲插足,亦不再多言。

霍沉一笑,順勢轉了話問:“方才路上因何耽擱?”

他教霍濤攔下許久,此間她理應到了九霞齋才是,卻不料還是在途中見着,想來是大有緣故的。

果然,令約想了想,将湯篷底下見到餘姑娘的事挑挑揀揀說給了他,且不忘提一句霍洋也在那處的話:“只是我總覺得他有些古怪,分明在縣衙外時還好好兒的,結果在那兒——”她頓了頓,“我也說不出究竟哪兒怪。”

說到最後她越發糾結,霍沉則端出副了然神情,道:“興許我能猜出一二。”

令約狐疑:“你又知道?”

“興許。”他并不吊她胃口,當然旁人的事也斷不會教他有這興致,而是直接言明,“那日霍洋所言‘救命之恩’可還記得?适才霍濤便與我提起此事,當初他滿口胡謅教霍洋誤将你認作恩人,而那位真正的恩人,卻是這位餘姑娘。”

令約聽罷訝然,緩了緩才明白過來:“原來如此,怪道他始終不自在……”

一語罷,街側窄巷裏忽走出個抱着瓜的行人,拐了道彎走至二人前方。兩人對視眼,之後靜默許久,直到與那人分道後才聽令約接着問:“霍濤攔下你就說了這事?”

“自然不止。”霍沉偏頭看她,莫名笑了下,惹得令約挑起秀眉。

“笑什麽?”

“想笑而已。”

“……”

确實像他會做的事……令約收起疑惑,也覺這話她追着問并不合宜,故而另起一事提起:“罷,不談這個,我只好奇好奇今日衙門裏的事是何緣故,你為何省得那人匿稅?”

說話間兩人恰也穿出燈心巷,上了登月橋,入眼只見東風樓門窗緊閉,立在雨後的長街上竟顯得有些蕭條。

霍沉掃了眼濕漉漉的酒旗,答她:“卻也不難,我與雲揚托了個奇人相助。”

奇人?令約不語,接着聽。

“我二人起初只是疑心于此,待方家往蘇州采購綢緞時更覺怪異,方家從不做這買賣,此前又因‘東西南北風’虧損錢財,如今不當涉這險路才是,是以找上位舊相識相幫。”

聽到這處,令約腦海裏倏地靈光一現,冒出個人影來。

“那個道人?”口吻不太确定。

霍沉訝異一瞬,須臾莞爾:“正是。”

二人繞過東風樓,霍沉繼續道:“卻也不是甚麽正經道人,除了游走蔔卦,心下全是美酒、錢財,早年曾為錢財幫舅舅捎了些信,且到家中蹭過幾回吃喝,便算認得。

“蘇州回宛陽路上由他跟着方家,過稅卡時有意留心,暗裏探出些許不妥消息,我再借這不妥與這證人檢舉到衙裏,由他們做大人的了了此事。”

短短幾句道明緣由,令約邊聽邊也串起許多零碎事——

知曉當初那位寒去公子與霍沉是如何結下淵源,也知曉那小道為何會拜訪霍沉,更明白上月裏霍沉說往後不定能吃到東風樓的蝦餅是何意思……

沉吟片刻後,她好算想透,嘴角輕輕揚起,後知後覺點評四字:“大快人心。”

“咳,”霍沉假意咳上聲,看似得意,“或許還有更大快人心的。”

“……”

令約擺出副困惑表情睨向他,所困惑的暫且不是那件更讓人大快人心的事是甚麽,而是困惑身旁這人究竟還知道些什麽。

“怎麽你什麽都知道?”

她忍不住問出口,霍沉卻突然欲言又止,适才的幾分得意怪異地沉寂下來,甚至還蹙了蹙額。

令約愣愣瞧着他變臉,一頭霧水:“總不會是我說錯什麽罷?”

“不是。”

“那你好端端的臭什麽臉?”

她說得毫不客氣,霍沉失語,許久才按下那股突然蹿出的不耐煩,端得坦率:“是因我想說的事是從霍濤那裏聽來。”

“……”

“一件能教你舒坦的事。”他強調。

“……”令約輕嘆聲,面上露出丁點無奈,“你和他計較甚麽?”

“計較我什麽都知是因他什麽都知,你想聽的事也是他先知曉。”

這是吃起自己釀的醋?令約暗想道。好長時日不見,她一時倒難招架住這話,唯有極力放得淡然:“這又何妨?就算是他先知道,還不是不曾說與我……倒是你,勾得人好奇轉頭又別扭不說。”

“……”

控訴至此,霍沉不得不反省起自身,其間令約不時瞟他眼,威力更甚,直到走出主城、遠遠見到竹林時他才想開,吭了聲:“此事仍與方琦相幹,”又不情不願補上句,“也同霍濤有關。”

“嗯。”令約輕應聲,以示洗耳恭聽。

“可知當初方琦為何傾心于你?”

開門見山一問,令約聞言不覺蹙起眉心,反駁道:“我不覺得他是傾心于我,起初不是,後來便更不是。”

霍沉聽得一愣,倏爾像是雲開雨霁,笑了一笑:“倒是我想錯來。”

“想錯什麽?”

“我原以為此事鬧心,被那等小人傾慕,定教你惡心。”

他滿臉認真地說,令約眨巴眨巴眼,愣道:“就這?”

“就這,”霍沉頓了頓,“既如此,想來我要說的話也不算甚麽開心事——”

“休想不說!”令約驀然出聲,制止完連她自個兒都覺詫異,但還是接着解釋句,“總不能又讓你多個‘秘密’。”

談到“秘密”,霍沉難免有些別扭,索性別開眼平視前方,妥協道來……

***

事情需從霍濤悔過自新講起,因在府上接連學習數日,日子過得索然無味,他便另尋興致玩起霍府肅清游戲,抓小賊、罰懶漢、甚至捉起奸情,玩得不亦樂乎。

幾日前又從自己院裏揪出個小厮,正是收了方琦好處常與他傳消息的那個,那小厮見事情敗露,連連磕頭、樁樁認錯,最後竟抖出件趣事——霍濤自覺有趣的事,其後不知出于何種心思又特地尋來說給霍沉聽。

這件事便和當初方琦向賀家提親有關。

方琦此人平素最不喜霍家人,倒不是為了生意上的糾葛,而是始終記着年幼時在學堂裏的種種憋屈。

彼時霍沉尚在宛陽,霍家三兄弟與方琦年歲相仿,同進學堂啓蒙念書。

方琦自幼好顏面,每每背得一篇詩文就忘形顯擺,衆多同窗裏唯獨霍濤瞧不上他,常指出他哪裏出錯,而霍濤本身是個無時無刻不淘氣的促狹鬼,被他比下去方琦自然不甘。

更不提霍洋與霍沉,那時二人常得先生誇贊,方琦對此既羨慕又嫉妒,家去與父親述說委屈時,卻反過來被父親訓罵。

因而從那時起他便将兄弟三人當做敵人,小小年紀便想着要踩到他們頭上,可惜他越使勁越不及他們。

後來霍沉離了宛陽,霍洋漸漸像是泯然于衆,再過不久另外兄弟二人就被鮑管事領回府上教授經營之事,方琦最終都沒能在書院裏趕過霍家人。

随着年歲漸長,霍家兄弟也慢慢背上惡名,而他則成了衆人口裏的翩翩公子,他自信自己已超過霍家人,尤其是當初常鄙薄他的霍濤,可他終究是被輕視怕了,自信于此的同時又對甚麽東西放心不下似的。

于是就有了那名被買通的小厮,不時從他那兒聽得些霍府內的動靜,方才安心。

而那件霍濤覺得有趣的事是在三年前發生,彼時的少年霍濤似乎頭一次嘗到不遂心的滋味,總是會想起那個将他摔進泥地裏的少女。

可惜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心意時已經遲了,他早将人得罪徹底,非但戲弄了人家,還小氣報複回去。

後來某日,鮑聰無意間向他透露一事——如今想來恐怕是有意挑撥——道是霍洋拿出些積蓄交給他,請他去紙坊裏找賀家槽主賠不是。

霍濤聽後頓時怒不可遏,勒令鮑聰将霍洋的“好意”還回去,并且絕不準後者再以別的法子送賠去。

鮑聰“唯唯諾諾”應下,等人離去後他便陷入混沌,一時氣霍洋蠢笨自作多情,一時惱那個丫頭片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時又氣自己,最後索性差小厮搬來壇酒澆愁。

少年醉得不省人事時是那小厮在邊上伺候他,只聽他口裏不住念叨些人和事,或是咒罵霍遠,或是嘲諷他娘與霍洋,又或是嘀咕着甚麽不要命的姑娘……

那小厮近乎日日跟着他,聽後立即猜出誰是那不要命的姑娘,當下若有所悟。

待他将這些話遞到方琦耳朵裏,方琦也似從中知悉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且想出個絕妙的、能将霍濤徹底比下去并折磨于他的主意。

那小厮稱,方琦那時聽了這話恍若興奮過頭,竟失态大笑幾聲,此後沒兩日他便聽說了方家向賀家提親的話……

想來正是以此證明其卓越,只沒料到宛陽竟會有姑娘拒絕他,他也從這裏吃了癟。

此番雖未教霍濤勝過,但他亦沒勝過霍濤,為此方琦心中又滋生許多不甘,也越發堅持這主意,頗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

然而誰也沒料到會半路殺出個霍沉,強行終止了他的持久打算……

***

“到頭來,不過争了場寂寞。”霍沉這般嘲諷作結,話罷偏頭,瞧向令約。

雨歇之際的竹林許是倦了,不與人談堅韌,稍有風動,便懶散擺下密密的雨珠,是以二人一進竹林就撐起傘。

與在槐蔭弄時一樣,二人合撐一把傘,不過這回撐的是令約的傘——區別在她的傘上繪了花鳥。

大片的牡丹罩在令約上方,襯得她臉有幾分紅,霍沉看上兩眼後莫名将傘轉開半圈,光影倏變引得令約也朝他看去。

四目相對,霍沉微微挑眉,問她:“這下可知我與他計較甚麽?”

“……”大概是知道的。

可她實在想不通這有什麽好計較的,似霍濤那般的“心意”又何嘗不是個笑話?哪值得他放在心上?

她低頭看路,直言道:“分明是你自找不快,又何苦?我幾時待別人比待你好了不成?”

霍沉輕輕勾起唇角,依舊是理直氣壯:“倒不曾有,但抵不過我小氣,見不得旁人有這心思。”

令約聽得又氣又笑:“那便辛苦你好生氣着罷。”

“好,往後我氣我的,便不煩你。”

話答得無比利索,絕不像是在頑笑,令約除了無奈還是無奈,除了随他再無他法。

……

穿過竹林,油布傘被霍沉合攏還回令約手上,而後便見他放緩腳步,走至橋側,撐着橋欄看往上游。

令約自然猜出他在瞧什麽,也走到橋欄邊,與他隔開兩人距離,放眼望向上游處鋤了雜草、變得空曠的地方。

她原以為此情此景下霍沉或會說些甚麽教人難應付的話,結果卻是她想多來,霍沉從頭至尾都只是安安靜靜盯着那頭,僅僅是面上露出似有若無的笑。

她偷瞄他兩眼,默默綻開笑顏,為了不讓他發現,忙低頭看橋底。

連雨數日,溪流要比平日裏湍急得多,也漲高許多,但仍舊清澈。她從水裏也能看見他,看見他微微俯低的上身被急流沖散、看見他撐在憑欄上的手換了姿勢、看見他随她低了頭……

令約對着水底的影子怔了怔,片刻後從水面上挪開眼,朝身旁看看。

霍沉唇邊仍挂着抹飄忽不定的笑,望着水裏的少女突然開了口,談的卻不是令約以為的“教人難應付的話”,而是件再正經不過的事——

“往蘇州賀壽這幾日,我因老壽星的一席話定下個主意。”

令約聽得遲愣下,腦袋卻清醒明白他說的是教雲飛的老先生,不由問道:“什麽主意?”

“在宛陽興辦間刷印坊。”霍沉說着擡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而後再次轉視前方,狀若為難道,“只是不知是建在城內好,還是建在溪邊好。”

“什麽刷印坊……”令約尚且茫然,不假思索便将心下所想之事問出口,“你方才便是在想這事?”

霍沉回眸,似正經又非正經地問:“莫非我該想些別的?”

“……”令約到底忍住,心眼裏揣摩起霍沉的用意,不知他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懷疑他是在逗她。

“還是說賀姑娘想的是——”

霍沉堪堪開了個頭,令約至此近乎肯定他是有意為之,急忙擡起右手,預備捂住某人接下來的話。

“又要胡說。”她正色唬他句,裝得有模有樣。

而霍沉似乎已經料到她這舉動,當即伸出右手擋來面前,因此,令約只碰到個堅硬的、略帶涼意的東西……

她愣了愣,撤回手,但見霍沉手裏托着個白瓷小罐看着她。

又玩甚麽花樣?

“咳,我從蘇州買來,瞧瞧看?”

令約睜圓杏眼瞧他,短暫地遲疑下,那股被人逗趣的不滿就消失殆盡,最後只慢吞吞接過那小罐兒,又當着霍沉的面揭開。

罐子裏盛滿膏脂,質地晶瑩細膩,氣味則似荷花清香,好聞至極。

“掌櫃的說這花膏既可做面脂,也可做手膏,我見這荷花氣味正是你喜歡的……便随手買來罐。”

令約垂頭蓋好瓷罐,許久才憋出句話:“胡吣,我從未用過這氣味的手膏。”

霍沉聞言又将手合握成拳,抵到唇邊極盡含糊道:“可你用的牙粉是這氣味……”接着嘟囔聲,“遂想借你試上一試。”

令約姑且來不及想霍沉是如何得知她用荷花牙粉的事,只将注意放在後一句上,想通是怎麽個“借”法後,只覺頭上竄出朵火苗,熱得人無所适從,是以着急對他立下一誓:

“那就想想罷,往後我只改了這動作。”

“……”

難道又逗過頭?霍沉心底嘀咕聲,見她背身往前去,信步跟上。

令約則是在背身之時想起還未答謝他,可又因種種難為情尚未消下,只得暫時吞了那話,生硬轉說他話:“你還未說完你那刷印坊。”

霍沉知事不宜過火,因而乖巧順着她說:“‘我那刷印坊’尚還是個念想,此念先是因老先生而起。

“先生稱宛陽以紙聞名,世上文人雅士大都知曉此地産紙,卻不知此地的讀書人連書也難得,又道毗鄰幾地皆不善教學,倘若此時于宛陽興印刷、辦書社、重治學之事,假以時日不準能跻身繁華都會之列。

“其後則是因雲飛而定……兄弟好友皆在念書,唯獨他進不得學堂,如今好容易有了這愛好,倒不如教他敞開了玩兒,也好讓他在那俗規面前威風威風,他日玩兒出些供文人們讀的書,也是他的能耐。”

“好極!”令約笑道,擡眼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小院,腳步趨停,“那要幾時才辦?”

“還需等些時日,在此之前——”霍沉驀然打住,停頓片刻再道,“此前尚需布局謀劃,不單刷印坊需選址,懂手藝的匠人也需從外地請聘來,其住所更不可少。”

令約受教點了點頭。

霍沉就此打住,人也停在半邊籬笆前,到了該與她告辭的時候。

多日不見,這時二人心底都有些惱——惱方才沒在橋上多站上會兒。不過霍沉的心事還要深入一層,眼下腦子裏磨轉個不停,許久才聽他輕笑下。

這笑在令約聽來又像是逗她的征兆,于是立即防備好他。

霍沉對此感到好笑,盯着那雙圓溜溜的杏眼笑道:“适才在槐蔭弄裏你說錯一事。”

“什麽?”

“說我幾時若覺甚麽事好笑才是怪事……實際上這早便不是甚麽怪事。”他笑意不減說完這話,卻又不留接話空隙給她,轉說起別的,“近日我與雲飛還需回鹿靈一趟,刷印坊的事當同舅舅商議商議。”

“噢。”

令約回應聲,思緒果然教後一件事霸住,直到霍沉告辭離開前院、她也轉身進院時方才遲鈍想到前半句——

那話分明是在說他也會覺得好笑,且極有可能是因她覺得好笑。

想通這個,她背着人怄了回氣,上臺階時憤憤不平地想:若不是他越發愛逗人,她又怎會做那些可笑舉動?

不過這氣怄得極短,才踏進門檻就教某種驚詫替了去,她愣愣看着地上的西瓜,試着喚了聲郁菀。

郁菀當下正坐在偏堂看書,聞聲反扣過書,出來堂屋裏。

“娘,這瓜是打哪兒來的?”

令約面上的驚詫還未散去,指着地上的西瓜問她。只見地上的西瓜從牆下堆到堂屋中間,竟比縣衙前賣瓜老漢的一車瓜還要多,實屬誇張。

“怎還問起我來?來人送瓜時說的可是他們家姑娘與你約好的此事。”

“……”

令約頓了頓,快便明白這瓜的來歷,不覺語塞,之後無奈失笑:“哪裏是和她約好?那時我只當她是随口說說,誰承想竟是做真?”

笑罷又覺為難:送來這許多,哪兒能吃得下呢?

“不若搬些去後頭,就說是阿妧送來?”

郁菀溫和一笑:“天真,你以為他們沒有麽?”

“……”也是,論親疏她才是疏的那個呢,令約不由頭疼。

“如今唯有借花獻佛,将這瓜送些去紙坊裏,供人消消夏也好,否則過些時日壞在家裏,蟲蟻非占了這房子去。”郁菀對此自然也是無奈,“不過需你寫信知會聲,人必然是要謝的,比這還要緊的是将她勸住,往後再別……”

話未說完,令約卻完整會意,無非是讓封妧再別做這憨事……

她無奈笑了下,應下此事,郁菀到這時才反問起她:“為何又去這許久?買的東西呢?”

令約抿了抿唇,去得久麽尚且好說,至于買的東西……連驢帶貨都留在九霞齋裏,小夥計說日暮時親自将它送回竹塢,只請她放心跟他們公子走。

她将此事過了過腦,對此只送了自己兩個字——

丢人。

***

雖說霍沉早便提起要回鹿靈的事,但令約全沒想到他剛從蘇州回來兩日就又離開。

彼時令約正坐在鏡臺前梳頭,聽到底下傳來動靜,當即走去窗邊瞧看。

入眼只見阿蒙和雲飛前後腳跑出小院,角逐似的朝馬棚底下去,霍沉則信步走下臺階,身後不遠處跟着咕嚕。

她緊盯着他,目光追随他出了小院,見他輕掩上柴門,側身将咕嚕招呼去他那兒,在月季前窸窸窣窣一會兒後忽然擡頭朝她看來。

令約頓時定在窗前,不自在地撥弄下眼前的風鈴,佯裝成偶然間來到窗邊的模樣,然樣子還沒裝夠,咕嚕就撲棱着翅膀飛來她窗外,嘴裏還叼着張折好的信紙。

許是因天氣濕潮,信紙保管不妥略有些吃墨,從背面看時墨跡極其明顯,令約驚訝望着霍沉,呆呆取下那信紙,展開一瞧,意外陷入語塞。

偌大的信紙上只寫下兩個字,下筆極重、筆畫極粗,看起來更像是初學字的小孩兒寫下的大字,且以這幼稚方式告訴她——走了。

她教兩個大字逗開顏,撇開信紙再看去下邊兒,霍沉對着她颔了颔首,之後才轉身離開。

那日後,又過五六日人也沒能回來,唯有秋娘留在竹塢裏,像此前那般不時去上游修築地瞧瞧。

到第八日,郁菀不知為何突然染上頭暈,令約便不去紙坊在家幫她做事,放晴之日正是浣衣的好時機,令約遂抱着滿滿當當的衣盆坐去清溪邊。

梅雨天積攢下許多衣物未洗,令約在溪邊坐了近半個時辰才洗好全部衣裳,起身前懶懶地抻了抻胳膊,正這時餘光忽瞥見抹桃紅過來,轉眼看去,竟是橋上下來輛小轎,小轎上又擡着個桃紅裙衫的婦人。

瞧清那婦人,令約不由蹙了蹙額,起身端起木盆迎上前。

“唉喲可巧,姑娘今日竟在家。”婦人匆匆命人停轎,小跑到令約面前。

令約将衣盆抱在側邊,挑眉問她:“孫嬸嬸作何又來?”

“瞧姑娘這話,老媳婦除了說親還能做甚?”

聽果然如此,令約眉頭蹙得更深,索性轉身回院,拉起晾衣繩,邊與孫媒婆道:“我可記得嬸嬸說過,往後您就是不說媒,也絕不說我家親,怎的還來?”

“哎唷我的姑娘欸,老媳婦一時氣話豈可做真?切莫往心裏記,”孫媒婆笑呵呵幫她牽起繩,繼續道,“我這半輩子撮合了不少親,獨獨你我說了幾回也不成,老媳婦心裏惦記得慌。”

“……”這話令約接不得,悶頭晾起衣裳,只勸孫媒人,“我說不過嬸嬸,您若還想說這親便去屋裏找我娘。”

孫媒婆捂嘴一笑:“這哪兒成,我既答應了人家自是要将姑娘說服下,何況我哪兒不知你娘是要聽你的。”

接着又圍着令約同她訴起苦:“姑娘不知,這親事本不是由我說,原是機緣巧合下聽別人說起,我才用家裏那尊觀音像跟人換來這機會,結果那公子又百個不願我來說親,全靠我磨破嘴皮子好求歹求他才勉強應下。”

說話間令約已晾好幾件衣裳,手裏正捋着件水綠色褙子,隐隐覺得這話奇怪:“為何不要你說?”

“嗐,都怪老媳婦從前識人不清,竟給姑娘說方家的親,那公子氣我亂撞親呢。”孫媒婆笑得花枝亂顫,再次繞至令約面前,“老媳婦敢擔保,這位相公比那方公子俊朗出百倍,品行佳、心性兒好,與姑娘正是錦心繡腹的一對兒,乃是天定姻緣——”

“我可擔不起甚麽錦甚麽繡。”令約打斷她。

“姑娘欸,這本是我連夜備的吉祥話,你何苦為難我?”

“嬸嬸還是就此消停罷,您那尊菩薩改日我想法子賠給您。”

“這是哪兒的話?我那菩薩算不得什麽,我只難過我自诩口似蜜缽,卻說不動你,想來還是需等那公子親自登門。”

“您就教他別來了罷。”

“這如何使得?”孫媒婆難得正色,說罷眼又一亮,重新挂了笑,“瞧,說曹操曹操便到!”

令約晾衣服的手一僵,極不情願地在兩件衣裙間牽開道縫隙,看将出去……

對岸的竹林裏先後出來幾輛馬車,車上裝的盡是花花綠綠、看似品味不佳的綢緞木匣,衆多色彩中,一人騎着白馬尤其打眼。

令約怔怔望着那頭,只覺心跳來耳邊,撲通撲通的聲響比孫媒婆的吉祥話還吵,又好若遠遠瞧見了霍沉的眼,比孫媒婆身上的桃紅還要灼眼。

“姑娘怎的面紅耳赤?”

孫媒人笑彌彌打趣她,令約教這話喚回神,倉皇轉過身,小跑進屋,孫媒人樂呵跟上:“姑娘是當回避,後頭便交給老媳婦我。”

令約這時已無心思考,不欲接話,只想着找個地方冷靜冷靜,然而在她跑進堂屋的瞬間,又教別的甚麽絆住腳。

只見正“犯頭暈”的郁菀與秋娘坐在一處,都笑模悠悠看着她。

剎那之間,好似有朵玫瑰在她頭頂綻開,灑下勝過晚霞的紅光,她憋紅臉送了霍沉兩個字——

騙子。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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