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下

陸惟名心裏陡然一沉,像是一塊巨石猛地砸進深海,浸入海面後緩緩下沉,漫無邊際的海水包裹上來,心髒随之失重,而後鹹澀的海水湧進口鼻,嗆得人聽覺都要被麻痹。

有那麽一瞬間,陸惟名甚至懷疑自己假性失聰了。

而後那位女性或是驚愕或是失措的回答他一概沒有聽清,只是頂着這股漸次滅頂的窒息感,擡眼掃了掃牆側的那兩道身影,然後撿起地上的那支煙,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随後擡腳進往禮堂裏走去。

禮堂裏光線晦暗,只有禮臺上方亮着一排照射燈。

陸惟名在禮臺下方正數第三排的一群腦袋裏找到了蘇可晴,果然是個風水寶座。

周遭人聲鼎沸,蘇可晴沖他嚷嚷了兩句,他沒聽清,也沒再問。

一直到坐到座位上,陸惟名才暗暗吐出了一直憋在心窩裏的那口氣。

恍惚中,有個颀長的身影從禮臺後方閃過,原本喧騰的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直到此時,陸惟名才擡起眼皮,看見了不遠處的那個人。

相隔了三排座位,一條通道,一方禮臺,卻是他們十年來離得最近的一次。

真的是他。

沙鷗比十年前高了一些。

這是陸惟名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還真是這個混蛋我操!才是第二個。

沙鷗身着一件樣式極為考究的長款黑色風衣,北方的初秋夜晚已有寒意,禮堂裏非常人性化的開了暖風,他脫下風衣随手挂在椅背上,入眼就是簡單的黑西褲白襯衫,挽起襯衫袖口的時候,銀灰色的袖扣在燈光下劃過一簇冷質光華。

陸惟名晃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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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鷗在禮桌後方坐下,将随身帶的微型移動硬盤插在電腦裏,會場的音響設備是早已經調試好的,他按下臺式話筒開關,簡單感謝了院方的邀請,便打開了授課的課件,開始了今天的專業講座。

沒有儀式性的寒暄,沒有熟絡的熱場白,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連授課的內容都帶着明顯的沙鷗個人風格。

清冷簡單,淡漠犀利。

一如他這個人。

懸挂在禮堂正中央的幻燈屏幕亮着,一張張風格簡約的課件投影劃過,整個禮堂裏除了筆尖摩擦紙張發出的沙沙聲,再沒有一點多餘的雜音。

沙鷗坐在禮臺正中間的位置,頭頂的那排射燈已經關掉了,只留一束清淺的追光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像是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冷色調光影圈中,列松如翠,卻又生人勿近。

兩小時的專業講座,硬是讓陸惟名感覺像是出席了一場肅穆沉重的葬禮。

直到沙鷗講座結束,進入到最後十分鐘的自由提問環節,會場的氛圍才有了一絲的松動。

穹頂上那盞偌大的水晶燈乍亮,燈光下是一群坐乖乖舉手手的好奇寶寶。

第一個提問的是個屬于稀有品種的男生,他問沙鷗:“老師,我們新聞系的學生都知道,做新聞報道的第一條準則就是客觀、實事求是的呈現事實,但是寫新聞評論卻是從評論者的主觀意識為出發點,這樣一來,如果出現被評論的新聞事件或是人物與評論者所占據的觀點發生沖突的情況,請問要怎麽辦?”

沙鷗說:“這很正常,寫時事評論不是寫新聞稿件,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載體,評論者的核心觀點就是整篇文章的靈魂所在,他是如何看待既定事實的,文章的整體導向就是何種風格,但是,這不并代表主觀論點可以跳脫出公序良俗和道德準則的大框架,從而和整個社會正向輿論打擂臺,時評人既然掌握了話語權,就應該始終為了善良和公正發聲。”

沙鷗本身聲線偏冷,但就是用這樣的冷色音質來回答這樣的專業提問,卻別有一番齒尖含刃般凝滞的好聽。

沙鷗回答問題時,眼神始終留在提問者身上,哪怕在挑選下一個提問人時,也只是眸光略作逡巡,而後鎖定目标。

所以,他始終沒看見離他不到十米之遙的陸惟名。

可陸惟名的眼神,卻從始到終都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覺得沙鷗變了,但偶爾行止間的小動作卻又仿佛沒變,依舊是十年前那個疏離桀骜的少年。

想多了。

陸惟名微微錯神,心說改變與否,都他媽和自己沒關系了。

忽然間,身邊的蘇可晴拿着話筒“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陸惟名眼風一銳,繼而擡頭。

蘇可晴問了什麽問題他沒聽,這一刻,他和沙鷗的眼光終于在半空中有了交集。

他看見沙鷗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停滞,然後那雙印象中素來平靜冷淡的眼睛中,雙飛快的閃過錯愕詫異以及難以置信等各種情緒。

最後落在了驚慌的愣神上。

陸惟名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一派安然如斯,心說難得你他媽也有慌的時候。

而後不閃不避,平靜地與他對視了十幾秒。

蘇可晴的提問已經結束了好幾秒,而沙鷗卻始終毫無反應,蘇可晴心說難道是我這題目太難了?不至于啊,“如何使一篇基調嚴肅的評論文章變得生動有趣”難嗎?不難吧.......

“沙老師?”蘇可晴握着話筒,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這一聲仿佛将沙鷗從一場夢魇之中生生抽離,他整個人微不可察的顫了一下,陸惟名卻瞧得一清二楚。

沙鷗握拳輕咳一聲,而後神色堪堪恢複正常,平靜道:“不好意思,這位同學你能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問題嗎?”

于是蘇可晴就樂颠樂颠地又重複了一遍。

沙鷗聽完微微皺眉,思忖了兩秒,反問道:“我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一篇基調嚴肅的評論文章,為什麽要讓風格變得生動有趣?顯得評論人可愛嗎?”

沙鷗極少在個人講座中開玩笑活絡氣氛,因此禮堂中先是靜了片刻,随後頓時爆發出一陣挑梁式的笑聲。

被男神誇了可愛的蘇可晴也傻了吧唧的跟着周圍的人一起樂。

會在公衆場合開玩笑了?陸惟名不由心底一聲冷哼,想不到十年過後,這個混蛋居然也生出了兩副面孔。

禮臺上的沙鷗手心卻是一片濡濕的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态。

不過好在自由提問環節到此結束,整場講座也落下帷幕,要不然他不确定自己還可以保持在神志清醒的狀态下回答幾個問題。

竟然是他。

十年歲月逝水東流,本來抱着此生再見渺茫的心理,枯等了十年的人,卻在這樣一個偶然的瞬間,重新出現在生命中。

像是漫長苦澀的自我懲罰後,嘗到了命運終于肯施舍的一丁點甜。

禮堂中的學生開始有序地向外走去,沙鷗一直坐在椅子上,低頭收拾個人物品。

沙鷗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激流狂湧。

他混沌不堪,甚至一時間找不到破除這禁.锢了自己十年的藩籬魔障的方式。

從陸惟名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見沙鷗繃緊的下颚線,冷色燈光下,他的側臉如削如琢,淩厲凜然。

桌上一個筆記本電腦是院方配的,剩下屬于沙鷗的個人物品只有電腦上的移動硬盤,一個硬皮筆記本一支鋼筆,還有一個保溫杯。

也不知道就這麽點東西,怎麽就能收拾出十分鐘的花樣兒來。

蘇可晴假日返校聽講座,結束後理所當然地約了同學一起去唱K,估計又要唱通宵夜場。

最後,人潮散去,偌大的禮堂中就只下第三排坐着的陸惟名和禮臺上始終微垂着頭的沙鷗。

不過是有意為之的等待罷了。

直到身邊傳來腳步聲,沙鷗才擡起頭來,仰頭看了一眼走上臺來的陸惟名。

一個站一個坐,可能是視線落差造成了不平等對視,這種被人俯視的姿态讓沙鷗心理上産生了壓力,他動了動已經完全麻木的左腿,還是站了起來。

任何兩個平均身高超過180的男人這樣近距離的對視,多半就是一場血雨腥風的單挑開始。

然而并沒有。

陸惟名甚至紳士有禮地伸出右手,以一句頗為客套的寒暄作為十年未見的開場白:“老同學,好久不見。”

沙鷗抿了下嘴角,伸出手與他虛虛一握便收回:“這麽巧。”

明明是曾經打過鬧過,甚至差一點就好過的兩個人,偏偏選擇了最俗套的方式來接連過往,真的是,虛禮僞善的沒有他媽的一點創意。

所以寒暄過後陷入僵局,兩人再次不尴不尬的對視。

在這樣令人心悸的沉默中,陸惟名心底的火氣終于開始一簇一簇地向外拱,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咆哮,真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十年了沙鷗,意外重逢之後,你除了一句好巧,真的再沒一點別的想跟我說的?

哪怕說找個地方敘舊也罷,只要你開口了,我沒準還會像十年前那樣,腦子一熱,一沒出息就他媽答應了呢?

然而,沙鷗卻始終緘默,如同十年前他認識的那樣,永遠冷處理,永遠不會做第一個開口的人。

陸惟名整個胸腔被心火焚的滾燙,十年的眷戀思念和刻在骨子裏的隐約恨意終于在沙鷗的沉默不語中找到了發洩的出口,他再開口時,嗓音幾乎喑啞:“十年不見,老同學倒是變了不少,就連拒絕別人的方式都和十年前有天壤之別了。”

沙鷗眼中劃過一絲錯愕。

“十年前你生日那天晚上,你跟我說過什麽,自己還記得嗎?”

沙鷗喉結滾動,眸色逐漸泛起波瀾。

陸惟名冷笑一聲,接着說:“不記得也沒關系,我記性好,幫你回憶回憶。”他逼近一步,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那天晚上,我折騰到大半夜好不容易從家裏跑出來,還沒拿到駕照,卻不要命地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去你家樓下找你,無非是想跟你說......”

陸惟名話音到此,停頓半秒,随後是冷嘲一笑。後面的話十年前沙鷗沒給他說出口的機會,此時他也不願再自取其辱一次。

“可是你是怎麽跟我說的?”陸惟名錯開半步,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你跟我說,有些事這第一步要是邁出去了,想回頭可就不容易了,讓我清醒一點,先問問自己究竟是不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複又誅心,“最後,你跟我說,你、不、是!”

沙鷗狠狠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骨節泛白,指尖嵌入掌心。

回憶的閘門猛地被拉開,過往塵煙瞬時撲面,嗆得人呼吸困難,但陸惟名偏要雪上加霜:“可剛才呢?就在沙老師您講座開始之前,你是以什麽理由拒絕了那姑娘的——性別、不合!”

陸惟名突然一把拉住沙鷗的手腕,力氣之大恨不得生生捏碎他:“我是不是?你這個問題我他媽問了自己這麽多年了,但是現在我倒是想問問老同學,你這算什麽,十年彎一劍麽?那老子這十年呢,在你眼裏又他媽算什麽!”

手腕上傳來劇痛,随着手臂沿着經絡一直蔓延到心裏,但沙鷗終是一動未動,半晌,他狠狠閉了一下眼睛,終于啞聲說——

“抱歉。”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這兩個字,穿越了十年風雨晦澀的光景,而今聽進耳中,卻又像一條天塹鴻溝,将兩個人阻隔在平行世界之外,就連沙鷗自己也有一剎那的晃神,不知道自己的這句抱歉,是說給十年前的那個熱血沖動的少年,還是說給十年後的眼前人。

眼前的陸惟名,記憶中少年張揚肆意的笑臉。

面目模糊,逐漸融合。

到最後,只剩下十年前校園的訓練場上,那個迎風奔跑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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