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軟飯

正午時分,最後一節課的鈴聲終于響起,教室裏複習了一上午的同學們立刻精神百倍的沖出門口,直奔食堂。

沙鷗手裏拎着外套站起來,一轉身就看見陸惟名皺着眉頭,眼見又要往課桌上癱。

“讓一下”這三個字到嘴邊,卡了兩秒,出口時就變成了:“喂,你真沒事?”

第二節 課課間他也這麽問過,但是陸惟名身體力行地回答了他,可是自從第三節課他收到那幅畫以後,對方又如一朵雪中春花般,迅速枯萎下去,連大課間校會升旗,都是擰着眉,拖着步子下的樓梯。

而且——沙鷗看見陸惟名按在胃部的手,心中大概有了猜測。

“沒事。”明明已經難受得不行,卻還在嘴硬,“哦,你要回家是吧?”說着慢悠悠地向前挪了挪椅子。

連反應都遲鈍了不少,可見是有多不舒服。

沙鷗沒動,心裏漫上幾分過意不去,如果真是胃疼,大概和那晚拼酒脫不了關系,他自動攬過一半的責任,說:“你......去食堂吃點東西吧,可能會舒服一點,或者去醫務室找校醫看一下。”

陸惟名顯然沒有做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關懷的準備,愣了一下,故作從容道:“不了吧,食堂那飯菜水平,吃下去和自虐也沒什麽區別,飯我都不想吃,何況是藥呢,現在食堂阿姨和校醫我都不想看見,而且......”他語氣中帶了幾分向往,還有丁點不易察覺的委屈,“而且我現在想喝湯,最好是豬肚白術湯,或者粥也行,菊花粥加冰糖,清香暖甜——啧,反正不想吃食堂也不想吃藥。”

一道悶雷乍然響徹天際,沙鷗朝窗外一瞧,天色陰沉的可怕,正午陽光消弭在厚重的鉛雲之後,一場秋雨随時可能突襲。

他将視線轉回到陸惟名身上穿着的校服襯衫上,握着外套的那只手不自覺的收緊,又松開,考慮了片刻後,輕聲試探問:“你、你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飯?”

陸惟名猛然擡頭,目光灼灼,像是沒聽清般難以置信:“......什麽?”

話已出口,終是心裏那點罕見的不忍之意戰勝了隐藏的顧慮,沙鷗抿了下嘴角,重複了一遍:“我說,你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飯,豬肚白術湯可能來不及了,不過,菊花粥還是可以實現的。”

家裏有晾好備用的菊花末,冰糖和粳米也有,熬個粥,對于沙鷗來說不算費時費工。

關鍵這只沙雕為了道歉都主動打臉了,一頓午飯而已,也不是什麽大事。

“我靠!”陸惟名蹭的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眼中帶着熠熠而輝的笑,長臂一伸就犯了戒,直接攬住沙鷗的肩膀,環着人往教室外走,”走走走,就菊花粥了,我能喝一鍋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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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時沙鷗三番兩次想掙開環在肩上的手臂,均已失敗告終,一直到了自行車車棚,才把這個喝粥迫切的傻貨甩開,給自行車開了鎖,一回身看見陸惟名垂着手站在原地沒動,沙鷗不由問:“你自行車呢?”

陸惟名腳尖碾着水泥板路上的小石子,說:“沒騎,我早上坐公交來的。”

其實不是,算起來,陸少爺活十幾年幾乎沒有坐過公交車的經歷,早上風寒,他懶得騎車,跟姥爺打了個招呼就讓司機送出門了。不過此時面對着沙鷗推着的那輛半新的男士自行車,他忽然萌生出幾分羞窘,便随口搪塞過去了。

早上6點鐘是豐玉市所有公交車的統一發車時間,而體特晨起訓練時間是則和發車時間重合,沙鷗心知肚明,卻也不拆穿,推着自行車往校外走,“我帶你。”

“你帶我?開玩笑呢吧!”陸惟名人高腿長,兩步追上他,作勢要搶自行車的手把,“你不覺得我這張帥臉隐藏在你後背有點暴殄天物啊?我來騎,你在後面指路。”

沙鷗和他身高差不多,粗略看上去也不過比自己矮了兩三公分,但是那白白淨淨的細胳膊細腿,怎麽看也不像有能騎車載得動他的力氣,萬一不留神再給累着,那中午的菊花粥他找誰報銷去?

“少啰嗦。”沙鷗把手裏的外套扔在他身上,伸腿一跨邁上了車座,不看後人直接往前蹬一蹬,“跳上來。”

“我靠。”一陣陰風吹過,沙鷗已經騎出了好幾米遠,陸惟名把外套往肩上一搭,邁開步子追了上去,兩步并作一步一竄,穩穩地坐在了後座上。

車身忽然一沉,手中的車把随着車身慣性拐了兩下,沙鷗扶穩後,偏頭扔下一句“外套穿上”,腳下一用力,載着兩個挺拔少年的自行車突然加速,迎着風,向前沖了出去。

即使帶着人,沙鷗騎車的速度依舊很快,凜冽的寒風側身而過,順着袖口灌進來衣服,白色的校服襯衫被吹得鼓脹,又在轉彎時迅速憋塌,伏貼在身上,白色布料下,隐約勾勒出少年清瘦凸出的肩胛骨,等騎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沙鷗感到腰側驟然一暖。

兩條手臂從他腰身兩側穿過,他分神低頭一掃,就看見陸惟名手中攥着他的校服外套的袖子,伸長了胳膊一抖,外套展開,整件衣服充當擋風被一樣,圍在了他的身前。

陸惟名抻着衣服的手還一直停留在他兩臂旁邊,沙鷗只覺得冷風霎時被隔絕一層,印象中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類似于這樣被刻意呵護的感覺了,于是握着車把的手不自覺地兀自收緊了幾分,卻什麽也沒說,只是蹬車的速度再次加快。

“哎,等一下!”距離小區還有五分鐘路程的時候,他們經過一家連鎖超市,身後的陸惟名突然出聲,兩三下将手中的袖子在沙鷗身後系成個結,随後蹦下後座,嘴裏說着“等我兩分鐘”,人一晃就沖進了超市大門。

“哎......”沙鷗來不及阻止,人已經跑沒影了。

疾風欲雨,鉛雲遮幕,天色比剛出校門時還要陰沉,好在不消須臾,陸惟名便從超市跑了出來,手裏還抱着一個巨大的果籃。

沙鷗等人走進了一看,果籃裏包的全是進口水果,色澤飽滿,果味香甜。

沙鷗微微蹙眉,雖然知道陸惟名的用意,不過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就算是豐玉市最好的粥屋熬出來的菊花粥,價錢恐怕也不能和這個果籃同日而語。

陸惟名一手抱着果籃,一手拍了拍沙鷗的背:“看什麽啊,也不是給你的,第一次登門打擾,我總要給長輩留個好印象吧。”

少年的隐秘的心事不經意間被“長輩”兩字刺中,沙鷗有剎那間的分神,而後不等陸惟名催促,便轉過身去,蹬着自行車再次沖進陰霾的遠處。

到了小區門口,天空終于開始飄落零星的雨滴,沙鷗把自行車推進樓道,腳下一轉,又向外跑去。

陸惟名不明所以,只能抱着大果籃跟上。

小區門口有一個社區水站,水站的玻璃門上挂着一串貝殼風鈴,風一吹叮咚脆響,水站老板從櫃臺裏擡起腦袋,一看來人未語先笑,“小鷗來要水啊?”

“嗯。”沙鷗走到地面上碼放的一排排桶裝水前,一手拎起一桶,轉身說:“王叔,水票和家裏的空桶等我下午給您送過來,水我先拎走了,成嗎?”

“成,不着急!”水站老板是個爽利人,在這個社區經營水站很多年了,和居民大多熟稔,“你這是剛放學準備回家做飯吧?”

“嗯。”沙鷗拎着兩桶水往外走,不習慣于這種熱絡的攀談,只說了句“王叔再見”,就出了門。

水站門外,陸惟名抱着果籃站在細密的雨絲中,看見沙鷗一手拎一桶的造型後,明顯怔了一下。

“我靠!自從認識你以後,我覺得自己多了一個間歇性失明的毛病。”他走過來,把果籃換到左手,“這一桶純淨水是二十升的标配吧,水的密度是每升一千克吧,那二十升的水......”陸惟名換算了一下,不由發出驚嘆,“徒手四十斤?看不出來啊,你這白皮嫩肉小細胳膊的,這是被金剛芭比魂穿了吧?”

他一邊嘚啵着一邊伸出右手,想從沙鷗手中接過一桶水來,沙鷗側身一躲,快步向居民樓走去,“不用,你快點跟上,雨下大了。”

陸惟名看着沙鷗健步如飛穩穩當當的身影:“......”

每日一瞎,果然時時都有新驚喜。

沙鷗家住在二層,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剛在家門口站定,防盜門就“吧嗒”一聲,自內向外打開了。

沙雁還站在屋內,看見哥哥身後的人,表情明顯一愣,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沙鷗拎着兩桶水走進客廳,把水桶放在玄關的鞋櫃處,從鞋櫃裏拿出兩雙男士拖鞋,一邊低頭換鞋,一邊淡聲對弟弟介紹:“我同學,你喊哥就行。”換完一只,又轉向門外的人,“這是我弟弟,沙雁還——你站門口幹什麽,進來啊。”

“哦。”陸惟名這才抱着果籃進屋,換鞋前又自我介紹了一番,“你好,我叫陸惟名,沙鷗的同桌。”

“哦......哥哥好!”沙雁還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扯着嘴角對陸惟名笑了一下,然後“嗖”地一下竄到了沙老爺子房門前,急切地沖屋裏招呼:“爺爺爺爺!快來,我哥回來了,他同學來了!”

“同學?”蹒跚的腳步聲由房間而出,陸惟名換好了拖鞋,一擡頭,就看見一個精瘦的小老頭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看他的眼神中既有驚奇亦有探究。

陸惟名揣着幾分納悶,把果籃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而後走到沙老爺子面前,禮數周正的躬身開口:“爺爺好,我是沙鷗的同學,今天冒昧打擾了,第一次來太倉促,就給您帶了點水果,您見諒。”

這套說詞一說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相親上門見父母來了。

“不能不能!”沙老爺子皺紋橫布的臉上笑開了花,拉着陸惟名就往沙發上坐,“小鷗平時朋友不多,上家來的除了趙河那小子,你還是頭一個,第一次來別認生,中午多吃點,以後經常來玩啊!”

陸惟名幹脆地應了聲,和老爺子在沙發上說了會兒話,視線便不受控地跟着沙鷗的背景飄進了小廚房裏。

沙鷗身上的襯衫被雨水打濕了一截,不過時間有限,他來不及換衣服,直接在廚房水龍頭下洗了手,便開始着手準備午飯。

米飯已經悶上了,他回來前,沙雁還把菜也都切好備炒了,他直接從櫥櫃裏拿出熬粥用的砂鍋,菊花末和冰糖,粳米過了兩遍水,就開始煮粥。

粥煮上,才擰開另一邊的燃氣竈,起火炒菜。

沙鷗做飯時高速且專注,因此連廚房門口何時站了人都沒有察覺。

陸惟名安靜地倚在門框上,看着沙鷗在小廚房裏獨自忙碌的背影。

“咕嘟咕嘟”是溫火熬甜粥;“刺啦”一聲,是嫩菜入油鍋,“叮當”觸碰,是鐵鏟在翻炒。

抽油煙機“嗡嗡”作響,沙鷗手上的動作行雲流水,有條不紊,陸惟名在香味四溢中忍不住地想,做飯這種事,估計是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娴熟掌握的技能之一,而沙鷗,究竟是做了多少次,多少年,才能練就現在這樣爐火純青、面對着飛濺的油星也能從容上前,不躲不避的高超廚藝的?

沙鷗端着炒鍋把最後一道菜裝盤,剛放下鍋,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就從背後伸了過來,他吓了一跳,猛一回身,就看見陸惟名端起了那盤菜,沖他笑了笑,往客廳餐桌走了去。

沙鷗:“......”站了多久啊,時間掐的這麽準?

菊花粥也熬好了,沙鷗拿一個厚瓷盤端着砂鍋上了桌,沙雁還自告奮勇地盛飯,外面暴雨如注,天色低沉的不似白晝,客廳裏開了燈,暖色光影籠罩着一廳菜香,四口人伴着窗外愈發暴漲的雨勢,安适地吃着午飯。

菊花粥口感軟糯綿綢,清香中帶着一絲甘甜,喝一口齒頰留香,再喝一口,五髒六腑都跟着一并暖了起來。

別人吃米飯炒菜,陸惟名就着一疊酸爽開胃的泡菜丁自己自己喝粥,吃到最後才發現,滿滿一砂鍋粥,除了沙老爺子喝了一小碗外,剩餘的幾乎都到了他的肚子裏。

沙雁還看着陸惟名一碗又一碗,喝粥都能喝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由好奇:“惟名哥,這粥,那麽好喝呢?”

“嗯。”陸惟名忙不疊地點頭,加重語氣回答:“特別、罕見、突出的好喝!”

沙鷗擡手夾菜,隐去了嘴邊細微的一絲笑意。

“嘶,那我也嘗嘗!”

沙雁還說着就去拿瓷勺盛粥,手剛伸出去,手背上就冷不丁地挨了一下,他倏地收回手來,疑惑中帶着點委屈:“哥,你打我幹嘛啊!”

“有點待客之道的覺悟。”沙鷗輕飄飄地吐出一句,把瓷勺拿在手裏,将最後一碗粥盛到了陸惟名碗裏。

沙雁還不滿地嘟囔一句:“人惟名哥第一次來家裏吃飯,盡給人喝稀粥,也不知道你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沙鷗坐回位置上,重新端起碗,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他胃不好,所以只能吃點軟飯。”

陸惟名:“......”

行吧,你硬氣——文能廚房熬甜粥,武能徒手拎水桶。

今兒這“軟飯”吃得,竟然還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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