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別哭

“哎哎哎......有那麽好笑嗎, 差不多得了, 再笑傷自尊了啊!”陸惟名從口袋裏翻出一包紙巾, 抽出一張來直接按在沙鷗眼角, 順手揩了一下他笑出來的眼淚。

“好,我盡量控制一下我自己......”沙鷗邊說邊笑, 自己接過那張按在眼角的紙巾, 好半天才堪堪止住, 拍了拍胸口,慢慢平複着氣息。

不得不說,這麽沒來由得傻笑一通,壓抑在心裏的那股躁郁煩悶确實消散不少。

陸惟名是劑良方, 對于治療壞心情,恰有奇效。

陸惟名見他整個人的狀态緩緩松弛下來,心裏一直繃緊的那根弦也跟着随之一松, 他百無聊賴地向後一仰,挨着沙鷗的肩膀, 靠上同一棵樹,狀似無意地閑閑開口:“對了, 你打工的那個地方......不考慮換一下嗎?”

沙鷗收斂了幾分笑容, 回答道:“不打算。”

“為什麽啊?”陸惟名皺眉, 帶着幾分不解:“就算想賺錢,也不一定非要酒吧不可,你一個高中生,還幹夜場, 你知道有多大的安全隐患嗎?”

“知道。”沙鷗口氣清淺,“可是,以我現在的能力和身份,這是目前能找到的,性價比最高的工作了。”

“你......就那麽急着賺錢?”

沙鷗擰開手裏的蘇打水瓶,喝了一小口水,有淡淡的檸萌香氣萦繞在齒間,似乎說出來的話,也沒有那麽苦了。

“着急,當然着急。”沙鷗臉上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平淡說道:“我弟弟今年初三,明年高一,九年義務教育學期過了之後,高中三年的學雜費就不能省了,再過一年,我要去讀大學,幾年讀下來,又是一筆不菲的開銷,況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大三的時候,沙雁還念大一,要供兩個大學生同時完成學業,需要多少錢,你知道嗎?”

“再者說,我還有爺爺,別看老爺子現在身體挺好,年紀大了的人,一天一個樣,日常保健不算,越往後,因為小病微恙的事跑醫院越是家常便飯,老爺子沒有職工醫保,只有城市居民醫療保險,每年還要交兩份商業險,長此以往,又是多大的開銷?”

沙鷗口吻不急不躁,仿佛在敘述着的,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但那一字一句,卻像細小的鋼針,穩準狠地根根都紮在了陸惟名的心尖上。

沙鷗嘆了口氣,轉過頭來看他,最後說到了重點:“兩個學生,一個老人,放在普通家庭裏,也算是不小的壓力了,而且,你應該也發現了,我家不是普通家庭,我——”他頓了頓,齒尖狠狠咬了一下下唇,終于說,“我家裏是沒有父母的。”

“你......”陸惟名霎時語塞,看着眼前這張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臉,忽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安慰講不出,勸導講不出,他甚至開始後悔,不明白自己是抽了哪門子邪風,為什麽偏執地,非要聽沙鷗說這些塵封的往事,好像是自己逼着他,将這些年一直隐藏着的,已經完好愈合的傷口,重新剖開,再與自己重新見證一次淋漓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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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讓他把困苦憋在心裏,蒙塵自傷,但更不想,讓他再徹頭徹尾地回顧,真實地難過一次。

而沙鷗說完這句話以後,卻忽然像卸下了什麽繁重的負累,好像重新找打了那把已經丢失了很久了的,能打開心上那架鏽跡斑斑的枷鎖的鑰匙,這些年,這些從不曾對外人說過的話,甫一出口,突然覺得胸腔裏一派風清月明,那感覺,是形容不出的輕松和爽利。

沙鷗換了個更慵懶舒适的坐姿,慢慢回憶道:“我爸原來駕校的一名教練,我媽是全職家庭主婦,後來,物流配貨行業剛興起的那幾年,我爸就轉行了,幫一家運輸公司開貨車,工資要比在駕校高得多,沒辦法,兩個兒子的家庭,壓力就是要大一些,索性他賺的多,黑天白夜地跑長途,也不嫌累。”

“我爸負責賺錢養家,我媽就負責在家照顧我和我弟,那時候,日子過得真的還算可以。”

回顧起年幼時光,沙鷗嘴邊不自覺地帶着點笑,平和神色中,看不出一絲痛楚。

“我爸開車技術好,公司就時常讓他跑遠途,出車費給得高,他也欣然接受,結果,我初一那年,也是十月一小長假......”

那一年的十月一假期,沙鷗剛上初中不久,和弟弟放假在家,恰巧沙海軍,也就是沙鷗他爸,接了公司一單短途的活,按路程,一天就能打個來回。

放假的時候,父母從老家把爺爺接過來小住,見祖孫三人在家共享天倫,又考慮到那趟活路途不遠,沙鷗媽媽就決定,陪丈夫一起出車,就當臨時給他押車了,大過節的路上也有個伴。

“結果,那次他們都沒回來。”

回程的高速路上,夜間突降暴雨,他們開車空車往回趕,卻永遠迷失在了回家的途中。

沙鷗仰頭望着被樹冠割裂的四方天空,金色跳躍的陽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他輕輕眨了一下眼,逼退眼底的濕意。

“雨天路滑,高速事故,三兩貨車連撞,其餘兩輛都是滿載,只有我爸開的那輛是空車,而且被前後車夾在了中間,在事故中,受到的撞擊創傷最大,他們......”

陸惟名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聲音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別說了......”

沙鷗搖了下頭,像是陷入了一場舊時夢魇之中,沉淪不得清醒:“最後處理完事故現場,人已經沒法看了,入殓的時候,是請法醫和遺容師先縫補殘肢,才、才進行的火化。”

“沙鷗,不說了,不說了啊......”

即使是極力忍耐,萬般克制,但這段過往卻依舊痛苦地刻骨銘心,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陸惟名清楚地看見,一大滴眼淚懸在沙鷗眼尾纖長的睫毛上,搖搖欲墜,最後風一吹,終于掉落下來。

恰好落在了他覆在沙鷗肩膀的手背上。

陸惟名徹底愣住。

他從沒聽過沙鷗講這麽多話。

更沒見過他哭。

那滴眼淚的溫度灼熱而滾燙,陸惟名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痙攣的窒息感霎時湧了上來,即便作為同沙鷗一起回顧這段往事的看客,陸惟名都覺得自己情緒已經快要到了臨界點了,但作為這場親歷苦厄的主角,沙鷗的表情卻始終平靜,連那些本應該濃重的、化不開的哀傷,全部封印在淡然的眼眸之中,安靜地,猶如一泓無風無浪,毫無漣漪的湖水。

沙鷗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從回憶中抽身,說:“今天是他們的祭日,我上午帶着小還去看他們,照片上,他們的樣子一點沒變——也不會再變了。”

講到這,才算把沉積壓抑在心裏的痛楚,全部傾瀉出來,恍惚間,沙鷗感到了從沒有過的輕松。

但身邊的人,卻有點不對勁——

“你......”沙鷗轉頭,看着陸惟名,愣了半晌,茫然問道:“你、你哭什麽?”

陸惟名靠着樹幹,一只手還使勁抓着他的肩膀,一張俊臉上,早已經是淚雨滂沱。

沙鷗頓時有點慌:“不是......你、你別......”他忙不疊地把手裏那張紙巾攤開,一把蓋在陸惟名臉上,難過中又突然忍不住好笑,“說得是我爸媽,我家,你哭什麽啊!”

就好比抱着鐘馗像走夜路,鬼沒吓死人先吓死了——這叫什麽事?

“我靠你還說呢!”陸惟名一把扯下臉上的紙巾,胡亂抹了兩把,梗着脖子道:“都說了讓你別講了,你還講!老子從上小學開始就沒哭過了,現在讓你弄哭了,你負責哄啊?”

“我......”剛才還萦繞不散的悲戚氛圍霎時化為烏有,沙鷗簡直哭笑不得:“怪我咯?不是你要聽的,好幾天前就開始問,不告訴你還賭氣,說我不拿你當朋友,現在告訴你了——怎麽着朋友,反而又是我的不對了?”

“我靠我哪知道你是因為、因為這樣的事心情不好!”陸惟名也覺得自己突然就哭了這種事也太他媽丢臉了,都能超過玩具刀和認爹事件,直接榮登他丢臉事跡的榜首了,不由扯着嗓子嗆白道:“我要是知道你......別說讓你講出來,我連問都不會問的!我真沒成想,我......靠!我果然是個智障吧!”

他急慌慌地解釋,說出來的話卻颠三倒四,最後居然直接選擇自殺式攻擊,沙鷗偏頭看他半晌,終于沒忍住,放聲笑了出來!

陸惟名一愣,更急了:“你他媽神經錯亂了吧!我靠你還笑,你......”

“不笑,難道陪你一起哭嗎?”這一刻,沙鷗覺得陸惟名真的是個活寶,無論什麽樣糟糕透頂的壞情緒,到了他這裏,都能自動加一層滑稽濾鏡,明明是悲傷至極的心情,讓他這麽一哭一急的一通攪和,就只剩下一點淡淡的悵然,和——止不住想笑的沖動。

沙鷗靠着樹笑,陸惟名就在一邊紅着一雙兔子眼,看着他笑,好半天,沙鷗終于笑夠了,才重重得嘆息一聲,轉頭忽然說:“謝謝。”

陸惟名:“......呵呵,謝我哭得好看嗎?”

沙鷗搖了下頭,輕而慢地開口:“真的謝謝,沒遇見你之前吧,我好像挺長時間沒機會這樣笑過了。”

“上初中的時候,拼了命地學習,還要照顧我弟弟和爺爺,所以初中三年其實我是沒有過打工的,運輸公司和保險公司給了一筆我爸的賠償喪葬費,但是由于他開的那輛貨車,只交了強制險,所以賠償少得可憐,等上了高中,那筆錢花得也差不多了,我才開始自己打工賺錢。”

“快餐店、冷飲店,飯店,什麽地方我都做過,但是,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一開始我賺的那點錢簡直就是杯水車薪,高一下學期,我去了酒吧打工,賺得才多了起來,家裏也才有了些積蓄。”

“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一點個人時間都沒有了,白天上課,放學和假期都要打工,沒時間和同學聚會,沒工夫和以前的朋友出去玩,所有的空閑時間,不是在學習,就是在賺錢。”

陸惟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存了多少錢了啊,還不夠嗎?”

沙鷗說出了一個數字。

盡管陸惟名從小對于錢沒有什麽清晰準确的概念,但是略一思索過後,也不由吸了一口涼氣——對于一個高中生來說,這個數字,已經不容小觑了。

“不夠啊。”沙鷗卻笑道:“生活從來沒有按部就班一成不變的時候,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快,而且越往後,花錢的地方越多,所以錢,是賺不完的。”

陸惟名只覺得沒來由地心疼,卻也只能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輕聲說:“太辛苦了。”

“不辛苦,是我自找的。”

陸惟名:“???”

沙鷗拾起地上的一片葉子,捏在指尖,将視線落在根根分明的葉脈之上,說:“因為,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沒有放棄過好好生活,更沒有放棄過我自己。”

陸惟名霎時了然。

俗話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為了生活所迫,沙鷗有無數個理由可以辍學不念了,去學一門手藝,或是找一個穩定的工作,甚至去建築工地打零工,都不至于将自己逼得像現在這麽緊,白天上學,晚上酒吧,不給自己任何松口氣的喘息餘地。

但若是真的如此,那他這一生,這一輩子,也就被至此定格了。

将永遠被生活的繁蕪束縛,與那條唯一通往明朗未來的繁華之路漸行漸遠。

沙鷗:“所以才說,我不放棄,我不能不念書,不能不上學,不能因為生活而放棄自我原則,我得撐過去,撐過這一段,以後就會好了。”

是心性不泯,更是少年桀骜。

因此——多苦我都能接得住。

作者有話要說:啧,咋說呢......雖然陸姓大族向來不出0,不過小陸你要再這麽哭下去,我也怕控制不住自己碼字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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