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态

周五早晨,手機在六點定時響起來。

沙鷗閉眼從床頭摸到手機,憑着感知劃掉鬧鐘,大腦放空了幾秒鐘,而後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頭頂睡得炸起來的短發,看了一眼裏側睡得還十分香甜的弟弟,放緩了腳步走進廚房。

從櫥櫃裏拿出一個砂鍋,淘米煮粥,冰箱裏還有昨天剩下的三個饅頭,沙鷗順手又拿了兩個雞蛋。黃瓜泡菜切成細條,饅頭切片,裹上蛋液,在平底鍋裏翻面煎至酥黃,等裝了盤,估摸着米粥還要等一會兒,他才抽了個空檔去衛生間洗漱。

九月下旬的天氣,早晚溫度已經有了涼意,沙鷗洗漱完,回房間叫沙雁還起床吃早餐。

就在沙雁還霸占衛生間的間隙,沙老爺子晨起遛彎也回來了。

沙鷗把早餐端上客廳的方桌,祖孫三人圍着桌子各自吃飯,氣氛有些不尋常的沉悶壓抑。

沙鷗喝着粥,聽見旁邊的沙雁還察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事實上,每年的這個時候,家裏的氛圍必然要消沉窒息一段時間,離那個日子越近,越是格外明顯,而這朵巨大的、彌漫在家庭上空的陰雲散去的速度卻又格外漫長。

沉默中,沙老爺子放下碗,終于開口,聲音帶着渾濁的沙啞:“下個禮拜,你倆別忘了去......”

“忘不了,一直記着呢。”沙鷗截斷爺爺的話,刻意放松了語氣,“您再吃塊饅頭片,早上別光喝粥,沒等中午就餓了。”

沙老爺子擺擺手:“老了,消化的慢,餓不着。”可能是年紀越大越容易深陷于悲恸之中,老爺子這麽一說,幹脆放下筷子,幹枯皴皺的手指揉了揉眼睛,“也是我命裏沒福,老了老了的,都到這把年紀了,居然讓黑發人趕了先,走在我前面了,我......”

“爺爺。”

老爺子捂着眼睛站起來,沖兩個孫子擺擺手,“你們吃,我回屋再看看你們爸媽,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想他們。”

沙老爺子步履瞞珊了走進了屋子,把房門輕輕掩上了。

沙鷗看着那扇阖上的房間門,眸光閃動,握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骨處漸漸泛起青白。

直到一聲抽噎從旁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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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從一場昏天黑地的夢魇中被人猛地拉回至現實,他肩膀驟然一顫,然後轉頭就看見了沙雁還通紅的眼眶。

沙鷗嗓子又澀又酸,像是把一顆青檸檬生生揉碎了堵在喉間,苦澀的汁液從喉嚨一直流到心裏,逐漸麻痹了那顆方才還跳動有力的心髒。

他用了捏了一下竹筷,開口時盡力維持着與平時無異的冷靜口吻:“別哭了,先吃飯。”

沙雁還只比沙鷗小兩歲,但是卻極其聽這個哥哥的話,父母在他剛上五年級的時候就突發意外,雙雙離世,是這個當時才剛上初一的大哥,用稚嫩柔弱的肩膀,頂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瀕臨傾塌的家。

“哥......”沙雁還鼻子發酸,憶及過往片段,思念爸媽,更心疼哥哥,“對不起啊,不應該讓你操心,我......”

“跟我說什麽對不起,你是我弟,再說,你也沒什麽需要我操心的地方,你成績好,性格好,知禮明事,連爸媽......”沙雁還忽而擡頭看他,沙鷗勉強勾了下嘴角,安慰道,“他們若是在,看你現在這麽優秀,也會欣慰的——快吃飯,出門前用冷水捂捂眼睛,要不兩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你們附中的小姑娘見了,該以為她們校草被甩了。”

見大哥臉上從始至終沒有消散的淡然笑意,沙雁還才吸了吸鼻子,終于破涕為笑。

等沙雁還吃完了早餐出門上學後,沙鷗一直竭力維持在臉上的和煦面具,終于在瞬間傾塌粉碎,明媚的情緒一寸寸從臉上剝落,掩藏在平靜舒朗之下的眉目中,寫滿了陰寒郁躁。

他起身,将碗筷收拾進水池,打開冷水洗碗。

許久許久,四周的空氣安靜的落針可聞,他拿着碗的一雙手被冷水沖的通紅,整個人卻像斷了線的木偶,僵直機械,一動不動。

直到一滴眼淚突然滾落,碎在沙鷗紅白交錯的手背上,他才像是被那猝不及防的灼熱溫度燙到了一般,猛地醒過神來,快速關上了水龍頭。

深呼吸,緩口氣,平複情緒。

這是他每次陷于混亂的情感泥淖中,慣用的自我調節方式。

等收拾好屋子,将破碎淩亂的情緒重新封存好,已經過了他平時出發去學校的時間了。

沙鷗臨出門前,走到爺爺房間敲了兩下房門,說了句“爺爺,我上學去了。”

等了一會兒,聽見沙老爺子在屋裏應了一聲“好”,他才抓起外套,開門下樓。

這一耽擱,遲到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到學校的時候,第一節 課已經開始了,好在一中的門衛保安以及熟悉了他平時晚來早走的操作,二話沒有,直接給他開門放行。

第一節 地理課,地理老師張永輝和楊光一樣,是從高一跟班上來的,帶了他們其中大多數人一年多,對每個同學的基本情況早就了如指掌。因此這幫小崽子們雖然跟老師們插科打诨蒙混過關的事沒少幹,但在“輝哥”面前,卻個個收斂,不敢造次。

沙鷗站在二班門口,對上“輝哥”轉身投過來的那簇眼神,就知道要糟。

果然,一聲“報告”還沒喊出口,就被“輝哥”先發制人了。

“喲呵!這誰啊一大清早站我講課的門口,這也不是學生到校時間啊,您哪位啊,副校長巡視聽課?”

全班的目光瞬時轉移,鎖定主要人物。

沙鷗沉了口氣,冷靜平穩的喊了一聲“報告”,畢竟遲到是“輝哥”大忌,他又本無意犯規,于是又找補了一句,“對不起老師,我今天來晚了。”

一個學生若是認錯态度誠懇,基本能平息百分之八十的老師熊熊燃燒的怒火,不巧的是,“輝哥”恰恰就是那百分之二十之一。

“你對不起我什麽,少上二十分鐘課,吃虧的你自己,你對不起的是你交的學費!你——”

“老師。”沙鷗一只手揣在口袋裏,眉間不自覺地皺出一道褶痕,冷聲打斷他,“您忘了,我學雜費學校全免,所以我就是缺堂一整節課,吃虧的也是學校,耽誤的時間越長,學校賠的越多,所以,我能進去了嗎?”

教室裏的同學噤若寒蟬,一瞬不瞬的盯着門口的人,生怕一個眨眼,就錯過了“學霸怼人輝哥吃癟”這種百年難遇的精彩戲碼。

而且,長着眼睛的應該都能看出來——沙鷗今天的情緒不好,心情......似乎有點陰郁。

地理老師登時被他噎的一愣,喘氣都不均勻了。

“恃才放曠!”好半天,地理老師才憋出一句話來,“你不要以為成績好就能為所欲為,在學校就要守規矩,年紀第一也不能例外,誰教你這麽和老師說話的!你父母嗎?這就是你們楊老師的得意門生?這就是......“

“不是。”沙鷗放在口袋裏的一只手霎時握成了拳,一道尖銳卻清晰的刺痛感從胸腔倏然迸發,他咬了咬牙,堪堪保持當下的理智:“教育成果共享,教育責任也要均攤,我好與壞,都是老師教導有方,誰也別推卸責任——再聊下去就要下課了,我是沒交學費,但是其他的同學卻一分錢都不差學校的,所以,咱們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了行麽。”

物理老師都要氣炸了,捏着粉筆的手在半空狠狠點了沙鷗幾下,直接氣出了一個标準的蘭花指,最後說:“你這節課在走廊反省,下課跟我去趟辦公室!”

沙鷗眼都沒擡,轉身就走。

“太放肆了!”身後隐約傳來“輝哥”低斥的聲音,看樣子确實是氣得不輕,沙鷗輕輕嘆了口氣,走到離教室門口稍遠一點的窗口旁,透過窗戶看着空無一人的操場,慢慢恢複情緒。

今天是他過分,他知道。

平日裏,他斷然不會做這樣當衆頂撞老師的事,更不會出言不遜讓自己失格。

可能是昨晚的酒勁還沒徹底醒透,可能是最近的壓力太大了。

他在心裏給自己找了好幾個合理的托辭,卻刻意忽略掉最關鍵的那個直接原因。

想抛開壓那些束縛在心底的負累和枷鎖,歇斯底裏的,盡情肆意的發洩一次。

成年人的世界,尚且沒有人過得不辛苦,何況是一個驟不及防一腳跌落進來的少年。

只不過有人不喊疼。

沙鷗放空自己二十分鐘,可能是還記着門外有一個目無師長的小混蛋,“輝哥”這節課難得沒有壓堂,下課鈴一響,就夾着課本和教案疾步出了教室,沙鷗看見他的臉色,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

上午的課程每個班都是排滿的,因此高二文科年級組辦公室裏空無一人。

“輝哥”把教案重重往辦公桌上一拍,上了一節課了,此時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劈頭蓋臉就是一陣訓。

沙鷗垂着眼皮,看着腳下木地板上那道淺淺的裂痕,無論他說什麽,一概照單全收。

最後,“輝哥”這場思想教育課把自己上的口幹舌燥,才想起端杯浸潤一下起火冒煙的嗓子。可手上一空,沙鷗已經上前一步拿過他的水杯,走到飲水機下給他接了杯熱水,放回辦公桌上。

“輝哥”看着手邊的杯子愣一了下,而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你呀——”端起杯子啄了口水,有點熱,于是又放下,“輝哥”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學生,叛逆是從骨子裏冒出來的,總覺得偶爾頂一下老師、沖兩句家長,好像自己就長大了,能掌握獨立話語權了一樣,其實啊......還是孩子氣,幼稚!”

盡管詞不達意,但沙鷗的确是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于是抿了下唇,說:“張老師對不起,今天是我失态,過分了。”

得,這又是倒水又是認錯的,“輝哥”的立場剎時就不堅定了,快速将自己納入那百分之八十“好脾氣”老師隊列。

第二節 課已經上課快十分鐘了,他也不願意真的因為這事耽誤學生上課,于是揮揮手,說:“下不為例!”終于把人放走了。

沙鷗出了辦公室,在走廊裏站了幾秒,發覺今天他的情緒實在不适合留在學校。

最後掏出手機,給班主任楊光發了條信息,轉身下樓,直接往校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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