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七歲

十年前,豐玉市,夏夜蟬鳴。

“吱呀”一聲,飯店的後門被人從內推開,沙鷗手裏拎着一個巨大的黑色廢物袋,回頭和屋裏的領班打了個招呼:“肖哥,我走了。”

“走吧,路上慢點。”

沙鷗沒回應,轉身幾步走到牆根下的深藍色垃圾桶旁邊,“哐當”一聲把廢物袋扔進去,又走遠幾步,後背靠上牆,這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累,特別累。

周一到周五,白天上課晚上打工,上課的時候給身體放松,打工的時候給腦子放假,他權當勞逸結合了,倒也不覺得辛苦。

而要命的就是周六日飯店的全天兼職。

雙休天,飯店的食客鼎盛,從上午十點半到晚上十一點,吃飯的客人一桌接一桌,幾乎座無虛席,本來下午兩點半到四點的時間是服務員的中場休息時間,可節假日裏,每家飯店總有那麽幾桌喝上酒就不下桌的客人,客人不走服務員就不能下班休息,尤其是沙鷗除了負責一個十六人桌的大包廂外,還負責大堂盯菜,一天下來腳不離地,到了下班的時候,饒是他,也覺得腳腕酸疼。

十一點半,飯店後門的胡同裏靜谧無聲,夏夜裏清冷的月光透過樹梢灑下來,映出少年清瘦挺拔的影子。

沙鷗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點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煙草氣息深入肺腑,再打個轉兒被肺壓擠出來時,身體會獲得一瞬間不真實的松弛感。

煙抽到一半,沙鷗一直緊繃肩背才漸漸放松下來。

手機在褲兜裏震個不停,沙鷗嘴裏叼着煙,沒理。

震動自動停止,下一秒,卷土重來。

直到一根煙抽完,沙鷗才把大有震動到地老天荒不死不休架勢的手機掏出來,掃了一眼屏幕來顯。

來電顯示:趙河。

沙鷗在心底嘆了口氣,想直接挂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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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一秒,還是接起來,少年清清冷冷的嗓音在深夜時分帶着一絲疲态:“放。”

趙河:“我操哥們兒你沒事吧,我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沙鷗:“不想接。”

趙河:“......”現在的高中學霸都這麽任性了?

沙鷗靠牆轉了轉發酸的腳腕,開始往家走:“這麽晚有事?”

“有事,有大事!”趙河一下來了精神:“明天早上八點半,人民公園,跟哥們兒戰鬥去!”

沙鷗對這個發小大半夜抽風的原因簡直百猜百中,于是一絲猶豫都沒有:“不去。”

趙河此人,方正高中高二學生,沙鷗發小兼初中同學,中二少年一枚,學習成績不上不下,打架鬥毆名列前茅。十次征戰有九次都是他先挑事,但十成十的每次都是找沙鷗并肩作戰,而每次求助的開場白都如出一轍:“江湖救急,你要是兄弟就來幫我!”

沙鷗:“我就沒你這麽個整天不幹正事,一心琢磨稱霸豐玉高中界的兄弟。”

“咦?說好的永遠做彼此的小可愛呢?”

“小可愛。”沙鷗冷聲問道:“你是不是得了一種不打架不寫檢讨就會死的病?”

趙河:“你的絕世小可愛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上次,上上次,你都是這麽說的,所以,你的保證,基本和你立誓要考年級前三一樣,純屬扯淡過嘴瘾。”

電話那邊的趙河心虛嘴硬:“那你就忍心看着哥們兒被那群孫子揍個花紅柳綠的,從此一蹶不振退隐江湖啊!”

沙鷗輕笑一聲,語調十分平靜:“不忍心,所以我可以負責給你收屍。”

說完幹脆利落地挂斷了電話。

沙鷗雙休日兼職的飯店離他家的小區很近,穿過一條胡同,拐個路口再過條馬路就到了小區門口。

沙鷗站在樓民口下擡頭看了看,果然見客廳的燈還亮着,應該是沙老爺子不放心孫子晚歸,還沒睡在等他。

沙鷗擡腳上樓,剛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就收到了趙河發來的一條短信:能文能武戰無不勝的學霸,明天早晨八點,人民公園,等你哦~”

沙鷗嘴角彎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傻缺”。

已經快半夜十二點了,沙老爺子果然還沒睡,見沙鷗進門,就關了收音機,笑眯眯地說:“小鷗回來了,累不累?廚房給你留了粥,餓了就吃點,一直小火熱着呢。”

“不用,飯店晚上管飯。”沙鷗換了鞋走到客廳躺椅旁邊蹲下來,有些無奈地勸道:“不是早跟您說了,我周六日下班晚,讓您別等我,到點就睡覺,怎麽總不聽呢。”

沙老爺子笑呵呵地拍拍大孫子搭在椅子上的手,說:“沒特意等你,人老了覺少,要不躺床上也是翻騰,還不如聽聽評書。”

沙鷗抿了下嘴唇,把老爺子從躺椅上扶起來往屋裏送,也沒拆穿他,只是說:“行了,評書明天聽重播吧,您趕緊歇着去。”

一直到把爺爺安頓好,他才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房間裏的床頭燈還亮着,弟弟沙雁還正睡得四仰八叉的,一條腿從床沿上滑下來,毛巾被卷成一團摟在懷裏。

沙鷗放輕腳步走到床邊,擺正了他的睡姿,又把毛巾被給他搭在肚子上,才從衣櫃裏扯出一條內褲,去廁所沖澡。

溫熱的水澆在少年白皙勁瘦的脊背上,沙鷗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心想,再難再累,就沖這深夜裏等他回家的兩盞燈,他也得撐着。

豐玉市北郊,花園別墅區。

“不是,那你爸都硬撐了這麽長時間,這次怎麽就松口了?”

陸惟名把VR眼鏡摘下來扔一邊,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滿頭的熱汗,微喘着說:“他怎麽可能松口,不過他再硬也硬不過我姥爺,我都向我們家食物鏈頂端求救了,他還能怎麽地?”

剛剛玩完兩把VR虛拟競賽跑,陸惟名全身都是汗,懶得往床上躺,索性把T恤一脫,穿着條純棉運動褲,靠着屋裏的跑步機跟兩天後即将成為同學的兒時鄰居扯閑篇。

十七八歲的少年,身形修長挺拔,肌肉線條勻稱卻并不突兀,骨骼精韌已經長開,隐約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身姿力道。

坐在床上的紀峰先是一愣,而後抓起一只枕頭就沖陸惟名砸了過來,咬牙切齒地說:“說話就說話你他媽脫什麽衣服!”

陸惟名伸手,穩穩當當地把枕頭撈住,一臉的莫明其妙:“廢話,你跑兩個一千五不出汗啊,你出汗不脫衣服啊!什麽毛病!”

作為一個從初中起就确認了自己取向的純gay,紀峰磨了磨牙,最終決定不跟陸惟名這種熱血直男一般見識,忍了忍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不是,既然你那位冷酷無情的閻羅老爹都向你姥爺屈服了,怎麽不幹脆答應讓你上體校,轉我們豐玉一中來幹嘛,我們學校可是省重點,學生們晚上說夢話都喊着口號要上名校,跟您陸少爺這種放屁都能放出發令槍聲響的運動健兒風格也差太多了,雖然也有體育特長生,雖說平時也訓練什麽的吧,但是搞學術的和搞技術的還是有本質差別啊,況且你還轉普班不上體特班,你圖啥!”

“你們重點高中的都這麽會誇人?”陸惟名沖他擡擡下巴,“來來來你給我現場放一個,我聽聽發令槍的屁能有多大動靜。”

紀峰:“......”

陸惟名其實也郁悶。

他原來的學校是北津市一所私立高中,說是教學理念獨特,注重學生素質教育全面發展,不搞普通公立學校應試教育那一套,但實際上,就是個貴族學校打着培養學生健全人格的口號,養着一群不愁未來游戲人生的二世祖們。

陸惟名雖然也算是個傳統意義上的二代少年,但是和那群不着調的二世祖們不同,他是個青春沸騰熱血燃燒的二代,從小就喜歡運動場和塑膠跑道,上小學開始就是個沖着當一名專業運動員這一偉大目标單線發展的雞血兒童,到了初中更是在體育特長上顯露出了獨特的天分。

結果,好不容易在學校運動場上熬過了九年義務教育,沒成想高一的時候,他那在公司集團說一不二的總裁爹,卻說不能由着他再這麽瞎胡鬧,不由分說地把他塞進了北津市一所頂級的私立高中。

私立高中裏的那幫少爺們,恨不得偶爾去學校室內球館打一小時籃球都得帶着保姆,更別提學校能有一支專業的訓練隊了。

為此他抗過争發過瘋,最激烈的那次,他當着他爸的面把家裏砸了個落花流水,從房間裏抱出一箱子的證書獎牌摔在陸正庭面前,近乎咆哮:“你自己看看,看看!着一張張都是我憑實力從賽場上嬴回來的,怎麽我就是瞎胡鬧了!你就是一言堂家長制!把管理公司下屬那套往我身上招呼!你知道那破私立高中什麽樣嗎,學生天天不學無術,遲到曠課的比老師還豪橫!你給我塞那破地方就不是瞎胡鬧了!”

而當時,陸正庭只是面沉似水地重新坐回沙發上,擡眼看看全身炸毛的兒子,再看看被砸的亂七八糟的別墅大廳,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用管理下屬那套管你?你自己去C&A打聽打聽,哪個下屬敢當我面這麽發瘋。你說學校不行,我看出來了,就沖你這腦子一熱就敢跟長輩摔東西,動不動就要離家出走的勁頭,可見學校教育的失敗。你想轉學,可以,全國各地的好學校随便你挑,但是上體校,你想都別想。”

說完就拿了大衣,神色泰然的和助理出了門,留下一屋子狼藉和哀大莫于心死的陸惟名獨自頹唐。

抗争無用,發瘋無路,陸正庭軟硬不吃,眼看高一下學期就結束了,再不進入到正常訓練中,他未來考體院的夢想也就到此為止了。走投無路之下,他只好向姥爺發來最後的求助。

陸惟名的姥爺蘇康源是個奇人,國內山水畫大家,早年喪妻,從此醉情山水寫意,子圭狼毫常伴一生。一雙兒女在他庇佑教導下長大,皆是人種龍鳳,但因為本是出身名門的女兒,也就是陸惟名他媽陸蘇靖卓年輕時意外愛上了窮門小戶出身的陸正庭,甚至不惜為之離家出走,因此始終對自己姑爺瞧不上眼,無論他爸陸正庭後來取得如何斐然的成就,他姥爺始終是一副傲視銅臭的文人風骨,對他爸仍舊是三字定論——瞧不上!

直到陸惟名出生之後,陸正庭每次抱着他回豐玉市的姥爺家時,蘇康源才肯偶爾賞他個笑臉。

但蘇老爺子對姑爺看不上眼,對自己的外孫和孫女卻寵愛有加,對于孩子的教育理念也與陸正庭大相徑庭,當得知剛生産完的女兒居然冠了夫姓以後,立刻拍板說要親自為剛出生的外孫取名,并且狼毫一揮,刷刷劃掉了陸正庭的備選,思忖片刻,便在一方生宣上寫下了“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詩仙名句,這也是陸惟名大號的由來。

陸正庭看着老岳丈那副若是可以甚至想連外孫姓氏一并改了的氣勢,也只好微笑着答應了。

姥爺出征,寸草不生。

陸惟名把轉學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姥爺好一通控訴,本以為這次妥妥的上體校了,誰知道他爹在這件事上居然特殊地執拗,甚至連夜跑到豐玉市面見岳父,也不知道陸正庭是怎麽跪着跟他姥爺交涉的,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爺倆各退一步,陸惟名要轉學要繼續練體育可以,但是不能上體校,必須上普通正規高中,而蘇康源則要求把外孫接到豐玉市,留在身邊親自教導,讓外孫離他那個爹遠點,省得一不留神性情随他爹長歪了。

所以,豐玉一中這所省級重點高中的普通班,就成了陸惟名最後的歸宿。

陸惟名身上的汗落得差不多了,此時在不堪回首的回憶中抽身而退,最終也只能長嘆一聲:“圖啥?可能是圖為了保住老陸最後的倔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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