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兒時話

小雪前夕下了場雪, 霍沉在睡夢中教風雪聲驚醒來,睜眼時三足銅爐裏的炭火已經熄滅,屋子裏不見絲毫光亮。

他翻了翻身,忽覺四周冰冷至極, 因喚下人前來加炭, 可是不論他怎麽叫外屋裏始終無人理會, 不知是風雪聲大無人聽得, 還是出于別的緣故有意為之。

霍沉擰起眉頭, 縮在被衾裏一動不動, 聽了半夜的風雪聲, 也想了半夜的糟心事, 終于在天亮前半個時辰朦朦胧胧睡去。

因這緣故, 小雪日整個上午他都無精打采, 坐在學堂裏好若聽天書……待到晌飯後人愈發混沌,以至于從來端正的他在課上打起瞌睡來。

先生年老眼花, 不曾發覺此事,他便一發不可收地睡了整個下午。

到散學時, 府裏的車夫前來接人回府——兄弟三人雖不親近, 卻也不到分別乘車的地步。

霍濤頭個從書院裏出來,鑽進馬車,率先霸占去中間的車座,再搶來左右兩側的軟墊墊在身後,自在吃起下人們備好的果脯,等另外二人上車時碟裏的果肉已被他搗得亂糟糟。

霍沉心底棄嫌,不瞧那端,只默默取出袖中不算頂暖的暖爐,換了車上另備的一只。

車廂內極其暖和, 即便晃了些,也比昨夜的卧房舒适百倍,霍沉抱着袖爐,不多時便又靠着車壁昏昏沉沉睡去……

“三弟,醒醒!三弟!”

不知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晃起他的肩,霍沉只覺眼皮子有些沉,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然後就見霍濤湊來他面前。

他不悅拍開霍濤的手,霍濤反而笑嘻嘻,道:“下車,到了!”

事出反常,霍沉猜他定是在打甚麽鬼主意,但又沒心思同他鬥智鬥勇,心裏只想着盡快回府找鮑管事請大夫,于是塞好袖爐,掀開簾子預備下車。

然而車外哪兒是乘月巷,俨然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霍沉因此惱怒,回頭瞪視霍濤:“你又玩兒甚麽花樣?”

“我瞧你沒什麽精神,便送你來醒醒神。”霍濤笑得惡劣,倏地伸手将人推去車下。

雪下了整整一夜,此時地上積了不淺的雪,霍沉摔得并不算疼,卻懵愣一瞬,随後回想起前年冬日被他丢在城外的事,咬了咬牙,怒目而視。

“放心,今次走得不遠,”霍濤笑咧咧站在車門外,仿佛看穿了他,“你若擔心認不得路,跟着馬車跑跑便知。”

說罷轉頭催促車夫離開,府上的車夫向來不敢忤逆這位二少爺,只得駕車離去。

霍濤扶着車門,立在外頭沖霍沉喊:“你若不追,當心又回不了府。”

霍洋這時也掀開車簾,在窗內小心翼翼沖他招了招手,霍沉單瞥他眼,爾後起身撿起滾出一截的手爐,兜進袖裏,背轉過身不看他們。

“哈,果真來了精神不是?竟還跟我鬥氣。”霍濤笑着笑着便垮下臉,沒甚麽興致似的鑽回車內,而後又從窗內探出頭,“你既愛鬥便鬥着罷!”

霍沉置若罔聞,靜靜聽着車馬離去,雖千萬個氣悶,卻又不願放下骨氣去追,唯有等着,等車馬聲徹底消失不在這才回過頭。

如他所料,雪地上不止留下兩條車轍印,而是淩亂至極、細密至極的痕跡,為的是不讓他輕易沿着車轍印回去。

霍沉耐着性子,裹緊披風走回原地,沿着條條印記尋了大半圈,總算找到馬車最終離開的方向……本以為順着車轍一路向前就能瞧見城門,然而他沒料到即使是只有兩道車轍印也是彎彎繞繞,更甚繞到盡頭還有第二團故意軋出的車印等着他。

分明是在逗他,誰知後頭還有沒有?

他想着,小臉緊繃掃了眼四周,見右手邊有棵老榕樹,便朝樹下無積雪的地方走去。

孟冬月的風吹得他越發頭昏腦沉,霍沉抱緊手爐坐下,将自己圈成一團躲進黑色氅子裏,皺眉想起主意,絲毫沒聽見一陣腳步聲漸漸逼近他……

直到耳邊驀然響起陣抽噎聲,他才受驚似的回神,從氅子裏探出頭。

只聽那嗚咽聲斷斷續續,仿佛是極力忍着什麽卻又沒能忍住,夾雜在風中吹來他耳朵裏。

他聽得不耐,總覺這哭聲在某個時刻和他自己摻和在一起,于是猛然站起身,繞過老樹,沖樹下哭個不停的人兇了聲:

“閉嘴!”

樹下坐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姑娘,瘦巴巴的,教突然出現的霍沉吓得噤了聲,兩只眼紅彤彤的,望着他,像只髒兔子。

不過這靜只維持幾息,片刻後,緩過神來的小姑娘竟變嗚咽為嚎淘,像是有意沖霍沉吼,哭得驚天動地。

霍沉臉色越發不好,既是煩這哭聲,也是因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将別人惹哭……為了離她遠些,他走出樹冠遮掩的地方,坐去雪地上,盯着白皚皚的雪陷入沉思。

眼見天色慢慢暗下,小姑娘總算哭了個酣暢,抹幹淚,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雪,然後從樹後探出頭,看方才兇過她的小子。

卻見他可憐巴巴坐在雪地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裏甚至滾出幾顆淚珠來。

令約看呆,慢慢走近兩步,小聲喚他:“為何坐在雪裏?你進來。”

霍沉看她停下不哭,倒也不跟自己過不去,起身挪回樹下。

兩人就此并坐一處,霍沉低頭拭幹淚,端着架子問她:“這是何地?”

令約又呆了呆,不知想到哪裏去,答他:“宛陽,你可聽說過?”

霍沉:“……”

“我是問這是宛陽甚麽地方。”

“城北家具鋪後頭。”

霍沉聞言打起些精神:“你是說尚在城內?”

她搗了搗頭,又問他:“你方才哭甚麽?”

霍沉聽說還在城內,心下的憂慮已然減半,又想既然遇上個識路的,不如借她一臂之力,故答道:“我迷了路,不知霍府怎麽走。”

令約一聽,忽地眼亮了亮:“霍府?我祖母常跟我提霍府老老爺的事,你說的可是那個霍府?”

“……”霍沉知她說的是祖父,心情低落些,“正是那個霍府,我叫霍沉,你若送我回府,我便将這個手爐送給你。”

他将懷裏的袖爐拿出,令約瞄了眼,随後默不作聲低下頭,從腳邊拔起幾根枯黃的狗尾草。

“你摸摸看,好生暖和,”他又引導句,久等不到她應口,有些急,“你若覺不夠,我家去拿通寶給你。”

令約聽着,頭埋得更低,又扯來兩根莠草,只顧着編草,并不搭理他。

霍沉猜是她笨,還不知何謂值錢玩意兒,只好另想辦法。

他緊盯着小姑娘凍紅的雙手看,見她三兩下挽出只枯黃兔子,裝作驚喜:“這是兔子?”

令約總算擡頭瞧他眼:“嗯。”

“你教教我。”他決定換個法子教人幫他。

果然,令約聽了這話當即放下手裏已編好的兔子,又扯了幾根狗尾草交到霍沉手上,一步一步教起他。

待他學會編兔子,又學着她問他那般問起她:“你方才為何哭?”

令約耷拉下腦袋,轉着手裏的兔子,想了會兒才小聲同他傾訴:“他們說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他們是誰?”

“家具鋪裏的小子們。”

“為何胡說?”

話落,但見小姑娘黃绀绀的面色漲紅些,好似害羞不欲啓齒,但最後還是沒能忍住,說了出來:“他們說我娘好看,阿弟也生得漂亮,獨我一人醜。”

霍沉蹙額,想了想說:“許是你爹醜,你像你爹。”

“……我爹也不醜。”令約噎了噎,嗫嚅許久才憋出後頭這句,爾後眼眶裏又湧出兩包淚,死死兜住。

霍沉撓了撓頭,從懷裏取出方帕子給她:“你臉上髒,擦了就不醜。”

小姑娘愣愣拿過帕子,想了想又立馬還回他手上,然後低頭在膝上蹭了蹭,再擡頭時問他:“幹淨了麽?”

幹……幹是幹淨了,但還是醜。

霍沉不敢說這話,看清她正臉的同時又覺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下,才想起自己秋日裏曾見過她——

那日他也是與霍濤置氣,下學後并不乘馬車,而是自己回府。

途徑栗香園時,見到個頑皮小子從一個小姑娘手裏搶了泥人去,那小姑娘哭得可憐,他正遲疑要不要上前相幫,就見另一個小丫頭從園裏出來,沒什麽氣勢地朝那人喊話:“我舅舅就要出來,你快還她。”

“不還不還。”小孩兒扮起鬼臉,甚至還湊去被搶泥人的小姑娘面前顯擺。

霍沉聽聞有長輩出來,決計不管這閑事,繼續往前去,可惜沒走幾步,眉心處便被一尖銳物什砸中,他懵怔擡手,摸下顆毛剌剌的板栗。

再往前看,抱頭蹲在地上的小孩兒跳起了身,一邊指着他,一邊沖那護着妹妹的小姑娘幸災樂禍:“醜八怪惹事咯!”

說完瞥見有人出來,立即拔腿跑開。

霍沉也氣悶丢下板栗,不顧朝他跑來道歉的小姑娘,板着臉走開。

回想起這事,霍沉又覺腦門有些疼,再想到那日回府後霍濤對他的傷大肆恥笑,更加不喜,連看令約的眼神也不善起來。

偏偏令約沒能認出他,也沒瞧出他這突如其來的不喜,反而因他先前的話将他視作個好人,這時沒等到他答話也不在意,只沖他抿出個笑,真誠誇贊句:“你真好看。”

“……”霍沉不語。

“走罷,我帶你回家。”她慢吞吞起身,回頭看他。

霍沉心下莫名動容,起身後低頭看着她,別別扭扭說了句:“你也不醜。”

“我醜。”

霍沉想起那時她被人叫做醜八怪,又想到她适才哭的原因,不由替她不滿:“就是不醜!旁人說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令約轉過頭,堆着眉毛認真看他,沉思良久問道:“那你往後可以娶我嗎?”

“當然不能!”霍沉似是聽到甚麽駭聞,揚聲反駁,腳步随之一急,竟讓路上的石頭上絆了下,撲倒在地。

“嘶……”

他倒吸口涼氣,蒼白了整日的小臉這時總算浮起血色,一來是因他從小到大從未這麽丢人摔倒過,二來則是教方才那駭人話吓的。

哪兒有這樣的人?她才多大?

霍沉紅着臉起身,側身去看留在雪地上的痕跡時又一次愣住,倒不是沒想到地上會留有痕跡,只是沒想到這石塊前後兩側都有這麽一道人形——與他反向撲倒的人甚至臉也着了地,雪水與泥水勾勒出模糊的人臉。

他想到什麽,擡頭看對面的小姑娘,見她果真也燒紅臉面,就知這坑的确是她摔出來的,一時間竟覺好笑。

難怪她臉髒。

令約也盯着兩個坑看了許久,末後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埋頭往前走,霍沉不緊不慢跟上,想說些什麽,但又沒能開口。

二人沉默着,趕在天色大暗前回了城區,到家具鋪前恰巧撞見前來尋人的鮑聰,見到霍沉,鮑聰即刻上前詢問幾句,知其發熱,便要帶他去附近的醫館瞧大夫。

霍沉卻叫停他,回頭尋覓起令約,然這時早已不見她蹤影。

“少爺?”

霍沉靜默須臾,末後垂下眼眸:“走罷。”

可能真是個笨丫頭,也不知找他要點好處。

……

主仆二人拐過街角,令約總算從家具鋪外的木板後出來,用手背冰了冰滾燙的面頰,撇嘴想:果然不會有人喜歡她,他也是騙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他喜歡你!!

(下一章比較長,有一半內容是令約親爹親娘的故事,但是也很可愛就對了!剩下一半約等于婚後旅行叭,末尾有彩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